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重的世紀末氛圍

二十世紀二戰結束,傳統社會解體,人際關係疏離,人們對生命的意義不斷產生質疑,捷克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孤獨異化、反映身心折磨與痛苦的寓言體小說,這才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逐漸受到重視,認為真正觸碰到人類內在的心靈,成為存在主義小說的代表,直到二十一世紀,依然贏得人們的推崇與讚賞。卡夫卡作品早已成為人生「荒謬」、「孤絕」、「痛苦」的代稱,而描寫人之本質的那種孤立的主題,深深打動讀者,對後來的作家們造成長遠的影響,無以計數之荒謬、超現實的作品,都被稱為是「卡夫卡式」。日本當代小說家村上春樹(むらかみ はるき,Murakami Haruki1949-)毫不掩飾自己對卡夫卡的偏愛與崇仰,索性將得意作品命名《海邊的卡夫卡》。村上春樹頗多小說作品跟卡夫卡一樣,著重主題象徵,且意涵如「謎」一般,難解難懂,對任何讀者而言都是一大挑戰,《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亦然。

村上春樹於一九八五年出版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是作者繼主角共通的《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和《尋羊冒險記》「三部作」之後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也是作者嘗試自我突破的關鍵性作品,具有承先啟後的特殊意義。此著充分拓廣和引申《尋羊冒險記》所留下的空間,「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之陰陽界域如真似幻,背景繁複難以分辨。書名《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其設計、構思形成一種壓抑、沉重、窒息的世紀末氛圍,使人不寒而慄。當然,這本小說的人物都沒有名字,似乎暗示著人人皆可串演書中每一個角色,可謂別具趣味。

(二)離開冷酷異境

「冷酷異境」的「我」,三十五歲,妻子因其過於頑固,兩人同床不同心而離家出走。雅痞般的「我」一個人生活,在資訊科技的競逐場擔任半官方「組織」的計算士,受雇於脫離「組織」的博士,從事資料洗入、洗出的機密工作,必須隨時提防資料被敵對陣營──「工廠」的記號士所竊取,而他洗資料所使用的密碼即為「世界末日」。原來,博士成功地將二十六名受試者的意識映象化,並儲存在「組織」的圖書館,「我」是博士多年來所進行大腦生理學人體實驗對象之一。博士後來更在「我」等二十六位精挑細選的受試者腦中,裝設肉身、意識(或潛意識)之外的「第三思考回路」(複製意識),予以備份,結果這些實驗者之中,只剩「我」一人還存活著。換言之,科學非但不能解決問題、改善生活,反而造成不必要的犧牲;同時也是「我」受雇於博士的主因。

博士推測,若能把頭腦隨心所欲地改造、改變的技術繼續發展下去,世界的狀況和人類的存在,可能都會陷入一片混亂,因此必須加以抑制和阻止。然而近乎邪惡的「組織」仍欲繼續進行實驗計畫,博士良心不安,單方面退出,避免更多的人犧牲。博士的「背叛」,使得他遭受「組織」和「工廠」雙面夾殺。博士與胖孫女躲藏起來,希將移入「我」腦內的「第三思考回路」程式解除,使「我」留在正常的現實世界;不幸的是,因博士秘密基地遭到侵入、破壞,「我」已無法恢復原來的樣子了。

至於「我」這個人,一直是不用放大鏡看就幾乎看不見的存在,沒有朋友,即使從世界上消失了,依然沒有人會傷心。儘管如此,「我」對這個世界其實還算滿足,覺得留在這個世界比較自在。再者,「我」現在沒有家庭,過去可以說是零,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做,更沒有帶給誰幸福,人生全然是虛無的。當「我」和胖孫女冒險救出博士,期能自救人救,而「我」覺得,自己情願就是這樣活著,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也不必要「不死」,可以跟大家一樣變老,卻依然在最後時限無可選擇地把自己的世界終結掉,進入另一個陌生世界;那是個安靜的世界,自己製造出來的世界,在那裡可以成為自己,且那裡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這是沒有死亡、沒有痛苦與煩惱的烏托邦,先前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會在那邊。

(三)留在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的「我」,其工作就是在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的街上「夢讀」,這是新進街裏而影子還沒死去的人所擔任的職務。經「夢讀」讀過的自我,被吸進大氣裏,消失無蹤,那就是所謂的「古夢」。換言之,「我」等於扮演像電氣的接地線一樣的角色。高牆內的「街」則自成體系,應有盡有,是一個公平、無私、完美的存在。進入街之前,必須人、影分離,之後便再也不能出去。影子死了,人失去心,無法真正去愛,也到不了任何地方;如影子未死,人仍保有心,將會被放逐到牆外的森林,痛苦地生活。

「街」永遠處於一個固定的時點,金色獨角獸把人們的心吸取、回收,再帶到外面的世界去,冬天來的時候就把那樣的自我儲存在體內而死去,殺牠們的不是冬天的寒冷也不是糧食的不足,殺牠們的是「街」推給牠們的自我的沉重。春天來的時候,新的獸又生出來了,然後這些孩子們長大之後,又背負著被掃出去的人們的自我,再同樣地死去,如此這般,周而復始。獨角獸死後,砍下頭骨,因為頭骨裏面已經牢牢地刻下了自我。頭骨處理乾淨,埋進土裏一年,等那力量靜止下來,接著送到圖書館的書庫,藉著「夢讀」的手放出大氣之中。透過這個方式,所謂的心不存在,痛苦不存在,相對的快樂也不存在了。街上的居民,既不會老化也不會死去。同房的上校告訴「我」:「只要把心丟掉,安寧就會來臨。你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深深的安寧。」

但是,「我」讀夢卻不知道意義何在?也不知自己在尋求什麼?「我」跟影子都不認同街的「不自然」,諸如這街的食物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僅用少數種類的材料做出各種不同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肉的東西其實不是肉,看起來像蛋的東西其實不是蛋,看起來像咖啡的東西也不是咖啡,全部都是做得像而已。這街的完全性可以說建立於失去心的這件事上,藉著失去了心,把各別的存在嵌進永遠延續的時間裏去,所以誰都不會老也不會死。

當「我」逐漸習慣街的一切,甚至於喜歡上這個街,被圖書館的女孩所吸引;在這裏誰也不會互相傷害,彼此鬥爭;生活樸素但很充實,大家都是平等的;既不惡言相向,也不互相爭奪;雖然要勞動,但大家樂於自己的勞動,那是為了勞動的純粹勞動;不必羨慕別人,也不必嘆氣,沒有什麼煩惱的事。然而越來越衰弱的影子提醒「我」,所謂沒有戰爭沒有憎恨沒有慾望,也就是指沒有相反的東西,亦即喜悅、至福、愛情。其實正因為有絕對、有幻滅、有悲哀,才能夠產生喜悅樂趣。沒有絕望的至福是不存在的。至於愛情,由於圖書館女孩沒有心這東西,沒有心的人只不過是會走路的幻影而已。像這種永遠的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如果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到頭來就無法離開這個街。「我」於是想開了,認為這裏不是他應該留下來的地方。「我」告訴圖書館女孩,如果失去心的話,那寧靜和安詳會變成完美的東西,這個街沒有一樣東西會讓人痛苦;失去這個街,「我」也許會一輩子後悔,不過,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夠留在這個街裏,因為「我」的心不容許「我」犧牲自己的影子,不管能得到什麼樣的安穩,「我」都不能偽裝自己的心。

「我」不斷地勘察地形,繪製地圖,和影子策劃著逃出這個街,要像鳥一樣的自由。未料既已找到出口,「我」卻因已幫圖書館女孩找回了心而改變心意,向影子說:「對你很抱歉,不過我自己考慮了很久。也知道一個人留在這裏會是怎麼一回事。我也知道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兩個人一起回到從前的世界,事情才有道理。我也知道那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現實,從那裏逃走是錯誤的選擇。但我不能離開這裡。」又因發現製造出這個街的正是「自己」,「我」告訴失望的影子:「我總不能丟下自己任意製造出來的人們和世界,自己一走了之吧。我覺得對你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而且要跟你分開也很難過。不過我必須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這是我自己的世界呀。」看著影子被水潭吞沒後,失去影子的「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被遺留在宇宙的邊土一樣。「我」已經什麼地方也不能去,什麼地方也不能回了。這裏就是世界的終點,世界的終點不通往任何地方。在這裡,世界將終息,將靜靜地停留著。

(四)有「心」不再迷失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是以科幻小說的架構,展開一個現實生活中的「我」與存在於潛意識中的「我」所處的二重世界。全書四十章,村上春樹讓「冷酷異境」與「世界末日」這兩個世界交錯穿呈現,各二十章,始於「冷酷異境」,在「世界末日」結束;單數章描寫「冷酷異境」,篇幅明顯較多,雙數章為「世界末日」,亦即在同一時間內呈現兩個不同空間的平行發展,此一交叉手法是本書敘事的最大特色。看似兩個故事,分別獨立,但作者透過儲存古夢的神秘「獨角獸頭骨」和洗資料的暗語「世界末日」,將故事雙軸牽連起來;原來,「世界末日」的「我」是「冷酷異境」的「我」之潛意識,「世界末日」所謂什麼地方都去不了的「世界的終點」,正是現實世界「冷酷異境」的「我」之潛意識所創造出來的。

「冷酷異境」的「我」,被迫離開喜歡的女圖書館管理員和博士的胖孫女,身不由己地前往「世界末日」的永生不死世界,諷刺的是,「世界末日」的「我」原本千方百計,要和被切割的「影子」一起回到不完美的現實世界,最後一刻卻和影子分手,保有自己的「心」,選擇留在世界的終點,離開理想國一般,沒有自私、永遠不老、沒有死亡、什麼都有的「街」,和找回了心的圖書館女孩一起被放逐於再也出不來的森林。其現實與潛意識的對立糾葛,真假虛實如謎,難以理解。村上春樹小說一貫的主題是:永恆的孤獨與尋找。「冷酷異境」和「世界末日」的「我」,同樣感到孤獨,不知生存的意義為何?不斷地在追求探問,尋找生命的出口。「冷酷異境」的「我」即使對原本肉身與意識所生存的現實世界有所眷戀,終究在封閉的車內,孤單地等待被「世界末日」接收。「世界末日」的「影子」即使找到出口,逃離世界的終點,可是回到現實世界,也必然因為失去了「我」而無法存活,怎不悲哀!

不過,「世界末日」的圖書館女孩轉述母親所言:「如果有心,走到哪裡都不會失去任何東西。」果然,「世界末日」的「我」保有心,和找回了心的圖書館女孩一起生活,恢復記憶,不再迷失。村上春樹不忘留給讀者一絲希望,亦即只要有「心」,就不會深陷於現實冷酷的困境中無法自拔。

(五)科技過度發展的反省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提出了以意識活著的可能性:對抗某個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脫離那個世界,對抗時間流逝的最好方式就是永遠停留在某個時點。以意識創造一個世界,再用數位保存固定下來,並且以數位意識活著。這樣的創意發想,饒富興味。《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創作於一九八○年代,面對科技文明的突飛猛進,這部作品無妨視為科技過度發展的一種反省,也不難看出,村上春樹深受英國作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嘲諷重物質輕心靈之警世寓言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的影響。

村上春樹筆下的世界盡頭,是一個烏托邦,但,那是沒有心的世界。在村上春樹看來,「心死」是科技發展帶給人類的後果,世界早在人的心中結束了,人類則在科學的烏托邦中迷失。電腦有一天會不會真正的「思考」?人腦與電腦的結合有沒有可能?人體冷凍技術是不是違反道德倫理?人的意識可以在死後以數位複製,於電腦裡以「黑盒子」存在嗎?科技駭人的發展,會為人類帶來更好的生活或是更可怕的浩劫?科技時代,人際疏離無異於冷酷異境,倍感人生的虛無,在此同時,人們在冷戰與核爆威脅下,面臨著末日的威脅,村上春樹於《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扉頁即引用老歌〈THE END OF THE WORLD〉的詞句:「為什麼太陽還繼續照耀?為什麼鳥兒還繼續歌唱?他們不知道嗎?世界已經結束。」可謂發人深思。當然,書中有關冷酷異境與世界末日、現實與潛意識、傳統與科技、組織與工廠、計算士與記號士、牆內與牆外、人與影子、有心與失心……等等的多元對立,讓讀者在如謎的敘事中,細細咀嚼其象徵意義。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與村上春樹其他作品相較,實驗性、前衛性更強,在修辭上仍充滿現代感,諸如形容讀心之困難,「好像要在河裏找出滴落的雨點一樣」;描述廚房,「其實是由各種繁雜的器具和事物構成的。試著重新看一次廚房的風景時,我可以感覺到構成世界的秩序,似乎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複雜精密的寧靜存在」;讚美女生胖得可愛,「耳朵貼在她腰骨上時,覺得好像晴朗的午後躺在春天的原野一樣。大腿好像曬過的棉被一樣柔軟,就那樣圓圓地畫一個弧線靜靜地連接到性器」。再者,村上春樹依然喜用數字,例如關於三十六小時,謂「地球轉一圈半的時間。在那時間裏,早報送兩次晚報送一次。鬧鐘鬧兩次。男人們刮兩次鬍子。運氣好的人在那之間可能做二次到三次性交。所謂三十六小時就是這麼多的時間。假定人能活七○年的話,是人生中的17033分之1的時間。而那三十六小時過去之後,有什麼事──可能是世界末日──會來臨」;描述工作狀況,「整齊地削好的五支F鉛筆之中,三支折斷了,二支磨圓到根部,另有一支是完全嶄新的。右手中指還留下長時間寫字時那種輕微的麻痹感。洗入資料已經完成。筆記上密密麻麻寫了十六頁詳細的數值」,結合數字的修辭,看來新鮮有趣,即使未蘊含特殊意義,但確實形成其寫作之一大特色,也增添不少閱讀的趣味。

可議的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在小說結構上,刻意打破一般的線性敘事模式,屢見斧鑿之痕,顯得造作不自然;且故弄玄虛,意涵隱晦不明,造成理解上的歧義,其整體藝術表現之得與失,恐怕見仁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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