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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火車迷的中國壯遊

學者的本職是教學與研究,除學術論文寫作之外,所發表的文字也大多和本身的專業有關,而近年來日漸流行的旅遊文學,更極少見到學者的手筆,是以在大學教書的賴瑞和,其以「一個火車迷的中國壯遊」為副題的遊記《杜甫的五城》(爾雅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初版)就特別引人注目了。

學者出身的賴瑞和自小即為火車迷,喜歡火車永遠不停在奔跑的感覺,就像夜裡坐在公車上,希望公車永遠不停地開行一樣,他幻想著,有一天自己能搭乘火車遍遊中國。終於,賴瑞和有機會回到香港任教,幾年間,深入中國行走九次之多,有如現代徐霞客。這九次大陸行,絕大部分是火車旅程,端靠火車旅行的必備聖經──中國《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除了東北、海南和西藏外,都留下他自助旅行的足跡,也使少年時代的幻想獲得徹底的滿足。難能可貴的是,他利用九個月的時間,過著讀書、寫作的規律生活,完成這本絕無僅有的學者遊記,可以說是賴瑞和生命中的另一「壯舉」。

(二)「歷史感」無所不在

《杜甫的五城》之不同於一般遊記,乃在作者壯遊中國,融會了文史,其無所不在的「歷史感」正是本書最大特色。毋怪乎作者一直認為,歷史感強烈的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是中國最好的一本遊記,也是北朝留下來最好的一本史書,甚至遠遠勝過大家耳熟能詳的《徐霞客遊記》。

賴瑞和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研究唐史,博士論文為《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因此其旅程路線便以唐史為主軸,只要與之有關的,再不方便也克服萬難前往。比如杜甫詩〈塞蘆子〉提到「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此五城指的是唐代在河套地區五座主要的軍城:定遠、豐安、西受降城、中受降城和東受降城,如今都不是旅遊熱點,但這卻是一千多年前唐代軍隊最活躍的地方,他們曾經在這些地方駐守、屯田、作戰,流血流汗,於是賴瑞和便想追隨他們的腳步,親自去走一回。唐代帝王的陵園,如太宗的昭陵、高宗的乾陵、睿宗的橋陵、玄宗的泰陵,不論豐華或是寥落,均在安排之列;但因他未研究西夏史,即使來到了西夏舊地──銀川,也不會想去參觀西夏帝陵。如今,甘肅臨洮只是一個很小的縣城,賴瑞和卻覺得非去不可,因為唐室第一支長期駐守邊區以防範吐蕃入侵的軍隊,就是在今天的臨洮附近屯田的,這便給了他非去不可的理由。

有重要文物出土的滿城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夫婦墓或長沙馬王堆漢墓,作者絕不錯過,而作者也對古石碑情有獨鍾,尤其唐和唐以前的碑刻,對作者更有莫名的吸引力。像涇川縣於北魏年間刻成的《南石窟寺之碑》,乃世界級國寶,即使交通再不方便,照樣要去一睹真蹟;為了看唐代歐陽詢寫的名碑《九成宮醴泉銘碑》,作者竟然換了兩趟車,在路上走了整整一天,才於傍晚時分抵達陜西麟遊縣;洛陽附近的鐵門鎮「千唐誌齋」,保存千餘通墓誌石刻,等於是另一部刻在石頭上的唐史,可說是很罕見、特殊的一個收藏,儘管它不是甚麼「旅遊點」,沒有甚麼人知道它在哪兒,作者依然不會輕易錯過。唐代西南邊疆的《南詔德化碑》亦鮮少人知,但作者因著對石碑的「激情」,就專程到雲南大理市來了。

文史一家,與文學家生平相關的地點,作者均有高度興趣。司馬遷的故鄉陜北韓城、李白的故鄉安徽宣城、韓愈貶官的潮州、柳宗元貶官的永州、杜甫詩中的襄陽、王維詩中的終南山、范仲淹文中的岳陽樓、陸游詩中的劍門、曹雪芹的西山故居……,乃至沈從文小說場景的湘西,作者不但身歷其境,且心思融入其中,彷彿回到過去,產生奇妙的聯想,饒富餘味。如永州寒冷的冬天,顯得單調,使得作者「想起柳宗元在這裡度過十年的流放生活,十個不快樂的年頭」,夜裡更冷,他不禁想起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所形容的那種「恆惴慄」的感受,那種被流放的心情。又如作者入蜀,親身體驗陸游那種「劍門道中遇微雨」的境界時聯想到,其實陸游那次入劍門,恐怕是很無奈的,他原想留在漢中,可是又不得不聽朝廷的調派,難怪陸游會有那種自嘲:「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我如今騎著驢子,在細雨中入劍門,很像個詩人吧?)

(三)遊記像一首自由頌

作者九次深入大陸各地自助旅行,莫不事先仔細規劃路線與景點,搭乘火車的班次、汽車的轉乘均心中有譜,然作者絕不走馬觀花,他儘量放慢步伐,保持悠閒的心情,唯其如此,才能夠充分享受旅遊的樂趣。像作者大老遠來到新疆天池,由於回返烏魯木齊的班車尚早,他便坐在天池邊,吃茶葉蛋,看了一整個下午的碧藍湖水。在湖南遊過岳陽樓和洞庭湖後,往桂林的快車要到晚上才開,下午沒事,他就坐在岳陽小火車站的廣場前看人。諸如這般悠閒、自由的時光,或許正是獨自一人旅行最佳的時刻吧!

即使行程臨時出了狀況,被困在某個小鎮,作者也不致急躁,依然能夠「困而樂之」,不認為這是壞事,反而會好好去享受平白多出來的時間。他特別提到美國一位研究旅行文學的教授福思爾(Paul Fussell)說的,遊記之所以吸引人,在於它的主人翁是自由的,比一般讀者自由,來去自如,就算遊記中的主角被困在什麼荒涼的小地方,遊記本身骨子裡還是在歌頌自由的。所以,遊記簡直就像一首頌詩,一首自由頌。這樣的心態,可說是旅行者快樂的秘訣,作者不但身體力行,也的確值得所有熱愛旅行的人來學習。


(四)所見所聞大有可觀

獨行萬里,作者於中國大陸的所見所聞,頗有可觀之處。由桂林往柳州的直快車上,正逢大專院校剛放暑假,火車上幾乎都是回家的年輕學生,作者以平淡的筆觸,描述這樣令人慨嘆的一幕:「在我旁邊,有幾個西安美術學院的學生。他們用小刀切開一個大西瓜,然後用刀尖挑著瓜肉吃。吃完以後,把瓜皮往座位下一摔,或者往窗外一拋。天氣炎熱,不少學生在喝啤酒,喝完隨手把瓶子往窗外一摔,發出清脆的摔瓶聲。這一切彷彿是很自然的舉動。」

又,作者由西安搭火車去蘭州,原先買了一張硬座車票,上了車,補了一張軟臥票,只因車資不需報銷,那位清秀文靜的女列車員竟然耍起伎倆,收了作者西安到蘭州的車費,卻補一張天水到蘭州的票,中間的差價便入了她的口袋。當作者要求更正,這位「女同志」露出羞澀的笑容,猶如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柴米油鹽事:「這樣我們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嗎?」語調那麼平靜,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彷彿每天都發生一樣。作者這種「反襯」的手法,實在高明!


當然作者所觀察到的,也不盡然是負面的。像中國的列車,在始發的時候幾乎都十分準時,簡直分秒不差,讓作者放心去安排後續的行程。他還在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遇見不少用功讀書的年輕工作人員,乃至堅守岡位,精研有得而又甘於寂寞的學者級資深管理人,從中我們隱約可以感覺到中國大陸背後所蘊蓄的龐大力量,不可小覷。


(五)慢工出細活

賴瑞和《杜甫的五城》文筆之乾淨、清新、優美,尤其值得一提。作者接受記者專訪時曾說到,他喜歡海明威那種磨練之後的簡單。(註)因此他是用最沉靜簡樸的文字來表達,不但規定自己每天只寫一千字,而且不斷修改,直到感覺對時才繼續寫。結果,「慢工」真的出「細活」。書中文字簡樸之美,確實迷人極了。如作者在山西砂河鎮旅館客房內,寫道:「我選了靠窗的一張床坐下,呆呆的望著窗外的風景和遠方的五台山北峰發愣,一切彷彿那麼不真實。一切又那麼簡樸。簡簡單單的床,簡簡單單的書桌,簡潔得叫人留意起它們的存在。」當他去到位於「下襄陽向洛陽」中途的寶豐,面對著曾經影響過其生命歷程的北宋《大悲菩薩傳》石碑,作者說:「我彷彿和一位失散已久的故人,偶然在天涯的某一角重逢,彼此相對,默默無言。」由重慶坐江輪下三峽,一邊看山看水,一邊微微醉了,似乎進入一種十分抒情的狀態,他如此形容:「好像蕭邦,很中國,很詩意,很悲傷,又很幸福。」這樣絕妙的例子很多,可以細細去咀嚼回味。

此外,拜讀賴瑞和融會文史足跡的《杜甫的五城》,欽服之餘,一方面希望有更多的學者走出書齋或研究室,繼續賴瑞和的腳步,拿起文學的彩筆,寫出「深入淺出」的各類型作品以饗讀者;另一方面也期待臺灣各地的旅遊點,除了以自然景觀與鄉土文物為號召之外,亦能結合文史,加以規劃、開發,比如連雅堂的臺南、鍾理和的美濃、鍾肇政的龍潭、黃春明的宜蘭……等等,讓大家在遊山玩水之餘,還能擁有一趟文史之旅,豈不美哉!



(註):見1999年12月9日中國時報《開卷》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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