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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說筆法引人入勝

吳念真(1952-)以寫小說起家,是知名編劇、導演,也偶爾客串電影演出,如今有電視廣告「國民代言人」之譽,尤其投身舞台劇《人間條件》系列,成功詮釋「國民戲劇」,廣受好評。吳念真之會說故事,眾所周知,誠如吳念真所言,或許是工作的關係,他長久以來似乎習慣跟大家分享充滿「笑與淚」、「感動與溫暖」的故事,其後「應觀眾要求」,終於在周刊專欄把這些故事寫下來,輯為《這些人、那些事》(臺北:圓神,2010年11月初版)一書,真正成了不可抹滅的生命的刻痕。

《這些人、那些事》是散文集,寫故鄉瑞芳大粗坑的親人、同學、村民,以及服役的長官同僚、出社會工作伙伴的生活,當然也有些是輾轉聽來的故事,吳念真運用小說筆法,使得每一篇文章都像是一部電影,十分引人入勝,特別是關於家鄉的人、事、物,真實得猶如自傳。即使「吳念真近年唯一小說創作」〈遺書〉,寫的是不幸自殺的親弟弟,但字裏行間所呈現的真實感則無庸置疑,其兄弟之間的愛與怨,讀之感動良深。再者,吳念真採取「說書」的方式,敘述這些人、那些事,其中敘述經營旅社的老闆娘一生之〈美滿〉,故事曲折,高潮迭起,可說是長篇小說題材的縮寫,吳念真將這故事說得饒富趣味,令人拍案叫絕。

(二)親情最是感人

「自序」和「前言」除外,《這些人、那些事》全書共三十八篇,分為「心底最掛念的人」、「日夜惦記的地方」、「搏真情的朋友們」、「一封情書的重量」和「這些人、那些事」五輯。整體言,以書寫父母、弟弟和故鄉人故鄉事的第一輯和第二輯最令人欣賞。

作者是瑞芳礦工之子,所寫父子之情,足以撥動讀者的心弦。入贅的父親平時嚴肅,不茍言笑,「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唯個性使然,「多桑」與孩子們之間始終存在著難以跨越的代溝。不過,〈只想和你接近〉提到,父親受傷住院,作者十分擔心,未告知母親,擅自坐車到醫院探視,挨了父親一頓罵,可是那天為作者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臺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這時,父子之間的代溝填平了,濃濃的親情盡在不言中。

吳念真的母親是養女,本為從貢寮山上找來的孤女,才十五歲就招贅,十六歲生下第一個小孩,四個月不到夭折,十七歲生下作者。母親年長後罹骨癌過世,其生養五個子女的過程,憂煩與苦難遠多於欣喜和安慰。由於作者自小多病難養,父母耽心這樣的孩子「人家會收回去」,所以當兒子長大、求學、工作,乃至於結婚,高興的母親為了還願,穿著一輩子沒穿過幾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堅持跪拜一百下以至最後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以及在簡單的舞台上,以顫抖的聲音唱著〈舊皮箱的流浪兒〉,這鮮明的一幕,寫盡天下父母心,怎不動容!

再者是《這些人、那些事》最心酸的作品──〈遺書〉,敘寫兄弟之情。當年,作者胞弟引汽車廢氣自戕,因作者是公眾人物,使這事件成為眾所矚目的社會新聞。(註)俟心情沉澱之後,作者以小說形式,交代既愛又恨的弟弟一生,使讀者得以明白其何以尋短。比起弟弟,作者的人生路平順多了。同樣是初中畢業就離家到城市工作,如以「摸著石頭過河」來比喻人生,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會落水一次、掙扎一番才勉強摸到另一顆石頭,而且還不一定比先前的踩得穩。雖然做哥哥的不斷地伸出援手,幫助弟弟度過難關,甚至於安排弟弟至身邊工作,弟弟終究因為耽迷於賭博,導致場面無法收拾,哥哥拒絕再繼續借錢了,弟弟被地下錢莊逼得走投無門而結束自己的生命。當作者聽到認識弟弟的人轉述,「他好像很敬重你,因為他跟我們說過,如果下輩子的兄弟可以挑的話,他還是希望再當你的兄弟。」以及弟弟的遺書說:「大哥∕你說要照顧家裡,我就比較放心∕辛苦你了∕不過∕當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再看作者最後寫道:「這時濃霧深處忽然傳來山下火車喇叭的長鳴,聽起來就像男人的哀號一般。」至此,讀者似乎也聽見作者心痛的哀號啊!

(三)難以拂逆的人生

雖然《這些人、那些事》有幽默的一面,如〈美滿〉的旅社老闆娘,有了男人而丈夫又從戰地歸返,她說:「兩個人這麼客氣來、客氣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兩個,有一段時間卻活得像寡婦……後來我生氣了,只要想讓誰陪,我就拿酒去找誰喝,兩個人給我輪流!」再看〈真實感〉的阿婆,她要把存款從銀行全部提領出來,行員誤以為這是詐騙集團的詭計而百般阻撓,氣得阿婆跟電話那頭的兒子說:「我這世人從沒看過三百五十萬到底生做什麼樣,我只是想領出來看一看不行哦?」莫不讓人會心一笑外,大抵言,我們看到的是吳念真筆下這些人「苦多樂少」的人生,以及在這樣的人生道路上,認命、無奈地走下去。

像〈秘密〉的寡婦,曾是「茶店仔查某」的阿英,為了中元節祭拜用的牲禮而賣身豬肉販子,換來一大塊豬肉;〈琵琶鼠〉那位「好像什麼都不做卻又什麼都做」的羅漢腳,吃死雞炒薑絲或老鼠肉炒豆豉,還懂得用草藥治病;〈陳設一個家〉的老太太,兒子車禍死亡,讓媳婦領了保險金帶著孫子離開,反而說:「去都市把書讀高一點,才不會像祖父和爸爸一樣,用命換飯吃!」〈笑容〉那被矽肺症所苦的老礦工,天氣好時到戶外走走,玩玩四色牌,卻告訴兒子想吃「可以現吃現死、現超生的東西!」以及在兒子掩護之下,偷偷地抽菸而臉上出現久違的笑容。

又如〈愛〉裏愛上軍中樂園紅牌妓女的阿春,為了自己所愛的人,連不會贏的架都敢打;〈邂逅〉中,因臨檢而躲到廣告社夾層的未成年妓女,嫁給部隊裏的士官長,跟入伍當兵的「他」說:「比那時候好……現在只跟一個人睡覺就好。」〈八點檔〉的母親,失身懷孕卻被拋棄,她自立更生,吞忍養大孩子,即使兒子成為住院醫師了,她也不願提起傷心往事;〈淪陷〉的兩位海防老兵,退伍後在當地買屋落腳,詎料地層下陷,造成淹水,迫使村民不斷外移,他們卻沒兒女也沒錢另外找房子,只好硬著頭皮跟水、跟寂寞為伍繼續住;〈遺照〉的老婦人,兒子販毒、偷竊關在監獄,媳婦把孩子丟給她跑了,之前她在賓館當清潔婦,後來身體不好人家不給她做,但祖孫畢竟要生活,所以她只好出來「現世」賣身,乃至於全身是病,因天冷而猝死。

看到書中一個個身分卑微的人物,面對著這般難以拂逆的人生,怎不心生感喟!怎不教人為之低迴!

(四)藝術表現的得失

《這些人、那些事》在藝術表現上,值得注意的是,吳念真文字質樸之美以及臺語的運用。

試看〈告別〉裏,父親捧著跟他不同姓氏的祖宗牌位,離開大粗坑搬到山下的公寓,作者寫道:「當他們走到崙頂的時候,沒想到霧竟然慢慢地散去,讓他可以留下這個村落最後的一瞥,只是滿山的芒草都垂掛著晶瑩的水珠,有如淚滴。」再如〈茄子〉裏自律甚嚴的士官長,因遭上級指責而臥軌自殺,「我」奉命撿回大大小小的屍塊之後,如此形容屍臭的奇怪氣味:「那味道彷彿不只進入你的鼻腔,而是從你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鑽進你的身體中。」以及之後的感喟:「經歷過太多親人的死亡現場之後,我已經無感了……或是……故意遺忘?」由此不難看出吳念真做為一個小說家,其文字運用之超凡才華。

至於臺語的運用,因作者出身及故事背景多為瑞芳或臺灣其他地方,吳念真在人物語言上,斟酌使用了臺語,像〈美滿〉的同名女主角抱怨男人:「人間事若像水,女人的頭殼就像海綿,碰到的就不會忘;男人的頭殼就像『孔固力』,潑下去轉眼乾。」〈笑容〉裏聚賭被抓的礦工老病人,怒罵警察:「大尾的你不抓,抓這幾個加起來將近三百歲,賭資總共才兩百八十元……你抓什麼意思?是要抓我們回去幹你娘是不是?」〈秘密〉被村子裏的女人所嫉妒的阿英,除了帶小孩外,天天「穿水水、點胭脂、拉機歐(台語:收音機)轉到大大聲,唱歌喇曲過日子」。諸如此類的臺語運用,使得故事中的人物個性更加凸出、生動,同時也增添不少閱讀的趣味。

此外,《這些人、那些事》的有些故事,如〈長夢〉浪漫專情的男主角,竟然腳踩多條船;〈情書〉的老闆婚後出軌,外遇對象勾引他的模式,與其老婆婚前的示愛方法如出一轍;〈重逢〉那位中年轉業的計程車司機,在機場載到返國探親的昔日愛人,即使佯裝不知,其實早就被認了出來。類似的情節轉折,過於戲劇化,作者「為小說而小說」的意圖十分刻意、明顯,固然敘事峰迴路轉,營造驚訝的效果,卻反而減弱了感人的力量,當為《這些人、那些事》美中不足之處。

【註】:1990年,吳念真的病父跳樓自殺;2002年,弟弟連碧東在台北縣九份山區引汽車廢氣自殺身亡;2005年,吳念真的妹妹連翠萍也因憂鬱症而燒炭自殺。他們各因度不過生命難關,相繼撒手人寰。吳念真很傷心也很感慨,白髮人送黑髮人令他難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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