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小紀念品 ﹞
（一）
翻開高中畢業紀念冊，在那一張張年輕、熟悉的臉龐之後，看到他手握一卷書，兩眼正視鏡頭，炯炯有神，一臉堅定自信的表情，任誰都不能屈服他似的。
早就風聞他的「英雄」事蹟，內容無不充斥暴力。大家私下為他取的綽號是「閻王」，因為他太可怕。我當時納悶不已，像他這種憑賴拳頭來建立自尊的人，怎可為人師表？怎能傳道、授業、解惑呢？
在校園遇見他，不免偷偷瞄他幾眼。閻王身材魁梧，像是練舉重拳擊的選手，看來孔武有力；之後我才知道，他是百分百的山東大漢。他相貌極具個性，臉形方正，雙眉濃黑，耳垂厚大，鼻樑寬挺，下巴中間部分凹陷成一類似酒窩的小洞；兩片嘴唇緊閉，予人不茍言笑的印象。最特別的，莫過於他那對眼神了，雙目的大小平凡無奇，但眼光銳利萬分，像箭，且隱含一股懾人的力量，教人看了腿軟心冷，不敢正視。我想，這是大家喊他「閻王」的主要原因吧！
（二）
由於「惡名」昭彰，大家都不希望被他教到。偏偏冤家路窄，高三第一堂國文課，很不幸，走上講台的老師居然就是他。頓時台下唉聲嘆氣，莫不大呼倒楣。想到這一年將要生活在恐怖暴力的陰影下，我的心冷了大半截。
有人計劃調班，但提不出正當理由，只好作罷。
閻王教課倒是字正腔圓，剖析問題，深入淺出，十分精闢，令人驚服。不習慣的是，他強制規定，上課可以準備筆記本，唯不准在課本上寫語體譯文。一旦違規，必定嚴懲。大家聽了，有如晴天霹靂，因為多數人早已養成直接在課本上筆記的習慣；立即要改，委實痛苦。有些人不堪忍受，大膽鋌而走險。結果，真的有違規同學當場被閻王「修理」，眾人看得嚇破心膽，噤若寒蟬，自此無人敢再違規了。沒想到經此磨練，大家的依賴性袪除了，面對古文，莫不語譯如流，國文程度乃大幅提升。
（三）
閻王厭惡不夠男子氣概的學生，有一次，班上有位向來安靜規矩的同學，被點名語譯。他平時膽子就小，見到閻王，心裡更怕，語譯得吞吞吐吐、斷斷續續不說，連發音也細如蚊聲。閻王遠在講台，聽不清楚，要求他聲音大些。這同學急得滿頭大汗，音量卻依然如故。大家真替他著急。閻王不悅，走到同學面前：
「大聲點！別跟女人家一樣！」
這同學看見身材高大的閻王像座山一般，龐然立在眼前，嚇得面色青白，兩腿顫抖，連聲音也吐不出來了。
偏偏閻王最看不慣軟爬爬的樣子，一怒之下，接連摑他兩記耳光，打得這位白皙疲弱的同學滿臉脹紅，耳根發燙。不過，這下竟打出他的男子氣概來。重新語譯時，勇氣十足，安全過關！此後，這位同學再被點名語譯，聲音比誰都大都宏亮呢！
（四）
再者，鄰班有位同學，仗著家裡有錢，父親又是學校董事，桀驁不馴，品行惡劣，上課經常搗蛋，彷如班上的毒瘤，同學不屑與之為伍，老師們也多視而不見或敬而遠之，唯有疾惡如仇的閻王例外。
有一天，這特權分子上課猛找人講話，閻王嚴正警告他，他非但未收斂，聲音反而更吵，擺 明在向 老師挑戰。閻王忍無可忍，放下課本與粉筆，喊他至講台前。這同學是籃球校隊，人高馬大，肌肉結實，毫不在乎地晃到講台前，但誰也未料到，閻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眾揮拳。這同學沒有心理準備，不堪一擊，身體失去平衡，往後直退，接連撞倒講台前三、四張桌椅，好不容易才站立起來，卻已鼻青眼腫。此一師生衝突事件，一下課就傳遍全校了。
起先以為，只要這同學回家向上反映，閻王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奇怪的是，事隔多日，閻王依然威風凜凜地站在講台上，底下這名同學卻變得畢恭畢敬。大家不禁為閻王之不畏頑劣分子，不向惡勢力低首而激賞叫好。
（五）
閻王不怕冷，再冷也頂多加一件夾克。那年冬天，強大的寒流來襲，大家在教室內冷得畏首縮腳。他看了，痛罵大家不中用。接著，自己先脫下夾克，現出一身有力的肌肉，說：
「我這樣都不冷，看你們這些聯考下的年輕人，終年不見天日，個個都是文弱書生；才降低幾度就冷成這副德性，將來如何報效國家、服務社會？」
他說完隨即帶領全班同學跑大操場。回到教室，同學們喘著氣，紅著臉，一反老態，精神為之大振。
衣著力求簡便的閻王，有天身穿深色西裝白襯衫，領間還打了條花領帶，足登雪亮皮鞋踏進教室。眾人眼睛為之一亮，霎時哄鬧起來。
原來閻王結婚了，他剛由結婚禮堂趕來上課。
吵著要老師請吃喜酒，他卻說推派代表就行了。因為喜帖發得少，全校七、八十位教職員中，只發八張。他不怕因此得罪人，說：「假使對一個人不在乎，又何苦顧慮他對你的觀感呢？」話剛說完，為了編輯畢業紀念冊，同學拿起相機，對準閻王，按下快門。
（六）
離校時，對閻王的觀感已完完全全扭轉過來。起初，由於先入為主的偏見，對閻王深感不滿，尤其是對於他嚴峻不二的法家作風頗有微詞。但相處久了，慢慢能夠諒解他的苦心，且以受業於他而引以為榮。
畢業後，同學們碰面，往往會不約而同地問起閻王近況。據聞，他因教導方式過於嚴厲，有悖教育當局全面禁止體罰之規定，遭學校解聘了，心裡很替他感到遺憾。此刻，翻開高中畢業紀念冊，又看到他雄姿英發的照片，想起他在畢業前夕，題贈同學們的兩句話：
「立定足跟做人，放開肚皮吃飯。」
我想，閻王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像這兩句話所說的那樣，因為他就是這麼爽直、坦率、智慧、勇敢、自信，這麼表裡一致、令人由衷敬畏的人，誰都不容易忘記他。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