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早晨在小站,怡純輕聲告訴我,有了。

我聽見腦殼內卡嚓一下,很細微卻很清楚,像按下照相機快門的聲音。幾乎當場昏倒,如果不是被她攙住的話。等我較清醒了,覺得她是騙我的。可是她把診斷證明給我,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我腦中彷彿又卡嚓一聲,感到昏眩;整顆心像亂七八糟的行囊,我卻不知如何收拾才好。以前覺得這種事並沒什麼大不了,但現在真教自己碰上,才感到頭痛。她神色自若,一點也不恐慌,鎮靜得令我自歎弗如。風由車窗灌進來,我打個咚嗦,兩腿竟不聽使喚的、神經質的抖顫起來,手再怎麼用力壓住也沒用。我兩手只好抓住椅墊,把膝蓋緊緊頂住前座的椅背。

晚間,陪怡純至開放醫院將那不到一個月大的小生命拿掉。我坐在手術房門口邊的橫椅等待臉上一定萬分焦急,要不然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怎會頻頻對我行注目禮?我難為情,便攤開書當擋箭牌。這時刻才發覺,抽抽菸也是好的,然而身邊沒菸,想出去買卻又走不開。室內明亮如晝,看往窗外,外面是深黑幽寂的世界,我感到好孤伶,不知她可好?

怡純走出手術房時,臉色蒼白,一無血色;眼神疲乏,有如經歷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戰。我心疼的迎上去擁住她。

『若留下小孩是否就保有你

『別胡思亂想,呆瓜。』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她竟然有心情說笑。我又愛又憐的掐她一把。

忽然 一陣尖銳緊急、驚心動魄的警鳴,一輛白色救護車呼嘯而至,救護人員飛快的打關車門,推出擔架,是位早產的婦人,面帶痛苦表情,呻吟不已,一名神情慌張的男子守著產婦,滿額汗水。短短的忙亂之後,人逐漸散去,急診處門口又恢復平靜我扶怡純出去。

『痛不痛

『不會,不過請步伐放小些。』

計程車上,她溫靜得像小貓,偎在我懷,我輕撫她長長的髮絲。至永和家門口,她抬頭看我,眼角彷彿隱藏一抹神祕的笑意,煞有介事的說:

『我不再喜歡你。』

我不懂的睜大眼,以為做錯了什麼。她看我掉入圈套,便狡黠的笑起來

『那兩個字已化成一個字了。』

我如釋重負,又氣又好笑的摟緊她。清冷的空氣在我們四周流竄。

街道寂寥,街燈微弱的光線照在不平坦的路面,明明暗暗,新建的公寓邊,低矮簡陋的房屋顯得尤其黯淡。一輛計程車由身邊經過,車速減慢,司機以為生意上門,頻頻投來眼光,回頭見我們毫無反應,即一踩油門,呼嘯而去。

『讓妳受苦,我――』

『愛情的代價雖是痛苦,但我願為你承擔,假使此人不是你,我一定會瘋掉。』

她兩眼充滿感情,閃耀奇幻的光采。風中,我感動得想哭,心中湧起一股甜蜜、溫聲的幸福感,覺得任何事都變得不重要了。

風泠,我要求她上樓,不用送我。我獨自行至車站,街道不見人影,蕭條淒情。空氣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犬吠,我回頭,卻見怡純由巷內跑來,那小碎步把風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車正好來了。我由車窗看立在風中的她,她蒼白的臉,在黯淡的燈光下,顯得十分蕭索。人遠了,小了,看不清面孔了,我全身神經突地被小小的模糊的人影抽緊,只見那條白圍巾在冷風中盪呀盪的。

──原刊1979年5月《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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