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白《浪淘沙》主要以敘述做為情節開展的手段,不過相對的,人物描寫的空間就顯得比較狹窄。再者,於敘事結構方面,有以下幾點值得商榷:

(一)第一部《浪》第七章「頭堆西門城」,新竹地主林雅堂(即丘雅信祖父)捐助義民抗日,險些喪命日軍槍下。三子林之乾由新竹趕往基隆,請託許尚仁透過馬偕醫師向日本總督求助而救回一命。其間情況危急,分秒必爭,林之乾卻在第十節岔題,於鶯歌、三峽之間,半途跑去搶救受傷的婦女鳳英及嬰孩,雖說此舉表現林之乾的仁愛之心,卻讓人覺得有悖常理。

(二)第二部《淘》第一章「查某子賊」第三節,丘雅信的父母林之乾、許秀英婚後生活並不美滿,一因林之乾身體纖弱,二因許秀英的美貌令鄰人讚不絕口,反而讓林之乾心生忌妒,夫妻感情始終沒能培養起來,於是兩人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就這樣持續了整整一年,但到了第二年正月初一晚上,林之乾在溫習了一段聖經之後,突然間對許秀英改變態度,言歸於好,不久,許秀英便懷了丘雅信。為什麼林之乾突然間對許秀英改變態度?書中完全沒有交代,不免予人突兀之感。

(三)第三部《沙》第二章「石落坑集中營」第五節,丘雅信抵達美國,自舊金山搭乘火車橫越美洲大陸至東岸的波士頓找福士特夫人,她在火車上認識了同行的喬治夫婦,喬治夫婦力邀丘雅信參觀紐約「世界博覽會」,結果丘雅信岔開原訂計劃,臨時通知福士特夫人,變更行程,然後一個人跟著去喬治夫婦位於長島的莊園,並且在喬治夫婦陪同下遊覽了紐約。這一節除了讓讀者飽覽紐約風光之外,對於小說情節的推展,毫無意義可言。

(四)第三部《沙》第五章「王八婊子在巴丹」,共136頁,約94,500字,寫的是周明德么弟周明勇臨時跳船留在菲國,加入抗日活動,最後,周明勇死裡逃生,繼續逃往山中。周明勇於第二部《淘》第十七章「團圓」才出場,東方白對其著墨並不多,但到了第三部《沙》,竟然為他開闢專章,重點則在於描述諸多菲國呂宋島戰爭慘狀。不過,在此之後,周明勇這個角色便在《浪淘沙》中消失了,一直到第三部《沙》第十一章「和平之祖」,周明德至北京探視滯留大陸的父母與大弟周明圓時,大夥兒才在談話中,以「行蹤不明」交代了周明勇的結局。雖然這短短幾句話呼應了第三部《沙》第五章「王八婊子在巴丹」,不致讓周明勇無疾而終,但我們懷疑,是否有必要單單為他書寫一章?如果《浪淘沙》刪去周明勇為主要角色的這一章,實則無損於整體敘事結構,且故事情節也將更顯集中。

(五)丘雅信的母親許秀英,與《浪淘沙》眾多小說人物相較,出場的次數甚多,份量亦重,而且在語言運用方面,跟周明德祖父周福生一樣,講話時夾帶台語俗諺的比率最高,令人印象深刻。只是,到了第三部《沙》第九章「家己的翁家己洗」,許秀英亡故,東方白只用了不到三行的篇幅即草草結束,跟前面的表現相互對照,可謂「不成比例」。像周福生的辭世,東方白花了將近四頁的篇幅來交代,顯然較為合情合理,也較為均衡。

(六)整體看,《浪淘沙》三部之中,以第二部《淘》和第三部《沙》為要,就時代背景言,由台灣日據時期丘雅信、江東蘭的童年起,至台灣光復二年後的228事件,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重點時段,描述都相當細膩。然自第三部《沙》第十章「天下沒有可恨之人」第七節起,作者經常僅用幾句話就交代了許多年的經過。雖然小說中「情節的空白」,有可能避免情節的枝蔓,透過一個敘事不完整的結構,留給讀者補足斷裂的想像空間,進而藉著線索提供的組構聯想,得以趨近一個完整的意義中心,實則《浪淘沙》並非如此,全書於198910月脫稿,在此之前以及228事件之後,發生在台灣的許多重大事件,諸如823砲戰、保釣運動、退出聯合國、兩蔣去世、中美斷交,乃至天安門事件等,都未寫入小說之中,而台灣的政治、經濟發展以及社會變遷也沒能適度反映出來,令人抱憾!或許,這與東方白因病導致寫作中輟,停筆一年半後又重新執筆,故急於早日全部完成,不克逐一細寫有關吧!

(七)《浪淘沙》在敘事上最鮮明的特點,應是插敘故事與引經據典都非常之多,這些必然是令東方白感動的內容,東方白忍不住把它們一一加入小說之中,但因數量過多,難免留下「斧鑿」之痕。其人物在小說中說故事的,至少有數十處,像江東蘭於集中營的主官長谷川大佐,其自述生平的部分,即達二千四百字;又如周明勇在呂宋島逃亡時遇見的台籍日本逃兵李再生,其自述在大陸當兵的故事亦超過一千四百字。至於書中的引經據典,不下五十處,像第二部《淘》第十七章「團圓」,直接引用菲律賓國父雷沙的傳記文字,將近三千字;還照錄雷沙的名詩〈永別〉,共七十行之多;又如第三部《沙》第二章「石落坑集中營」,丘雅信參加溫哥華西點長老教堂禮拜,其間引用的聖詩經文至少占了六頁篇幅。以上僅是犖犖大者,這些故事或引文,其旨當在交代小說人物的來歷,或是突顯、烘托所欲表現的主題結構。唯過猶不及,豈可不慎乎!

由此可見東方白之偏好「鋪陳」,亦即把結構的個別部分不成比例地擴大敘述或描寫,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這些枝節在故事的敘述次序裡有其連繫的功能,依然易使人感到是「另生枝節」,而不必要的枝節,往往使人物的動作情節成為贅疣,破壞了小說的洗鍊。此外,關於這種主要敘述者因敘述策略需要,而退居為聽述者的敘述方式,林鎮山稱之為「包孕」結構(embedded structure)的敘述模式。這樣的鋪陳或敘述、描寫,在長篇小說中固然不可不有,但應通過藝術化的方法來處理,照顧到讀者對小說藝術欣賞的要求,同時也不宜過多。畢竟過度的鋪陳或插敘,對小說整體來說,反而導致敘事結構鬆散,影響藝術結構的完美,變成了負數。林柏燕即對此提出嚴峻、尖銳的批評,認為東方白把「浮面的、教科書上的東西,硬塞給小說人物去吐納」,讓《浪淘沙》的人物,「每個人都拖著一個大書袋在奔跑」,又說東方白喜歡禪,卻犯了禪的大忌──「見取」(看到就要),通通網羅,無所不包,以信仰基督教的丘雅信為例,提示一二祈禱文在所難免,但東方白還幫忙「分發教堂的小冊子」。此非空言,又,趙影深指出,表示某一時代社會的小說,為描述各方面各種人在時代巨輪下的活動,未免在結構上要失去緊湊,的確值得作者深自反思、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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