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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岡霧大,紗帽山已經隱去,迤邐於七星山麓的村舍更望不見了。一陣陣雲霧自窗前游過,說有多美就有多美,然而如此美好的時光,我卻窩在圖書館看悶書,心裏好不悲哀。

直到下午,霧才慢慢消散。我搭乘空蕩蕩的公車下山,心內充滿說不出的沉悶與抑鬱。

我特地趕去接曉雲,但告訴她,我是順道來看她的。她生日快到了,好意問她,想要什麼樣的禮物?她卻像在對初識不熟的人說客套話似的:

『不用了,何必多禮。』

這話見外得傷透我心。看來她存心漠視我的自尊,對我一點也不在乎。可是我幹嘛忍受這種侮辱?越問自己越覺自己窩囊。

記得以前也曾狠下心,一口氣寫滿十大張絕交書、充滿憤懣的告訴她,我再也無法忍受她若即若離的、冰霜一樣的態度;我更表示我已絕望,我決定將自己由她生活中抽離,找回遺失已久的尊嚴。不過信寫好之後,心理獲得補償,原本梗塞胸中的怒氣也就消了。再看絕交書的內容,幼稚可笑,意氣得初中生似的,若讓曉雲看了,必教她嘲笑一番。於是厚厚一疊信,便毫不猶豫的撕了。看著粉碎的紙花,心裏打算對曉雲付出同等的冷漠,爭個旗鼓相當,不分上下。但這只是想想罷了,因為僅僅要她一聲召喚,我再堅決的打算也會露水逢到晨陽般,轉眼不見蹤影。

拐入她家門口那條長巷時,大仁他們在新公園把『落翅仔』的鮮事,突然予我一絲靈感。我就假裝不認識她一樣,上前搭訕。我盡力表演,以為能夠逗她一笑。豈知我又錯了,她的幽默細胞早已死光。

『無聊!』

她說話的表情有如一盆冷水直澆下來,我的熱情殆盡,灰心至極。

同樣是這條長巷,記得剛認識不久,請她參加舞會,送她同到家,已經十一時了。那時巷口淒清,不見人影,連隻野貓也沒有;月光灑得滿巷白亮,鋪層水銀似的。巷口的水銀燈把我們的身影拉得又黑又長,我們緩緩地走,兩人的影子疊來疊去,我心中有股隱埋已久的衝動在騷擾著。至巷底轉角的地方,燈光照到這兒已顯得疲乏無力。我真希望這路永遠走不完。

曉雲身穿白長裙,藍上衣,腰間繫一紅細皮帶,長形白皮包,樣樣簡單,配合起來卻清麗脫俗,讓人有好舒服的感覺。大家都稱讚她是舞會中最美麗出色的公主,我把這話告訴她。她低首不語。微淡的燈光照在她的頭髮,邊緣的髮絲發亮,看不清她幽暗不明的臉孔。『是真的。』我雙手捧起她的臉龐。她的臉頰粉一樣柔細。我心忍不住狂跳起來,喉頭被鯁住般,像要窒息;幾乎喘不過氣。她閉上雙眼。我深深吸氣,堵上唇,依稀感到自己不爭氣的唇齒在打顫;然而那種空前強烈的震撼與快感,是無可言喻的。我們都沉醉了,萬物一樣樣飄離我們,宇宙只剩兩顆充滿生命的跳動的心。

『叭!叭!』

我們觸電般,慌忙推開對方。一輛計程車冒冒失失的駛進長巷。她雙眼流露出興奮與歡悅。我愛憐地舉臂向她揮手。她貼靠上來,兩片多情柔軟的唇在我面頰輕輕印了下。我失魂般,全身空空洞洞,被抽空似的,飄飄欲仙。我是太興奮了,要不然怎會一路哼著歌兒,踏著月色,踩著舞步同家?

只是,現在一切都黯淡了,這種充滿歡笑與甜蜜的日子,對我來講,已經好遙遠好遙遠,遠得彷彿不曾擁有;憂鬱、苦悶、煩惱都已不足以描繪我的悲哀。

這次,我喪氣地踩著枯瘦孤單的影子離開長巷。一不小心睬到一粒石子,狠狠一腳,洩恨般,把它踢得老遠老遠,碰到柱子還鏘的一聲,像是抗議,在夜裏更顯得清脆響亮。街燈發出的銀白光把路面照得好蒼白,唉,活著變成一件很艱苦的事。

──原刊1979年5月《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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