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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島美學代表作

《金閣寺》為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みしま ゆきお;Mishima Yukio1925-1970年,本名「平岡公威」)的長篇小說,發表於1956年,全書以知名的日本京都古蹟金閣寺為背景。

金閣寺本名「鹿苑寺」,於1394年由幕府將軍足利義滿建造,因其外觀金碧煇煌,金色樓閣倒映於湖中,令人驚豔,世稱「金閣」,也是鎌倉時代藤原公經(後改名為「西園寺公經」)的宅邸。1950年,金閣寺慘遭大谷大學一個天生口吃的學生縱火焚燬,造成舉國震撼。三島由紀夫前往上述事件相關地點深入採訪調查,據以完成此一作品,書中描寫人物一連串的心理掙扎,以及展現其對美的追求之兩難,謂走向破滅、虛無,那原本存在於幻想的、完美的「美」,瞬間得以實現,但經過那一剎那,「美」還是必然消滅。《金閣寺》堪稱三島由紀夫美學的代表作,為世界文壇所矚目。尤其書中諸多的對立象徵,在在令讀者咀嚼尋思不已。

(二)內心扭曲的人生

《金閣寺》一書中的主角溝口,出生於瀕臨日本海的舞鶴鄉下,父為海角寺廟住持,升中學時,溝口離開雙親,寄住叔父家,他自小體弱、口吃、內向,常被取笑,使得他畏首畏尾,充滿自卑感,導致內心扭曲,喜歡沉溺於自我幻想之中,將自己想像成歷史上的暴君,擁有絕對的權勢,不發一言即可令一切殘暴正當化;他也樂於幻想,把平時藐視他的老師和同學一一處以刑罰,或是幻想自己成為內心世界的國王、冷靜觀察的大藝術家,自認表面貧窮而精神世界比誰都富有。

小時候,父親一再告訴溝口,金閣是美的象徵,使他對金閣非常嚮往,成長過程中,不斷地思念其美。後來父親臨終之時,送他去昔日同修田山道詮和尚住持的金閣寺修行,溝口成了僧侶,得以與金閣朝夕相處,發現在戰爭危機之下,金閣顯示了悲劇性的美;終戰時,金閣又顯示了超然之美。可是,他對金閣卻是愛恨與日俱增。因為金閣總是出現在女人和他之間,比如入大學後,溝口結識有X腳的殘障同學柏木,在柏木安排下,與房東的女兒同遊嵐山,正當溝口試圖進一步肌膚之親時,金閣的幻影出現了,令他突然畏縮,使得這次郊遊黯然收場。再如柏木把被他甩了的插花師傅暨女友轉介給溝口,因溝口當年曾在寺廟內偷看到此女餵乳,此女認為從那時起溝口就喜歡她,於是她像是過度的狂喜,解開衣服讓溝口直視她的乳房,溝口先是感到暈眩,漸漸地眼中的乳房變成很美的東西,偏偏這時候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金閣了,乳房和金閣在他心中交替地湧現,迫使他抽離現實,為一種無法形容的無力感所攫奪、籠罩,逐漸感到自己與金閣無法相容,金閣之美已經成為他的宿敵,讓他無法墮落,無法放縱地進入殘缺的、庸俗的、不美的人間世界。此外,金閣也出現在人生和他之間,他的手一觸及想抓住的東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希望」亦完全化成沙漠。

後來,母親期盼他成為金閣寺的住持,這樣的期許帶來沉重壓力,使得溝口日益憎惡母親,無法與母溝通;加以從不取笑他的好友鶴川死去,又由柏木展示的書信得知鶴川內在世界的灰暗面,鶴川原本光明的形象為之破滅,使溝口的心情大受打擊;再者,由於師父狎妓等私生活方面的疵議,令溝口對師父的偽善感到不滿,更向師父提出道德上的挑戰,自己則曠課嚴重,課業不佳,陸續造成師父的困擾,告知將來不打算讓溝口接班,溝口感覺被遺棄,憤而離寺出走,其後遭警察查報送回金閣寺。由於溝口向柏木借款不還,改由師父出面解決,他變本加厲,刻意將師父交付的大學學費拿去嫖妓,師徒關係之惡化已難以彌補,且令溝口無法承受的金閣之美,一直干擾、阻礙著他對幸福生活的追求,既然如此,溝口只有兩種選擇,亦即拋棄現實生活、回到熟悉的內在世界,或是接納人生、並將心中的理想徹底毀滅。結果溝口選擇了後者,擺脫這美之魅惑的羈絆,一想到焚燒自己的熊熊烈火也焚燒著金閣,溝口就醉心不已

焚燒金閣寺,此一驚天舉,了三島由紀夫強烈的美學意識。小說中,「結巴是溝口最重要的人物特徵,同時隱喻其先天被由語言秩序構成的現實世界所遺棄與拒絕,可是溝口最終所出來的不是自卑,而是一種「反抗的驕傲」。溝口焚燬金閣,原本是要同歸於盡的,最後一刻卻改變心意,逃離現場,登高鳥瞰遠方山澗的金閣,將打算自戕之用的小刀和安眠藥,自口袋掏出來,扔到谷底,接著,他點燃一支,邊抽邊想:「我要活下去!」楊照〈與「美」之間的慘烈對決──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一文認為,溝口突然改變心意活下去,這是決繼續與「美」對抗拉鋸,至少保留了一點「灑脫自在」的可能,畢竟不活下去,那就徹底輸了,將被「無明」所永遠拘束。金閣寺既已燒燬,就無法再阻礙溝口去面對現實生活了,他沒能讓金閣的美來淨化、洗滌自己的醜陋與邪惡,反而是這把火讓他「重生」,想要好好活下去。

(三)金閣之存在與毀滅

金閣之存在與毀滅,是全書最主要的對立象徵。金閣在有著結巴缺陷且深具自卑感的溝口心中,是獨一無二的完美,同時,與自己的自卑、情慾、人生際遇的種種不滿對之下,其份量更是神聖的、無瑕的、至高無上的,甚至於超脫、孤立於現實世界之外。

倖存下來的金閣,是幢三層閣樓建築,包括一層「法水院」、二層「潮音洞」、三層「究竟頂」,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做為黑暗時代的象徵而建造的,因此溝口夢幻的金閣以湧現於其四周的黑暗為背景。透過主人翁溝口的眼睛,作者極力描述金閣之美。金閣的建築細緻又矛盾,充滿哲學意味,寺頂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尤其深具代表性,三島由紀夫如此形容:「這隻神秘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只要採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捲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叉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金閣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之船。有時溝口覺得,金閣宛如掌心中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又覺得它是高聳雲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最後甚至於看到美人的臉蛋,溝口心中自然而然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然而,以上是主角溝口尚未現場目睹金閣之前,以心靈之眼想像看到的景象,而非現實所見。真正來到京都,親眼看見金閣寺,溝口卻沒有任何的感動,覺得它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樓小建築,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只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溝口不免尋思:所謂美,難道竟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儘管失望,回去之後不久,金閣又神奇地在他心中逐漸復甦了它的美,而且變成比他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

只是,「美」似乎以拒絕溝口的姿態存在着,甚至因為拒絕他而顯得更美、更難以迴避。隨時背負着金閣之美,溝口的生命無法「正常」,深受著美的魅惑之苦。溝口也觀察到,金閣之美充斥著不安與虛無,試看:「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的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戰慄。」當們不得不以美為生,在虛無、不安與戰慄裡,便以化為白骨的決心與之對抗。換言之,:「美」乃是植基於不和諧──甚至是怨之上,溝口就曾結結巴巴地對朋友柏木說:「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怨敵。」

溝口心想:「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為什麼人們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我的獨創性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假如我把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指定為國寶的金閣燒燬,那是純粹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破滅,那就是確實減輕人類創造的美的總分量。」論者以為,金閣正是日本戰後消失之中的傳統美的隱喻。而美難以捉摸又讓人心嚮往之,最終卻背棄人們,既然如此,何不予以毀滅,去創造另一種的絕望之美?溝口認為,把金閣燒掉,具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六百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的;還學習到,人們的生存寄託於金閣上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加上溝口面對現實世界的桎梏與遭到生活的種種挫敗,終於促使溝口決心燒燬金閣寺,進而回歸「正常」的人生。是以在溝口偏執、黑暗、邪惡的心靈世界裏,燒掉金閣寺就有其必要性與必然性了。

(四)邪惡的化身

《金閣寺》主角溝口的父親為僧侶,加上自己天生口吃、體弱,使他以此為恥,從小就很自卑,有感於自己的缺陷,無法順利表達想法,孤獨的他幾乎自閉,沒有什麼朋友,成長過程中,一直沒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於「不被人理解」成為他唯一的「自豪」。溝口羨慕又嫉妒別人強健俊美的體格、便給的口才,這種矛盾的心態使他的人格特質更顯扭曲。因為自身的缺陷,反而對美越發在意和敏感,卻又無法自在地與異性相處,他更是嫌惡自己的醜陋和不足,如此惡性循環,溝口的內心便不知不覺地走向黑暗的世界,以行惡為樂,想著:「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動來體驗罪惡的話,那麼我願意儘可能地沉浸在內心的罪惡中。」

舞鶴中學時代,一個就讀於海軍機關學校的中學老前輩請假返回母校,他英氣勃勃,擁有軍人英雄形象:「曬得黝黑,從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挺秀的鼻樑,從頭到腳都勃勃有生氣,一派英雄的氣概。」暢談著紀律嚴格的生活,深受低班同學歡迎,成為眾人心,溝口羨慕之餘,妒忌更甚,刻意不仰望他。結果因溝口表示自己不打算去報考海軍學校加以自己結巴,當眾遭到嘲笑,心生不滿,乃將焦點鎖定於前輩腰間佩帶的、美象徵的短劍上,趁無人之時,溝口掏出生了鏽的鉛筆刀,在美麗的劍鞘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把美麗與崇高予以醜化,這是他邪惡心理的行為表現

再如溝口就讀中學時,暗戀鄰居有為子,她長得標緻,有一雙亮的大眼睛,是海軍醫院的護,溝口曾經情不自禁地向她告白而羞辱,內心受傷的溝口此後就詛咒她。結果咒語成讖,有為子與一兵私通,。她因暗助逃兵,軍方逮捕,更被迫背叛兵,導致走投無路的逃兵槍殺有為子,之後逃兵舉槍自戕面對此一悲劇,溝口心想:「她的眼睛的後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彷彿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現實世界不容一個結巴、失語的人參與其中於是溝口內心的黑暗邪惡意識,促使他以毀滅之舉來進行復仇,有為子就如同金閣,可以視為溝口對體察的一種幻影。

溝口自少年時代即欠缺對人應有的關心,甚至父親病故,他毫不悲傷。擔任金閣寺導遊時,一位酩酊大醉的美國兵帶一位日本吧女前來參觀,這對男女爆發口角與肢體衝突,女子遭撂倒於雪地,美國兵竟命令一旁的溝口予以踩踏,溝口一時措手不及,心想假使反抗的話,恐怕會遭到什麼災難,他只得聽從。但是,那透過長統馬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帶有諂媚般的彈力、那呻吟、那像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兒,給他一種誘惑的感覺,使得他無法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詎料此舉造成女子流產,但由於廟方無人目擊他的不道德行為,溝口便彷彿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拽住他的背後,試著「行惡的可能」,堅不坦白、懺悔。讀大學時,溝口與柏木房東的女兒同遊嵐山,兩人相處時身體進一步接觸,溝口突然畏縮,遭對方投以白眼,那輕蔑的神情千遍萬遍刺傷他的肌膚,宛如秋天的牛藤果扎在衣裳上一樣,這無疑是奇恥大辱,溝口因此詛咒她早點死去。

其後,小小的偷竊行為使溝口變得快活,做了缺德事會感到喜悅,享受著撒謊的樂趣。溝口甚至於覺得,只要自己還活著,不停地去傷害他人,可從中得到鼓舞。日本戰敗之後,京都解除長期的燈光管制,溝口為了抗拒自瀆,半夜起床登山,到達山頂,看著山下俗世的點點燈光,溝口思忖著:「戰爭結束了,在這燈下,人們被邪惡的思想所驅動,無數男女在燈下相互凝視著對方的臉,嗅到一股逼將過來的死一般的行為的氣味。覺得這無數的燈全是邪惡的燈,我的心就得到了慰藉。……但願包圍著邪惡的我心中的黑暗,與包圍著這無計其數的燈的夜是相等的!」

此外,溝口自幼即被父親灌輸金閣有著天下無雙之美,他耽溺其中,被金閣所束縛,走不出來,索性把所有自己的「不能」,全都推給了金閣。溝口覺得自己配不上金閣,所以他期待一個可以把金閣永恆之美摧毀的力量,將金閣變得跟他一樣,成為有一天會消失不見的俗物。而戰爭正是可以把一切化為平等、使所有的美與醜再也沒有差別的外力。是以面臨空襲的威脅,金閣也許會毀於戰火,化為灰燼,使得金閣再次增添其悲劇性之美,溝口想到自己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大大激勵了他。由此觀之,《金閣寺》的主角溝口,無疑是邪惡的化身,其內在世界是黑暗、扭曲的。

(五)光明與黑暗

小說中,溝口的兩位朋友──鶴川和柏木,前者在書中象徵著光明,後者代表了黑暗。

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裕福寺,長輩送他來金閣寺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成為溝口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鶴川口齒伶俐,談吐快活,使得深為口吃所苦的溝口感到恐懼。不過,鶴川與溝口交往時,並不在乎他的先天缺陷,反而將他視為正常的人,真心相待,溝口周遭這樣的人可謂寥寥無幾,甚至可能僅此一位。對於鶴川如此接納他的缺憾,溝口內心充滿說不出的感激。鶴川陽光、透明、純潔、無瑕,如果溝口是底片,鶴川就是正片了,他會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暗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夜間苔蘚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溝口認為,鶴川是自己灰暗的感情和光明世界之間的連繫,他混濁、陰暗的感情,一旦經過鶴川的心的過濾,就完完全全變成透明的、放射光芒的感情,足以讓他結結巴巴地懺悔自己所有不道德的所作所為。溝口對於鶴川更存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書中有如下曖昧而又生動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他裹在白襯衫裏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面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傢伙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麼潔白耀眼啊!」

其實溝口心裡仍暗暗渴望、留戀光明,不過,當光明未能強大到成為黑暗的救贖,便注定他朝向黑暗的人生前進之命運。可惜的是,象徵光明的鶴川,突然「意外」死亡,那條和光明世界之間保持連繫的線為之斷絕,溝口於是益加孤獨與封閉,無法鼓起勇氣再結交其他朋友。

至於在大谷大學結識的柏木,因為跟溝口一樣,有著生理上的缺陷──難看的X字腳,使得溝口想進一步認識他,詎料洞察心理的柏木立即給予當頭棒喝:「你為什麼要來和我搭話,我全明白了。你叫溝口吧。殘疾人之間可以交個朋友嘛。不過,比起我來,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嚴重了吧?你過分地重視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過分地重視自己的口吃吧。」柏木毫不客氣的傷人直白、充滿詐術的哲學性言論與對世俗的鄙惡,似乎證明了他對人生的誠實,這正好符合溝口的心情,吸引著溝口親近他。溝口自承:「中時代,我曾把高班同學的短劍劍鞘弄壞了那時已經清楚看出自己沒有資格面對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卻第一次教給我一條從內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彷彿奔向毀滅,實則富於意外的權術,能把卑劣就地變成勇氣,把我們通稱為缺德的東西再次還原為純粹的這也可以叫做一種鍊金術。」

柏木拒絕讓別人把自己看成悲劇,乃由自卑轉為狂妄,其殘忍性、有計畫的手段、背叛、冷酷、向女人強要錢的種種手腕,這一切使得他具有難以言喻的魅力。柏木不只欺騙年輕女子感情,更誘惑六十歲的老寡婦,使之與其發生性關係。擅長音樂與插花的柏木,喜愛所謂「美之無益」,亦即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柏木認為,光明與黑暗對人心的作用正好與一般人的想像相反,真正的祥和安寧反而會使人變得殘暴;相較於鶴川在溝口心中留下的一點光明,柏木的邪惡世界卻是溝口所更加嚮往的,指引著他向黑暗靠攏。

不過,溝口終究與柏木發生衝突,由於師父明確告知溝口,曾打算讓他接班,但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溝口憤而向柏木籌借旅費,離寺出走,又因向柏木借款不還,柏木前來廟方追討,造成溝口與師父之關係益形惡化。當溝口嘴角露出微笑,表示想幹一件「毀滅性」的事,連散發強烈毒意的柏木都不禁對溝口說道:「是嗎。你真是個怪人。你這傢伙是我迄今見過的人中最怪的一個啊。」

(六)有形與無形

充滿建立獨特美學企圖心的三島由紀夫,刻意在《金閣寺》中塑造了兩個世界──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

對主角溝口來說,口吃就是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之間最大的阻隔,它令溝口內在的聲音總是與外在的語言脫節。此外,金閣本身亦分成實體與幻象兩個部分,它和「美」之間的關連,使有形與無形世界密不可分。但是,在溝口心中,實體的金閣從來不曾存在;產生美感的是溝口從未見過的虛幻樓閣,「美」總是存在於幻象之中;在有形與無形世界之間因結巴造成的「時差」中,「美」才得以存在。

再者,溝口的母親一直希望兒子能夠繼承實體的金閣寺,成為金閣寺的住持。起先,溝口似乎也有這樣的野心,不過這樣就代表他選擇了有形世界,於是必須拋棄心中幻影的金閣,如此一來,所有的無形世界終將化為烏有,只留下實體金閣──一個無法擁有內在聯繫的空殼。這樣的金閣卻象徵著腐化,溝口對於師父嫖妓、收賄等等行為感到憎惡,認為迎合有形世界的慾念而犯下的罪行,最是可恥、不可饒恕,這類的犯罪在人性之中,可以說是既醜陋又低賤,如此之犯罪者也必定是逃避內心的偽善者。相反地,自己能毫無後悔與自責地燒燬金閣,此一行為乃是來自於無形世界的自我追求,畢竟真正「美」的、「崇高」的罪行,必須直接實踐於與內在相契合的意志之中,絕無來自有形世界的干擾。

三島由紀夫藉由《金閣寺》反覆呈現的美學命題,值得讀者咀嚼回味。

(七)美中不足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對於日本傳統美學的詮釋,以及「存在∕毀滅」、「善良∕邪惡」、「光明∕黑暗」、「完美∕缺陷」、「有形∕無形」等之對立所形構的象徵符碼,在在引人深思,使得此著歷久而不衰。

文藝理論家姚一葦說:「小說是模擬人生,其所表現的說穿了就是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又說:「技術之外,更重要的乃是他對於人生的體認。」好的小說「不僅使我有所感,而且有所思與有所悟,悟出人生的一點道理來。」「一個小說家亦必然是個哲學家,廣義的哲學家。因為他必對於他生存的世間表露了他的看法。無論他是揭示了它的善的一面或是暴露了它的惡的一面,無論他對人生作了何種肯定或何種否定,都必或多或少對人生有所體認,有所闡揚。」換言之,好的小說必然反映時代社會,探究人生,表現人生,指引人生的方向。然整體言,《金閣寺》之藝術表現深具價值,文字之美充分顯示作者才華洋溢,人物之心理描寫亦極為生動出色,唯所呈現的是黑暗邪惡的心靈世界,連代表光明、善良的鶴川竟也因內在之灰暗而自戕,非如同表面上所說的車禍而亡,怎不諷刺!

《金閣寺》之主題意涵終究欠缺闡揚人生、導引人生向上的力量,讀來並非愉悅的經驗,是以其雖提名諾貝爾獎,結果擦身而過,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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