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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潮沖激下的現代人

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文學讀者看不到陳映真(1937-2016)的作品(19681975年暫時停筆),一直到1975年,他把1959年到1965年分別發表在文學季刊》與《現代文學》的作品,結集《第一件差事》和《將軍族》之後又開始創作,大家陸續讀到了〈賀大哥〉、〈華盛頓大樓──上班族的一日〉以及〈夜行貨車〉等,總算多少滿足了讀者長久以來的期待。

長達三萬字的〈夜行貨車〉(臺北:遠景,1979年11月初版),不論從素材的選取、結構的安排,或者主題意念的表達,都在尋覓民族文化的根,詮釋自由中國的精神與特質,並且描述在西潮沖激下的現代臺灣人的生活情感,讀來盪氣迥腸,令人深深感動與反省。

(二)人物形成強烈對比

一篇小說若沒有「活」的人物,小說本身也絕無生命可言。〈夜行貨車〉之所以成功,小說中三個自然、生動、深刻而又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是一大主因。他們是劉小玲、詹奕宏與財務經理林榮平。

敢愛敢恨、反叛社會、個性強烈與獨立自主是劉小玲的人物特色。她的父親是曾經活躍於民國三十年代的華北的過氣政客,渡臺以後,忽然不但不聞政事,即便家中的生活鉅細也撒手不管,她的母親比她的父親年輕三十歲,透過以往「劉局長」的關係,母親便在外交、商業上顯露奇才,冷落父親,甚至另外有了男人。劉小玲雖是母親的獨生女,卻也開始反抗母親在家中強大的權威。父親病倒了,她日日陪伴著昏睡的時候居多的父親。在一個寒冷的聖誕夜,自己的父親孤獨地死去,她把母親特地為她準備的一大堆禮物搬到庭院燒掉。這件事一直影響著她,使她更為叛逆。大學一畢業,她為了讓母親傷心而嫁給一個年長她十歲的船務公司老職員,自然這段婚姻難免草草收場。

劉小玲當過財務經理林榮平的情婦,後來她愛上了詹奕宏,由於個性強烈,一旦要愛便不顧一切的去愛,她抱持的原則是「愛」,甚至可以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痛苦或者生命,為了保護腹中的孩子,她竟握住鋒利的刀子,對詹說:

「我不讓一塊隨便的血肉,留在我身上長大,」她無意識地用手掠了掠頭髮:「我懷著這塊血肉,因為,」她的聲音微微的顫抖:「因為,我愛你……」

她願意為愛而忍受一切加諸身上的苦楚。詹要走,她從後面抓住他的皮帶。

「別走,」她悽楚地說。眼淚雨一般地流下來。她開始吞聲:「我不纏你,」她哽咽著說:「要走,明早走。你,醉,醉成這個樣,騎摩托車,太危險……」

這種真愛的流露,令人為之失聲。劉小玲,她就是這麼一個教人心疼的人物。讀過〈夜行貨車〉的人,相信沒有一個人會忘掉她。

另一個主角是頻頻造成對立與衝突的詹奕宏。

他是新來公司不到一年的年輕人,能力強,很快就佔了新成立的「成會組」的組長。劉小玲發現他是個粗魯、傲慢、滿肚子並不為什麼地忿世嫉俗。然而他的忿世嫉俗是有原因的。

「從小到大,我在貧窮和不滿中,默默地長大。」他說。他的小而飽滿的臉,因多量的酒而愈益蒼白起來。「家庭的貧窮,父親的失意,簡直就是繩索,就是鞭子,逼迫著我『讀書上進』。讓我覺得,以家境論,以父親的失意,我本早就沒有求學的機會的,」他說:「而我得一級一級地受教育,讀完大學,又讀完碩士。」他面有怒色,「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自己想要什麼,想幹什麼……」他砰砰地捶著胸脯說。

他受到太多的壓抑,忍受了太多的苦悶,相對的,表現出來的行為自也是反叛性的。他無法忍受劉小玲的過去,無法忍受臺灣電視劇中低級趣味的臺灣人,「一個個不是癲就是憨」,厭惡一句話裡要插上好幾個「You know what I mean, don't you, eh?」的假洋人,更痛很羞辱中國的外國人,因為他有自尊,有理想,有民族意識,他有責任痛斥洋鬼子的輕蔑。當餞別劉小玲的豪華酒會上,摩根索先生(洋老板)用英語的髒字侮辱國家,他忽然發覺他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微微地顫抖著。

他忽然說:

「先生們,當心你們的舌頭……」

他用英語說。

……

「我以辭職表示我的抗議,摩根索先生,」詹奕宏說。他的臉苦痛地曲扭著,「可是,摩根索先生,你欠下我一個鄭重的道歉……」

「James……」林榮平小聲說。

「像一個來自偉大的民主共和國的公民那樣地道歉。」詹奕宏說。

這是重要的決裂,它不只是情緒的,詹奕宏的行為代表著國人不可輕侮的自尊,是的,「再也不要龜龜瑣瑣地過日子!」這是民族尊嚴的呼聲,內心自卑的讀者忍不住要擊節叫好!

另一個與詹奕宏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主管林榮平,他為了討好洋老闆,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不但對外國人必恭必敬,低聲下氣,甚至曾是自己情婦的女人,因為一雙修長而矯健的長腿,被外國老闆稱為「小母馬兒」,受到了輕薄,氣得直罵:「他×的豬!」他卻幾乎反射地對這個老闆佯裝不知;佯裝自己和那女人之間什麼也沒有,真是可惡亦復可悲。而對於劉小玲──的情婦,他也是無能的。

他擁著她。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實在是愛著這個女人的。衹是他的地位,他的事業,他的自私使他懦弱、使他虛偽、使他成為一個柔弱的人罷了。

否認,社會上這種人的確不少。林榮平經常也懊惱自己,痛恨這樣的自己,可是他終究無能為力。即使如此,他仍是充滿人性的人物,與詹奕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夜行貨車〉的兩個男主角的性格更為突出,提高小說的可讀性,這也正是作者對人物角色的安排與處理之高明處。

(三)敘事結構嚴謹

〈夜行貨車〉以四個場景構成情節,陳映真給每個場景都加上小標題。

第一是「長尾雉的標本」,林榮平和劉小玲到溫泉山區的小熱海,交代他們不正常的關係,並引出劉小玲與詹奕宏的對立與衝突。

再者是「溫柔的乳房」,在劉小玲的寓所,寫劉小玲懷了詹的孩子,二人正面衝突,終又和好。藉用生日為題,說明劉、詹的身世背景。

接著為「沙漠博物館」,詹、劉又鬧翻了,這是小說的高潮。詹在財務部同仁宴請達斯曼先生,順便給決定在下月初離職赴美的劉小玲餞別的酒會上,毅然為外國老板的侮蔑自己的國家而辭職,以表抗議。

最後是「景泰藍的戒指」,劉、詹二人決定一起回南部鄉下,把希望寄託在原始的母性、新生的嬰兒以及散發著泥土芬芳的大地,至此衝突結束,問題解決。

由場面分析看,〈夜行貨車〉相當完整。至於結局的安排,也十分合理。只是敘述觀點一再轉移,且觀點移動並不清晰,尤其是第一場,讀來有些迷糊,但這並不影響它的藝術成就。

(四)獨特的人生觀點

陳映真有其獨特的人生觀點,他在〈夜行貨車〉中提出了諸多讓人反省的問題。

有價值的小說,除應具備優秀的表現技巧外,它也是時代、社會的一面鏡子。〈夜行貨車的作者就像他自己所謂的「市鎮小知識份子作家」,首先反映臺灣現實社會正值蛻變的轉型期現況,外國公司的設立是臺灣當前經濟發展型態的一大特色。外國人的作威作福、目空一切,與本國職員的低聲下氣、迎合獻媚,形成極為強烈的對比。另一方面,某些人又以「假洋人」的「優越感」待人,教人深思不已。這個社會現象在王禎和〈小林來臺北〉即予以相當的嘲諷。至於摩根索先生說的,「我們美國商人認為臺北比紐約好千萬倍,而你們××的中國人卻認為美國是××的天堂。」從國人在美國在臺協會辦事處門口大排長龍,等待簽證的事實觀之,摩根索的一番話,當不能以「個案」來看待。

雖然許南村〈試論陳映真〉一文提到,陳映真小說中的小知識份子,一直是懷著無救贖的、自我破滅的慘苦的悲哀,逼視著新的歷史時期的黎明。而「市鎮小知識份子的唯一救贖之道,便是在介入的實踐行程中,艱苦地做自我革新,同他們無限依戀的舊世界作毅然的訣絕,從而投入一個更新的時代。但陳映真世界裡的市鎮小知識份子,卻沒有一個在實踐中挺立於風雨之中、優游於浪濤之間的人物。」然而這種人物已在〈夜行貨車裡出現,如詹奕宏,他跨出一大步,超越了陳映真早期作品中所表現的市鎮小知識份子的憂悒與無力感,他已不再一籌莫展了。詹的辭職抗議,給予國人堅強的自尊與希望,並且由劉、詹的結合,不難看出作者的同情心與人道主義的思想。

又,作者對人性作深度的挖掘與大膽的解剖,或許有些冷酷無情,但他肯定了詹、劉二人生命的自尊與勇氣,讀者不能不為他們找到失落的自己,認識了真正的自己與真正的存在價值而喝釆。當達斯曼先生說沙漠是一個充滿生命和生機的地方,祇是人們太不了解它罷了。「沙漠」可以是劉小玲精神的堅持,也可以是國家民族的象徵,讀者應當去了解它,體會它的可愛。

小說結束前,作者寫道,「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過平交道的貨車。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夜行貨車。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的貨車。」陳映真藉此再一次提醒大家,千萬不要忘掉自己民族文化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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