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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臺北最後的貴族

臺灣光復時一片殘破凋蔽景象,歷經數十年政府與人民共同努力耕耘,創造了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蹟,居住在台灣的二千三百萬人民享受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安定、富足和繁榮,然而,在物質不虞匱乏的日子裡,生活的意義漸漸變得模糊不清,生命的價值也隨之消失,整個社會竟淪為野蠻族群的狩獵場,形成了低俗粗鄙的文化,人民生活品質江河日下,幾乎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一生致力精緻文化推廣的張繼高先生(1926—1995),以「吳心柳」為筆名,在專欄中指陳如今的社會現象:「對物質的浪費、對人的無禮、對法的無視、對子女的膩寵、對感情的嬉戲、對知識的冷漠、對精神的敷衍、對精級的粒糙、對異己的不容。」可謂鞭辟入裡,一針見血,令人心有戚戚焉。

如何建立精緻文化,提升人民生活品質,乃當今之要務。張繼高認為,沒有精緻的人和思考方式,絕不會產生精緻文化。他堅持精緻生活的理念,並且力行實踐,他勤於閱讀求知,化為專欄文章,闡揚精緻生活理念;開拓音樂教育風氣,培養國人欣賞興趣;引進國際知名藝術團體,擴大國人歌舞藝術視野,促進國際文化交流,對臺灣文化建設的推展,貢獻卓著。落實在個人生活上則執著於格調和品味,成為精緻生活的最佳典範,張繼高乃有「臺北最後的貴族」之美稱。

精緻生活的理念與實踐,可說是社會眾多知識分子的心聲,因產生共鳴而剪貼張繼高專欄文章的讀者大有人在(齊邦媛教授即其一),然剪報畢竟不便,讀者莫不對張先生專欄結集出版翹首以盼,可是張繼高一向堅持「不出書、不教書、不上電視」的三不主義,即使剪稿十年的作家兼出版家蔡文甫亦無法說動出書。所幸由於蔡先生的鍥而不捨,終於獲允在張繼高生前出版《必須贏的人》,繼而陸續問世《從精緻到完美》及《樂府春秋》(註1),雖只是專欄結集,未必有完整系統,卻足以使關心國內文化發展及亟欲提升生活品質的國人,對張先生精緻生活的理念與實踐,有更清楚而深入的了解,影響必然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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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做大事讀大書

張繼高認為,精緻生活來自於「多接觸精緻的人,多讀菁華的書,多看些好書,多聽些嚴肅的音樂」,尤其好書提供了致用的、成長的知識,以及足以提升智慧的知識。他又說,「讀好的書,交好的朋友,聽好的樂,乃人生三大樂事。」他不但躬行實踐,且極力主張「要做大事一定要讀大書」,進而消化吸收,至於一般的看雜誌、報紙,那只是「看書」或「補充知識」,不算是「讀書」。所以他新舊中外都讀,包括千頁以上的《資治通鑑)(司馬光著)、《音樂與西方文化》(郎保羅著)、《巴哈傳》(史懷哲著),邊聽音樂邊翻看字典,猛查很厚的《音樂大辭典》。他藉著大量閱讀,不斷學習,吸收各種新知,與朋友見面,他都會提及最近讀到那篇好文章,聽了什麼好音樂,更可貴的是,他總透過筆端將各種新觀念傳播給大眾。

關於閱讀,最膾炙人口的是,張繼高為文列出九種人不太讀書,包括居高位攬大權、自覺有錢、名氣聲勢大過實質、紅袍學者專家、丰豔仕女、媒體寵兒、不細讀報刊、不求甚解知能漠能、沒有讀書的朋友。弔詭的是,以上九種人若一向勤讀,恐怕到不了該一位置;但到了那樣的位置仍不讀書,又將造成社會危機。事實如此,他期勉年輕人要想成材成器,須先「多讀書」,否則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匠」而已。

張繼高英文好,但許多人不知道他一直勤學自修日文,友人張超英說,每到東京,張繼高必花費整天時間在神田神保町流連尋寶,遍覽各類日文書籍,蒐集資料,研讀不休,後來竟達能說能寫的地步,其好學用功由此可見。作家王鼎鈞說,讀書之勤的確是張繼高顯著的特色:「他淵博,是因為他讀書;他讀書,是因為敬業。」

建構書香社會乃追求精緻生活必經之路,張繼高先生對知識的追求,確是可供現代人效法學習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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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音樂拓荒者

想要邁向高生活素質的社會,提倡音樂是一樁不可免的手段。於是張繼高在報紙撰寫音樂評論,開風氣之先;主持廣播節目,使古典音樂進入廣播時代:創辦遠東音樂社及音樂與音響雜誌,傳輸音樂知識,有系統地把古典音樂、現代舞引進國內,如:五○年代的舊金山芭蕾舞團、波士頓交響樂團、澳洲芭蕾舞團、聲樂家瑪麗亞安德森、鋼琴家塞金,朱碧柏現代舞團、愛文艾利、荷亞李蒙、保羅泰勒、艾文尼可拉斯、黃忠良現代舞團、瑪莎葛蘭姆……等,大大開拓了國人觀賞藝術的視野,甚至對孕育「雲門舞集」造成關鍵性的影響,功不可沒。

張繼高自言:「我是一個從音樂生活中得到『利益』非常之多的人……我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總是惦記著想把我因音樂而得到的快樂,公諸於人,讓更多的人跟我一樣地同受其惠,這好像是一種義務或責任。」所以幾十年來,他為音樂推廣而工作,像牛一樣,任勞任怨,對事執著,永遠不說苦,譽之為「音樂拓荒者」,可謂實至名歸。

書中對於音樂的高明見解,俯拾即是,每每引人深思,如:

•音樂可以從內心提高人的思考、欣賞和秩序能力;音樂也是藝術和科學

的結晶。

•音響是手段,音樂才是目的。

•聲音不是音樂,藏在聲音裡的感情,才是音樂。(引用E. Hanslick語)

•古典音樂是給你一個抽象的空間,去感覺、思考和愛。

•唱片是罐頭,音樂會才是新鮮水果。

•欣賞好比是泥土和氣候,演奏是作物,創作則是新品種的移植。

•麥可傑克森的音樂成分少,但可看性高,此乃文化工業形式下產生的一種合成娛樂品。

以上皆愛樂者言,透過張繼高的生花妙筆,對於音樂此一抽象藝術,讀者當有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之感。更難得的是,張先生「不但音樂造詣深,且懂得如何評鑑音響器材,是真正的音響發燒友」(李友德語)。音樂既是他的最愛,下的工夫也最多,非音樂科班出身的張繼高在古典音樂欣賞方面的功力,誠其來有自。

(四)重視效率和品味

精緻落實在生活中,則是效率和品味。張繼高指出,精緻來自精確;整潔就是紀律,有紀律才有效率。凡是心理上、行為上,乃至對文化吐納的態度,都一樣要講求清潔與紀律,然後才有效率,才能談精密,有了這些才有可能建立屬於自己的精緻。的確,沒有一個有效率的學校、機關或國家是不整齊清潔的。長期生活在整潔環境中的人,久而久之,必然會培養出一份理性或愛美的情操。反觀國內對髒亂之習以為常、行政機關效率之低落、公安事故之接連不斷、公眾人物談吐之粗鄙,充分顯示臺灣步入精緻境界之路還長呢!怎不令人憂心!

張繼高本身是名士派,談及提高生活品味的文字最多。臺灣由於經濟快速發展,大家似乎比較有錢了,可是表面富裕,實質上卻仍存有貧窮的心態,亦即只重金錢,不重效率,好貪小便宜,喜歡擺地攤,殊不知不求精緻、品味的消費反而是浪費,張繼高有感而發:「對精緻的漠視、消失和沈淪,就是我們今天雖然有了一點錢,而仍活得不夠格的基本寫照。」對於很高位的人卻有非常低級的言談和思想,沒有配合身分的品味,常令張繼高興起「草上之風必偃」的喟嘆。

至於張繼高本人,一生追求完美,追求精緻,也追求品味,而物質上的品味與精緻,和文章的品味精緻同等重要。作家王鼎鈞說:「他一衫一履,一飲一喙,一顰一笑,分明都經過嚴格的自我訓練,準備以完美的形象做公共人物。」他自己也說,不管多艱難,也一定要光鮮體面的面對社會。他喜歡黃梨木家具多溫潤的感覺、萊卡相機「味嚓」的聲音、老式鋼筆的不乾不滴、喝多了也沒有不舒服的好酒、男高音卡列拉斯的滄桑悲涼……而典藏手工錶,正說明他對精緻文化的追求與尊重。當然這或多或少與家境豐裕有關,不過他也指出,貴不一定好,比如賓士230的車門輕輕的,沒有BMW320那種厚實感;臺灣高粱、土雞、素餃一樣很棒。這是他經常強調的「只要活著一天,就要活得快樂精緻」,而且還要有一種「少有的堅持與從容」的態度(張照堂語)。

直到重病住院,他依然侃侃而談,這麼樂觀瀟灑,一點都不像得了癌症的病人。連死也灑脫,不落俗套,他立遺囑交代:可用之器官可先植用,遺體交醫師解剖處理,火化骨灰投諸北海;且不發訃、不公祭、不作七,以免驚擾親友。這種臨終猶鎮定如常、一一安排後事的從容不迫,令人肅然起敬。

他的文章當然也力求精緻、完美。張繼高是記者出身,有絕佳的分析能力,論點往往一針見血,又能情理兼備;文字則樸實自然,乾淨雅致,短而有力,這種簡潔的文體,訴求力道反而強,讓讀者有回味的空間,篇篇給人具體的理念,啟人思考,引起共鳴,有人將其修辭筆法比為培根論文講道的平實性優雅,詩人余光中讚曰:「張繼高的文章外圓內方,外弛內張,似抒情而實講理,似瀟灑而實嚴肅,在專欄界別樹一幟,無可取代。」實則為求文章之精緻完美,張繼高透露,他覺得寫文章好苦,因為「我總是要找很多相關的資料,加以消化,才能寫成一篇文章,總要花上很多心力」。由於這種求好之心,乃「為文化、品味、風格、雋永提供一具體形象」(郭冠英語),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五)臺灣社會的Pianissimo

Pianissimo是申學庸女士在憶述張繼高時所提到的字,意指音樂上的「極弱音」,這並不是人人聽得到,更不是人人聽得懂的。張繼高以之要求申學庸的演出,充分展露知音的品味。就整個時代言,張繼高正是平庸鄙俗的臺灣社會的Pianissimo;雖則難免會因外界的誤解而感到寂寞。以張先生力主籌設的公共電視為例,他認為公共電視應具高尚的風格、注意到兒童及青少年的特殊需要、擴大觀眾視野、重視藝術節目及經常考慮觀眾的「需要」而非「喜愛」;公共電視代表的是一種精神。可惜因外有國會議員的爭議及民眾誤解,中有黨政介入,內有人事與行政的弊端與腐化,加上本身罹疾,最後只好遺憾退出。未能親眼看到代表精緻的公視建台開播,應是張繼高生前一大憾事。正因公視是在文化水準很高、社會充分民主後才配享受的東西,所以關心精緻生活的理念與實踐的社會大眾,一定也衷心期盼臺灣的公視早日建台開播,且能達到張繼高訂立的五大目標。而「九歌」出版了張繼高三書,除了為讀者留下好文章,為文化傳承盡心外,也在在證明,一生執著「精緻」的張繼高並不寂寞。

〔註]:

1、張繼高三書為《必須贏的人》(1995年5月)、《從精緻到完美》(1995年8月)、《樂府春秋》(1995年8月)均由臺北九歌出版社印行,

2、文中所引各家之言均出自以下二書:《Pianissimo:張繼高與吳心柳》(楊憲宏主編,臺北:允晨文化,1996年6月初版)及《追求完美──張繼高》(張廷抒主編,臺北:躍昇文化,1996年7月初版),不另詳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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