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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認真思索生與死

托瑪斯
曼(Thomas Mann1865-1955)是二十世紀德國的偉大作家,其一生當中,發表的論文、演講、小說、散文,數量可觀;所獲得的榮譽勳章、學位,不計其數。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由於法西斯主義猖獗,加上希特勒掌權,德國的「抵抗文學」應運而生,托瑪斯曼與其兄「海因利希」皆為此中代表,為了對抗強權,托瑪斯曼流亡瑞士、美國等地,甚至被希特勒開除德國國籍。

由於十六歲時,出身上流社會的父親遽然去世,家道自此中落,托瑪斯
曼因而對死亡有了更深切的體認,他藉著閱讀尼采、叔本華的哲學思想來尋求解答,這些體認,均成為他日後創作的動機,托瑪斯曼作品及思想的一大特點,便是藝術與現實人生的對立。托瑪斯曼的創作態度,嚴謹冷靜,描景寫情亦細膩優美、詩意盎然。一九二四年,發表以描寫年輕人內心發展為中心的教育小說《魔山》,富於哲理的深蘊,認真思索生與死、健康與疾病、肉體與精神、空間與時間等一系列問題,而且寓予西方世界精神寫照的象徵意義,確立其文學大師的地位。一九二九年,他以影射自己家族由盛而衰的故事──《布登勃魯克家族》(一九一年出版)一書,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肯定了他的文學成就。托瑪斯曼之著作、思想,對德國甚至全世界,均可謂影響深遠。不過,一九一二年發表的中篇小說〈魂斷威尼斯〉,曾由義大利名導演維斯康堤改編拍攝成電影,風靡萬千影迷,則是托瑪斯曼最廣為人知的作品。

(二)美的迷戀

〈魂斷威尼斯〉的主人翁
──大作家奧森巴哈,居住慕尼黑,妻過世,女兒已長大出閣。奧森巴哈作品受到肯定,被編入教科書,並於五十歲時受封為貴族。他身體天生偏小孱弱,但自律甚嚴,喜歡寫作,也喜歡每天以堅強的毅力與深刻的榮譽感來對抗與日俱增的倦怠感,絕不容許有絲毫的猶豫或鬆懈表現於作品。直到他為解除緊張工作後的疲勞,突然渴望休息,將自己從對一切高度敏感、工作狂的藝術家角色中釋放出來,完全地放鬆自己,於是他獨自來到美麗城市的象徵──水都威尼斯休養,在酒店大廳遇見來自波蘭的十四歲美少年「達秋」,驚為天人,頓時忘了自我,作者如此描寫,「少年的柔軟捲髮如蜂蜜般金黃,襯托出蒼白、優雅、無懈可擊的臉龐,挺直的鼻子,柔和的嘴,莊嚴如天使般完美的表情,令人想到最高貴的希臘時代雕像,他的輪廓雖如此古典,卻又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個人魅力。奧森巴哈不記得在任何博物館看過比這少年更美的藝術傑作」。

作家奧森巴哈不覺心神俱奪,以少年達秋為「美」的絕對象徵形象,全然地耽溺迷戀。其間由於氣候不佳,加上健康方面的顧慮,奧森巴哈左右為難,終於選擇離開,未料行李誤寄,他只好再度回到飯店,內心卻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更可盡情欣賞著達秋。關於奧森巴哈對於美少年的「極度」迷戀,托瑪斯
曼著墨甚多,幾乎可用「不厭其煩」、「鍥而不捨」來形容。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寫,是形容美少年達秋的笑容,可比「納西斯」對著池中自己的倒影所流露的微笑,深刻、充滿魅力而意味深長。此「納西斯」(Narcissus)是希臘神話裡的美少年,他拒絕女神的追求,因為納西斯愛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後他為了擁抱自己的形象,溺水而死,就在他死後的湖邊,生出了一叢紫蕊白瓣的水仙花。如此已暗示著,作家奧森巴哈將因耽美而付出死亡的代價。

果然,奧森巴哈盲目地追隨著美少年的身影,卻不敢觸碰,只是遠遠地欣賞,彼此沒有交談,僅有偶爾「心照不宣」的目光相接,奧森巴哈心中完全沒有不潔的慾望,而且樂在其中,此時,道德倫理對他而言似乎變得輕如鴻毛。奧森巴哈引用蘇格拉底的看法來支持自己的行動,「愛人者比被愛者更近於神,因為神就是化身在愛人者身上,絕不是在被愛者身上;這是所有哲思中,最溫柔也最具嘲諷的安排,而人的欲念中最機巧、最秘密的歡愉滿足便是由此產生」。當奧森巴哈探知威尼斯霍亂疫症橫行的真相,卻不予理會。當知情的外國遊客紛紛離去,威尼斯幾乎成為一座廢城,奧森巴哈夢見了恐怖的「死之輪舞」,成為熱情的俘虜,他反其道而行,自恥於老態龍鍾,覺得與年輕人相處時渾身不自在,於是悉心打扮自己,以期回歸青春。

追隨美少年的過程中,奧森巴哈染病而不自知。幾天之後,奧森巴哈知悉達秋一家將於午後離去,他坐在海邊繼續貪戀著美少年的影像,認為美少年是重生的神、美的化身,跟往常一樣,奧森巴哈想起身尾隨,未料自己已病入膏肓,突然不支倒地,就此默默死去。

(三)藝術與現實的對立象徵

撇開引起爭議的同性戀話題,關於「藝術與現實」或「理性與感性」的對立象徵,乃是〈魂斷威尼斯〉最值得探析的主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他認為,世界只是幻象,藝術則在模仿這幻象,如此,藝術豈非讓人更加遠離真實!柏拉圖主張,感情對社會有害,而藝術重感情輕理性,因此藝術不應該被鼓勵。但另一個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他肯定藝術在人類知識中的地位,其藝術理論重點,在於如何分辨藝術品的好壞。他建立一套四層架構理論,從媒體、形式、表達方法和最終目的去分析藝術,這可以說是所有現代藝術評論的原型。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或「美」)能帶給觀眾享受和經驗,通過藝術,觀眾可以吸收到感性上的知識。如今,現代人大約不太會同意柏拉圖的觀念,大家普遍肯定藝術的價值,沒有人會再對藝術之追求,持反對的態度。一般的想法是,藝術可以陶冶性情、提升個人修養,人生要追求的目標是真、善、美,而美的追求,唯有通過藝術來實現。套用宗教上的說法,通過藝術,我們才感受得到那份不可言說之美。

〈魂斷威尼斯〉主人翁奧森巴哈,在寫作上成就斐然、聲譽卓著,卻因迷戀美少年而走向致命的悲劇,讓人尋思的是,所謂「純粹的愛」與「對藝術的渴望」,固然可以超然於年齡或性別,但純粹、極度的精神之悅樂,能否容於現實,取得平衡?這種源於浪漫主義的對立人生觀,一直存在於托瑪斯
曼的思想中,並且藉由〈魂斷威尼斯〉呈現出來。托瑪斯曼似乎在暗示,唯美主義的陶醉與狂熱,其實蘊含著極大的危機。在美的面前,人是難以把持與平衡的,肉體與精神並不容易和諧恰度;快感會令人縱慾無度,如同奧森巴哈之迷戀美少年達秋而無法自拔,認為最終能夠得見美的本體,雖死而無悔;節制和理性則令人通向至善和真知。前者容易,後者卻難。換言之,藝術與現實、理性與感性,對立之間如何取得平衡而不至於走火入魔,托瑪斯曼於〈魂斷威尼斯〉所提出的哲學命題,在在化為內在的深思。

〈魂斷威尼斯〉之中,大作家窮其一生,追求和諧與靈性,鄙視官能,奉智慧、真理與尊嚴三位一體為圭臬,而藝術家則是平衡與力量的模範。奧森巴哈堅信美不會獨立於知性、智慧與尊嚴而存在,臨近暮年,他卻無法自拔地傾倒於純粹的感官之美,美少年達秋正象徵著已經錯過了的青春、失落的純潔,與不曾擁有的率性
──
一切他所缺乏的。這無疑是對幻影的迷戀,也是納西斯式的顧影自憐。然而,越要追回青春越是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是以最終支撐不住而倒地不起,對大作家奧森巴哈來說,毋寧是另一種解脫吧?〈魂斷威尼斯〉的愛與執迷,其象徵意義的確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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