277783776_m.jpg  ﹝「真與美」創作理念的具現﹞

一、前言

《露意湖》(臺北:爾雅,1978年9月初版) 是以大河小說《浪淘沙》 享譽文壇的東方白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此之前,東方白只出版過兩本短篇小說集,即《臨死的基督徒》 和《黃金夢》 ,與這些充滿寓言色彩的短篇小說相較, 《露意湖》最大的不同是,寫作手法全然寫實,且為根據真人真事所寫成。

這也是一部愛情悲劇小說,東方白說:「我認為一個小說家,一生至少應該寫一部愛情小說,我的這部愛情小說就叫《露意湖》!」 而他是因為深受小說主人翁的愛情所「感動」才寫這一部小說的。 東方白感動之餘,除了原故事的精彩情節外,他還憑藉小說家的敏銳,運用豐富的想像力,以「美」 的技巧將小說人物的「真」呈現出來。不過誠如林鎮山所言:「文學的『真』與歷史的『真』兩者之間不能劃上等號。」 《露意湖》的「真實」,當然已經是東方白心目中的「真實」了。但無論如何,內容情節之真實細膩以及小說人物之生動突出,確為本書的最大特色。

二、看似尋常卻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

本書約三十萬字,然故事梗概簡明,兩位赴美國、加拿大攻讀碩士學位的臺灣留學生,因緣際會,兩人由相識、熱戀進而私下訂婚。只是女方原本父母離異,又是獨生女,自小由寡母扶養長大,母女相依為命,寡母不願女兒太早結婚,乃造成岳母與女婿之間的衝突、傾軋,女主角則成了母親和情人之間的夾心餅干,左右為難。最後女主角礙於親情,選擇留在代表「傳統」的母親身邊,從加拿大趕回臺灣力挽狂瀾的男主角只好鎩羽而歸。

小說依時間順序發展,前後不過一年半,共分四部,第一部是赴加拿大愛城(Edmonton)亞伯大大學念碩士的男主角陳秉鈞,於八月下旬途經美國西雅圖訪友,初識女主角丁黎美,其後二人互通音信,隔年五月陳秉鈞應丁黎美之邀到西雅圖逗留二週,四處遊玩,儘管一直有丁母守在旁邊,兩人依然陷入熱戀。第二部為遠隔兩地的情人,平均每週寫一封信通兩次電話,品嚐愛情的甜蜜,七月同遊加拿大溫哥華,八月陳秉鈞再次赴西雅圖相會,這其間丁母一樣和他們在一起,是另一種形式的「三人行」,令陳秉鈞惱恨不能多和黎美單獨相處。第三部,二人已論及婚嫁,陳秉鈞雖因實驗室爆炸意外,兩眼受傷,幸開刀後無大礙,同年秋天,黎美論文口試通過,單獨飛來加拿大愛城找陳秉鈞,兩人攜手暢遊洛磯山佳碧、冰府國家公園及露意湖,回到愛城,二人難分難捨,就瞞著丁母,在眾友人見證下完成訂婚儀式。第四部,丁黎美取得碩士學位,與母親返臺,因臺南家人反對二人結婚,黎美雖深愛陳秉鈞,然不克依約於聖誕節前回去美洲,陳秉鈞情急之下,不顧學業未成,匆匆飛回臺灣,這時他與黎美已五個月未見,結果一番橫衝直撞,反而壞了大事,男女雙方家庭正式決裂,結束這前後一年半的狂飆似的愛的尋求,徒留無限惆悵。

這樣的愛情故事看似尋常,卻由於傳統家族因素,彷如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不尋常,除小說空間廣闊,地理背景橫跨美國、加拿大、臺灣三地外,其主題與人物都耐人尋味,值得深一層去探討。

三、超越時空的世界性主題

東方白在傾聽《露意湖》男主角現身說法後,認為男女交往但因岳母居中作梗而引發衝突,乃至造成戀愛男女無法結合的悲劇,這具備了一個超越時空的世界性主題,也是嚴肅作家所夢寐以求的。 是以書中一再提到《羅密歐與朱麗葉》,比如陳秉鈞和丁黎美去觀賞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當電影結束,敏感的黎美眼睛都哭紅了,自言自語地說:「人的命運為什麼這麼悲慘?」 不正是黎美對於處境的自憐或兩人未來的預言?即使她不斷地彈奏著《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主題曲〈愛的旋律〉,然對於維繫這份感情,終究枉然。陳秉鈞在確知已無法再與黎美在一起後,獨自到南部旅行散心,於車上聽到教授英國文學的同行旅客背誦《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臺辭:「輕些!什麼光在那窗子裏發亮?那是東方,朱麗葉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反對那忌羨的月亮,她已經傷懷地發病、臉色慘白了……」 、「噢,羅密歐,羅密歐,你為什麼偏偏是羅密歐?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願這樣做,但只要你對我說一聲愛,我也不再姓凱布來了……」 這使得陳秉鈞聯想到,「太陽」是黎美,「月亮」是丁媽媽,而「父親」、「姓名」與「凱布來」則是黎美的大舅、自己的三哥和「傳統」。 亮軒更把《露意湖》的衝突與中國傳統戲劇的《白蛇傳》相提並論,認為丁母是造成悲劇收場的關鍵人物,發揮類似「法海和尚」的作用。

陳秉鈞和丁黎美的愛情悲劇,如同羅密歐與朱麗葉,係「命運註定」。再以「八字」為例,丁母迷信八字,詢問陳秉鈞的陰曆生時年月日。陳秉鈞從來是反對八字的,認為這是無稽之談,把男女終身大事拿去讓相命先生任意安排是多麼不合理,何等的愚昧! 但面對丁母的熱切希求,陳秉鈞不得不聽從,只是他惟恐八字不合,會被用來做為不能結合的藉口,所以他刻意隱瞞,先拿自己和黎美的八字去問算命先生,結果和黎美非常相配,偏偏跟黎美的母親相剋,於是他請算命先生幫他改了一個時辰,這樣一來,不但與黎美相配,也和黎美的母親相合了。儘管如此,陳秉鈞和丁黎美最終還是以悲劇收場,即使二人再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陳秉鈞於傷心離臺的飛機上,回想竄改八字的往事,不免有感而發:「難道命運早已寫在我們的八字上面,任由你塗改也改變不了你原來的命運?」 林鎮山謂:「秉鈞的意志伸張是悲劇性格的英雄化身,是『命』的呈示,而媽媽的悲辱人生體驗轉化為主動中環境悲劇的龐巨力量,是流動的『運』的展現。」 誠一針見血之論也。人生與命運的無以切割,怎不令人深思?最後,陳秉鈞「認命」了,他這樣想著:「我又何必詛咒命運?宇宙萬物的結局本來就是千篇一律,結合的終必要離散。」 而且不再埋怨,因為「一個人一生可能結婚許多次,但終究真正戀愛只能有一次……而其實這也已經夠了。」 證諸世俗,大部分人沒有經歷過愛情,其他人則往往自以為經歷了愛情,是以陳秉鈞和丁黎美差可自我告慰矣。

此外,男主角陳秉鈞為愛情而不顧一切的浪漫、感性,與其主張應放棄兒女私情,全心全意取得博士功名來光宗耀祖的三哥的冷靜、理性,形成尖銳對立,林鎮山指出,此「理性與感性之對立是中西文學相共的原始課題」。 極力反傳統的陳秉鈞,處在理性與感性對立、衝突之下,可謂體無完膚,他說自己和黎美雖是傳統的犧牲品,然而對他百般看不順眼的黎美的大舅與自己的三哥卻當了傳統的劊子手。即使遭受空前重挫,陳秉鈞依然憤憤不平,引用了莎士比亞的臺辭:「啊!傳統,傳統,你是一條鞭子,由一代傳給一代,當這一代接了鞭子抽打下一代時,他已忘了上一代留在他身上的鞭痕。」 充分表達內心的沉痛與不滿,向吃人的傳統提出嚴正抗議!

四、人物之形塑與分析

《露意湖》的人物塑造十分突出,包括女主角丁黎美與男主角陳秉鈞,都是英國小說家佛斯特《小說面面觀》所謂的「圓形人物」, 栩栩如生,為全書注入了永恆的生命;而造成衝突來源的丁母和代表「傳統的鞭子」的丁家大舅則為「扁平人物」,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一)讓人喜愛又心疼的丁黎美

東方白於動筆之前就認為,《露意湖》「女主角的『巧』與『慧』可比《紅樓夢》的姑娘們,男主角的『情』與『癡』不遜那小說中的賈寶玉」。 小說中的丁黎美,的確讓人衷心喜愛。東方白用甚多筆墨來形容黎美的漂亮,她畢業於臺南女中、臺灣大學,長髮披肩,有可愛的酒窩和大眼睛,擅彈鋼琴,喜愛古典音樂,清秀、高貴、甜美,難怪陳秉鈞一見鍾情,為之傾心,平生第一次有「微妙令人顫抖的感覺」, 暗地裏想,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她十分敏感,看悲劇電影會當場落淚。為阻止秉鈞開快車,黎美不會像一般女子的大呼小叫,她是不聲不響地按住秉鈞的右手,裝成若無其事地望著路的遠方,以溫和的方法來達到目的,使人沒有一絲不愉快的感覺,只感到縷縷深情與無限溫暖。 其巧慧由此可見一斑。

丁黎美並不是輕易接受別人感情的人,但認識陳秉鈞之後,她完全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愛,原本話不多的黎美,每跟秉鈞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國際電話一說二、三小時也不嫌累,她寫信告訴秉鈞:「話說有這麼一個傻女孩子,明明講好非常時期暫不寫信,然而她花在想他的時間已夠寫好幾封信了。」 這樣深情的女子,任誰也無法不愛上她吧!

然而她跟所有戀愛中的女人一樣善妒,特別是對秉鈞亞伯大大學的前任女友曾予欣,黎美介意秉鈞以前有沒帶曾予欣一起去看愛情電影?有沒有親吻?訂婚前,黎美在宿舍抽屜內無意間發現秉鈞和幾位同學在來到加拿大的第一個下雪天的合照,照片中曾予欣站在他身邊,她於是醋勁大發,弄得秉鈞窮於應付,當場把照片撕掉。黎美依然耿耿於懷,執意要秉鈞介紹她和曾予欣見面,這讓秉鈞十分苦惱,認為她這是小題大作,無理取鬧。而最令陳秉鈞不滿的是,黎美相當依賴母親,容易受環境影響,一談及結婚就心生畏懼。雖然她偶爾會跟母親鬧意見或賭氣,但她終究是依賴母親的,受母親的看法所影響。其母因和丈夫才認識半年就結婚,結果婚姻不幸福,所以堅持女兒與男友應慢慢交往,等認識夠深了再談婚事。於是急進的秉鈞每談起婚姻的事情,她就退縮了。尤其,當秉鈞粗心大意、準備欠週,以致訂婚當晚狀況連連,黎美便自怨自艾:「都是媽媽不在,否則今晚也不至於像這樣弄得一塌糊塗……」 這讓原本就認為丁母一直在居中作梗的陳秉鈞更加不快,沉默不語。

黎美也對母親放心不下,憂慮自己一旦離開,孤單的母親怎麼辦?急進的陳秉鈞偏又一再要求黎美應該有主見,儘快跟他完婚,這使得她成了夾心餅干,跟母親和未婚夫都鬧得很不愉快。黎美就這麼陷於親情與愛情之間,左右為難。當她面臨心愛的秉鈞跟自己的家人攤牌時,在這樣尖銳的衝突以及傳統壓力下,黎美只有「無能地」哭泣,與先前的自信、美麗形成了強烈對比,怎不令人心疼、嘆息!也可以說,正由於黎美性格的軟弱,以致「適應」了愛情悲劇的命運。

(二)急進、反傳統的陳秉鈞

至於《露意湖》的男主角陳秉鈞,是典型的悲劇人物。他對於愛的尋求,可謂昂奮果敢、積極進取,他不畏險阻,一意勇往直前,雖然贏得女主角丁黎美的心,卻不可避免與傳統、保守、缺乏安全感的丁母造成對立、衝突,註定要敗下陣來,痛嚐愛情悲劇的苦果。

陳秉鈞的「反傳統」,主要表現在「自由戀愛」、「博士情結」和「反對八字」這三方面。反對迷信八字,已如本文第貳節所述,而陳秉鈞終究逃不出與岳母八字相剋的宿命,這豈非一大諷刺!關於自由戀愛,因為與黎美交往時,好不容易見了面,丁母卻一直是待在旁邊,他們往往連單獨相處、暢談心聲的機會都不可得,還須時時顧慮丁母的感受,以免引起丁母的不快,毋怪乎陳秉鈞會忍不住向黎美抱怨:「在臺灣談戀愛,也不至於像我們現在這麼不自由。」 事實上,陳秉鈞與黎美的耽溺於愛戀,已經使丁母備受冷落,覺得他們眼中根本沒有她這個長輩,以致於丁家大舅第一次見面就不假辭色地教訓陳秉鈞:「在外國,老母去了,老母把她丟在厝裏,只為你倆個跑出去外面玩,這敢對?」 但陳秉鈞認為,根本是老人家不了解現代年輕人的想法。尤其是丁母堅決反對他們才認識幾個月就要結婚,陳秉鈞則大不以為然,直接反駁說:「實際上,認識五年、十年也無法『完全了解』。」 又說:「如果一個人可以了解,幾天便了解了,如果無法了解,一百年也無法了解……」 只要陳秉鈞認為對的,他就義無反顧,決心去做,所以他和丁母的衝突自然更加嚴重,乃至落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結果,陳秉鈞「承受」了愛情悲劇的命運,這是其剛強個性使然。

關於博士情結,陳秉鈞在臺灣的家人莫不冀望他取得博士學位以光宗耀祖,丁母也認為自己未來的女婿擁有博士學位是理所當然。陳秉鈞卻認為,這一切只緣於幼稚的虛榮心理,就算拿到博士學位,別人也不見得因此多尊敬他幾分。陳秉鈞主張,讀書是為了自己,他無意更上一層樓去攻讀博士學位。為此他和家人看法相左,鬧得很不愉快。長時間居住加拿大的東方白,本身即為水文博士,這應是他親身體會才有感而發,透過小說中的陳秉鈞一再提到「博士無用論」,更反諷高學歷的「超博士」長期失業,為求得大學畢業即可擔任的工作,竟然虛報只有碩士畢業,豈不可悲! 這與一般國人根深柢固的傳統科舉思想格格不入,當然也讓他陷入孤苦無援的困境。

陳秉鈞對於愛的執著,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粗心大意」則讓他飽嚐苦頭,不過這使得陳秉鈞的人物塑造,如佛斯特所言,顯得更加令人信服。 陳秉鈞初見清新、甜美的丁黎美之後,突然對「花花公子」裏面的裸體女郎感到厭惡; 與黎美正式交往兩個禮拜,秉鈞確認黎美是他志趣相投的、心目中的終身伴侶,立即瘋狂地追求她、愛著她;當他大老遠從加拿大趕回臺灣,在臺北後火車站附近旅社投宿,旅社主動為他介紹女子作陪,秉鈞斷然拒絕,心想,「我回臺灣是要尋找仙女,才進門他們便要送給我妓女,這何其天淵之別!」 跟黎美的臺南家族決裂後,秉鈞到花蓮玉里去看大哥和四哥,四哥為了幫他散心,夜裡特別帶他上茶室,點茶女陪他們喝茶,儘管其中一個身材像黎美,從她的談吐卻找不到一絲黎美的氣質,以致陳秉鈞自始至終默默無語,依然悶悶不樂。 其愛的執著與癡情,由此可見。

而陳秉鈞有其謹慎與機智的一面,比如去賭城雷諾試手氣,為免把所有的旅費輸掉,就先把錢包放在旅館,身上只帶二十元和一張來回車票;在舊金山旅社過夜,鑑於偷風猖獗,他懂得將借來買機票的錢掩藏在無人注意的字紙簍底,隔天早晨再拿出來,以策安全。偏偏自己卻又不時的粗心大意,諸如把錢搞丟,所以賭城沒去成;趕到機場時才記起現款仍放在旅社的字紙簍底。此外,像跟丁黎美母女遊畢溫哥華,要入境美國了才發現自己的簽證已過期,以致敗興而歸;和黎美同遊加拿大洛磯山國家公園,忘了拿黎美的吹髮箱,弄丟照明機皮箱、膠卷……等;更離譜的是,訂婚時竟然糊塗到忘記把訂婚戒指帶著,差點將大事搞砸。後來,黎美先行返臺,二人遠隔萬里,音訊不夠暢通,加上太過癡情,於是陳秉鈞疑神疑鬼,方寸大亂,完全失去了理智,對黎美喪失信心,一再衝動行事,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印證上述的粗心大意,書中種種情節的發展應屬有跡可尋,同時亦可得知,東方白對於小說細節的安排,可謂煞費苦心。

(三)缺乏安全感的丁母

陳秉鈞和丁黎美的真心相愛,無庸置疑,照理說,即使距離再遠也不太可能讓他們變心,只因中間阻隔了擺脫不開的丁母,才使他們最終無法結成連理。丁母之成為陳秉鈞和丁黎美愛情之路的障礙,主要是「欠缺安全感」所致,對此東方白所述頗為深入。

丁母在臺南二中醫務室當了二十年的護士,個性保守;丈夫則是新聞系畢業,當過新聞記者,生性豪放,所以夫妻個性不合,感情並不融洽。女兒黎美七歲時夫妻離異,丈夫赴美留學,從此未再踏回臺灣一步,後來改行做土地經紀生意,另娶了一位土生土長的華僑做太太。黎美深受家庭不和之害,但長大後,她認為父母雙方都有錯。直到留學,黎美仍和父親保持聯絡。離婚後,丁母忍辱負重,茹苦含辛,把全部希望寄託在獨生女黎美身上,全心全力栽培,藉女兒的榮耀來掩蓋她自己的孤獨,使別人不致因為她沒有了丈夫而看不起她。母女二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這同時也為黎美帶來沉重的精神壓力。尤其當女兒長大,開始交異性朋友,雖然做母親的總希望子女幸福,只是丁母潛意識裏,害怕因此失去了女兒,那種欠缺安全感的心理,自然而然成為「衝突」的引爆點。女兒與男友交往時,她老是卡在中間,做惹人討厭的電燈泡;感覺自己被冷落了,動不動就說些「你們少年的儘管走……」之類掃興的話。看見生物系玻璃櫥養著的蜥蝪、猴子和各種魚鱉之類的小動物,她聯想到自己的處境,會心生同情,感傷地說,牠們被人從牠們的「親戚朋友」那裡隔離出來,然後被關在這玻璃櫥內,一直關到牠們死去為止,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 弄得旁邊的秉鈞和黎美面面相覷,尷尬萬分。

當急於確定婚約的陳秉鈞察覺到,丁母擔心女兒被奪走,故意拖延婚事,他忍無可忍,向黎美說出內心的不滿:「我已經替她想過好幾次了,但女兒終究要嫁人的,她能終身跟著母親嗎?遲早母親總得放她走。」 又說:「總之,好聽一點說是捨不得,壞一點說是自私。」 關於這點,黎美也有自覺,她曾無可奈何地告訴陳秉鈞:「如果你有情敵的話,那只有我媽媽了。」 甚至向陳秉鈞抱怨母親的不是:「自從我交男朋友以來,她從來就沒有贊成過,她永遠是反對、反對、反對……」

即使黎美也有與母親觀念不同而發脾氣、彼此鬧僵的情形,但她終究是摯愛母親的。所以黎美最後還是屈從在母親的意志之下,離開了秉鈞,也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東方白並沒有用太多筆墨來形容丁母,然丁母愛女心切卻又居中阻撓的「法海」角色, 在在讓人印象深刻,雖是所謂的扁平人物,實則已被賦予躍躍欲出的生氣。

(四)代表傳統的丁家大舅

《露意湖》的諸多扁平人物之中,形貌特出,最易於辨認的,當非丁家大舅莫屬。當黎美回到臺灣,代替丁母出面譴責、阻止陳秉鈞的,正是「傳統的鞭子」之表徵的丁家大舅。他原本就替黎美的母親抱不平,對黎美的父親十分生氣,如今看到一言一行完全像黎美父親的陳秉鈞,印象自是壞透了。

丁家大舅大約五十多歲,體格高大,面色粗黑,是典型的南部農夫,初次見面,劈頭便譴責陳秉鈞,在外國把老母丟在家裡,年輕人只顧自己玩樂;書讀那麼高,為了找女友卻三更半夜亂打電話,吵得別人通宵不眠;人家只有一個女兒,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把人拐走。其實大舅的指控,完全出於陳秉鈞對黎美瘋狂的愛。大舅的咄咄逼人,讓陳秉鈞百口莫辯,就算陳秉鈞再怎麼解釋,大舅根本聽不進去。陳秉鈞及家人、朋友越是想辦法挽回,越是讓對方不耐,終於大舅嚷道:「啊,代事已經到這裡囉,親戚再結下去也無意思啦!」 這無異為陳秉鈞和丁黎美的愛情,宣判了死刑。相對於陳秉鈞的一再衝撞傳統,象徵「傳統的鞭子」的丁家大舅與之形成強烈對比,而面對傳統的巨大壓力,陳秉鈞顯得多麼無助,多麼勢單力孤,怎不令人感喟!

綜觀之,《露意湖》小說人物之形塑及性格之刻劃,並非藉由外在的描寫,而多建立在人物的處境,透過人物面對衝突的反應以及處理,呈現對人物性格的勾繪。佛斯特謂,「一本複雜的小說常常需要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出入其間」, 《露意湖》結構簡明,雖非複雜的小說,然由於東方白的小題大作,著重細膩的情節安排,是以在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的塑造上,各擅勝場,成績都相當可觀。

五、小說語言之表現

《露意湖》寫作手法寫實,不玩弄新奇技巧,敘述平鋪直敘,然真實而細膩,整體而言,予人行雲流水的感覺。東方白敘述語言之美,令人讚賞。色彩之斑斕者,如「這湖為什麼如此多彩?對岸是粉綠,湖心是翠綠,近岸則是透明的墨綠,還看得見湖底白色的石卵……我多想投入湖中,摟抱滿懷彩麗的虹!」 、「在一個無人的湖邊小立,天的藍、山的紫、樹的黃與湖的綠,交織成一片,那麼和諧,又那麼靜謐,像一首用色彩譜成的無聲樂曲,牢牢地擒住了我們的靈魂,使我們屏聲靜氣,不敢呼吸,怕掉落一片樹葉……」 、「山頂上的雪正對著天上的雲,彷彿在脈脈傳情,山谷像一朵翠菊,四合的山脊是紫色的花瓣,冰府那紅色的房舍是簇擁在花心的小蕊……」 ;又,反映人物之心境者,如「我回頭去看黎美,她斜靠在車窗上,顯得那麼疲勞,彷彿就像海邊那可憐的白浪」 、「雷尼爾山……戴一頂白雪的皇冠,悠然從白雲裏探出了頭,就像一位初墜情網的少女,噘起可愛的小嘴,在偷偷地告訴每個人說:『我在戀愛……』」 、「路邊的白楊已光禿嶙峋,像千年的朽木,整個世界顯得蒼涼而淒楚,因此心情也微微感到一些沉鬱」 ,文字之美莫不值得細細品味。這其中,當以形容加拿大洛磯山佳碧、冰府國家公園及露意湖之秋景,最為引人入勝。在東方白親自嚮導下,讀者有如身歷其境,此乃東方白與《露意湖》真實故事中的男主角為了小說寫作,同遊洛磯山,重溫品嚐男女主角「愛」的彩夢與「情」的狂浪之後獲得的成果。 只是,美則美矣,即使為了配合描繪愛情高潮,是否就需要以將近四十頁,超過二萬五千字以上的篇幅來寫遊記?畢竟這種靜態描寫,使得情節發展停滯下來,小說整體結構也顯得鬆散,對小說而言並不合適。況且,「過於雕飾的散文式修辭對小說是一種傷害」 ,這是《露意湖》在敘述語言方面有待斟酌之處。

人物語言方面,男女主角都是留學生,是以雙方談話、通信每每夾雜英文,成為本書一大語言特色。另外,東方白當時已懂得運用本土語言來營造小說情境的氣氛,像臺南丁家大舅、陳秉鈞的母親、大哥……等,說話時莫不流露出閩南語的味道,諸如丁家大舅說的:「男人應該愛飼某子,哪有人叫某去賺錢來給先生讀冊的?」 、「我的外甥女有真多人來說親戚,但是伊都不愛。」 、「好在黎美的阿媽可以作證人,她七、八十歲的人,敢會說白賊?」 ;陳秉鈞的母親說:「秉仔,你幾時轉來?……唉唷……你哪會瘦一身軀肉?」 ;陳秉鈞的大哥說:「為了那個壞查某,不會吃不會睡,你實在真戇,你
──」 、「我看都是你亂撞亂跳才會將代事弄壞。」 但一般而言,語句仍以普通話為主,僅有部分名詞、動詞、副詞寫成方言,亦未針對閩南語的文字寫定創造新字。不過東方白後來的大河巨構《浪淘沙》和文學自傳《真與美》之儘量以本土語言來呈現文學原味,由較早寫作之《露意湖》的人物語言運用來看,已或多或少可看出端倪矣。

六、結語

《露意湖》既是愛情故事,東方白乃透過陳秉鈞與丁黎美的交往,表達關於愛情的看法,如「距離是一切誤會的罪原」 、「你不真正喜歡一個人,但相處久了,便不得不產生一些感情,直到你遇見你真正喜歡的人,這時你才發現原先的感情不過那麼淡泊,就像紙一般」 、「這只是命運之神的安排,使我們對人生有了新的體驗,沒有這些經歷,我們就不會更成熟,更了解如何面對現實」 、「戀愛的時候往往不容易充分了解對方,越是障礙重重,越使對方癡情」 、「男女雙方應該互相信任」 、「人往往來到山下,才猛然發覺巔峰已過,回頭已經雲深不知處,不可再攀援了」 ……等,都讓天下有情人心有戚戚焉。東方白對於陳秉鈞與丁黎美彼此既是電話又是情書的熱戀,著墨尤多,相當的細膩、真實,令人感動。只可惜東方白對於兩人情愛的描寫,筆法太過於保守,按常理,男女相愛的最高的境界是「靈肉合一」,然而《露意湖》全書三十萬字,寫的又是現代愛情故事,居然限於牽手、擁抱,接吻也僅僅點到為止,甚至男女主角同遊洛磯山國家公園,其中激情、浪漫的夜,性愛場面竟完全付之闕如,實在不符實際,讓讀者意猶未盡,大失所望。多年後,東方白寫作大河小說《浪淘沙》,在性愛描寫方面,雖然仍有讀者尚覺不足, 卻已有所突破矣。一直到文學自傳《真與美》,東方白關於「性」的書寫才算是真正解放。

東方白《露意湖》的愛情故事,真實性高,主題超越時空,人物刻劃生動突出,內容情節細膩深入,小說語言優美感人,可謂東方白「真與美」創作理念的具現。 此一戀情之所以造成悲劇,源自女方母親的極端欠缺安全感、男主角急進性格與傳統之扞格,以及女主角面對傳統親情壓力時的軟弱,這樣的愛情悲劇足可媲美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與中國的傳統戲劇《白蛇傳》,而男主角「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癡情更是令人掩卷深思,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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