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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路面尚未把所有濕意收起,半乾半濕的。植物園一片清冷,靜得有些陰森、神祕、可怖。路燈有氣無力,黑夜正活躍。路邊的橫板涼椅有著看不清的身影在蠕動。怡純膽小,雙手緊抓我胳膊,覺得怕人。我告訴她,不用怕,這不過是露天純吃茶罷了。她忽的放開我手,撒嬌地白我一眼,罵我缺德。

我們進入橫斷荷池的長廊,漆白的頂架攀爬老藤,頂著黑黝黝的天空;長廊兩邊的方柱掛一盞盞昏黃的老燈,遠望去,幽邈深邃,有股朦朧般的淒迷美。長廊像是人生,每盞燈都代表不同的事件與意義,走出長廊,也就走出生命。想著想著,一股揮不去的哀傷與惆悵襲上心頭,腳步便遲滯起來。偌大的荷池黑水一片,僅有殘莖敗葉點綴其中,水面映著盞盞冷亮的路燈,夜風拂來,水波一興,路燈倒影即飄搖起來,有若鬼靈出沒其間。我問她有沒看過荷池花朵盛放的景象?她搖搖頭。風靜靜撫著她的秀髮。我建議,找個八月的清晨,趕在太陽露臉之前來欣賞此片粉紅花海。我不禁陶醉其中,就像荷花已一朵朵探出水面,水波蕩漾地擴散開來。她也感染我的興奮,點著頭,一臉歆羡的樣子。

池邊古色古香的涼亭,正對著歷史博物館雄偉的背影,那巨大幽邃的黑幕好似時時會躍出古裝打扮的英雄人物一般。坐到涼亭的圓凳上我撿起石子往荷池擲去,撲通一聲,池心泛起粼粼漣漪,一圈圈閃閃亮亮地由內而外,慢慢擴大。

『你知道嗎?』

她看著逐漸恢復平靜的池面,緊鎖的雙眉凝聚了一股鬱結,像揹了一個無形的枷,說

『你專橫、傲慢,老以自己為中心,一再惹我生氣。』

她說的都是實話,我卻不愛聽。我又拾起石子,用力往荷池擲去,平靜的水面再度掀起一陣驚慌的漣漪。

『我一再叮嚀自己,對你要拿出耐心,但好怕有一天耐心用完了,就要……』她的臉被夜晚的暗影刻畫得異常憂思:『我每次發誓不再理你,偏偏一見你,立場就又動搖,這像吸毒一樣,怎麼戒也戒不掉。』

『我是鴉片?』

『不錯,我天天都得吃。』

她親熱地緊偎上來,嬌嗔的神氣在闇昧的燈光下,分外顯得柔媚。我捏捏她小手,覺得和她在一起,要好的時候很好,壞的時候又太壞。她拉緊我手,比擬說,就像是枯旱與暴雨一樣。我認為,我們亟需建造一座耐心的水壩,將太多的雨水儲存,等乾早時再施以灌溉。

『是啊,築一座高高的水壩,』她像苦思不解之際,忽而頓悟一般的與奮,睜大的眼,泛出奇異的光采:『如此就不再發生災害。』

空氣濕度大,有如正降露水,我們感覺冷,便離開。候車時,白淡淡的燈光照下來,使她臉色看來蒼白,但鼻梁陰影極大,直挺美麗,相當古典,像女神。街道已籠罩在一片薄薄夜霧之中。由遠而近的汽車駛過,馬路又恢復原來的靜寂。

回到家,大仁打電話來聊天,無意中提及聖誕夜裏曾遇見曉雲和一名高個兒在一塊,這小事件雖不經意地帶過,卻撥響我心上每一根弦,縱然曉雲和我已像平行線,再不會有交會點,但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卻又一下飄至眼前。今年聖誕夜是陪怡純參加舞會的。但去年聖誕夜未跳舞,我只是牽著曉雲的手,走遍臺北的大街小巷,默默地把時間踱掉,然後才心滿意足的搭最末一班車回家。不知為什麼,這竟然教我難以忘懷。我望向綴著冷月的夜空,心裏覺得很對不起怡純,我不該對曉雲猶存眷戀的。

──原刊1979年5月《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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