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國海洋文學代表作

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llville,1819-1891)《白鯨記》(Moby-Dick)於1851年發表,咸認是美國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之一。全書84章,對於海洋知識及捕鯨過程的描述繁複細膩,篇幅頗長,出版後讀者普遍反應冷淡;直到1920年之後,梅爾維爾在美國文學的地位才獲得重新評價,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福克納說:「看完《白鯨記》,第一個想法是希望這本書是我寫的。」享有盛名的《白鯨記》多次被改編成電影及舞台劇,英國名小說家暨評論家毛姆《世界十大小說家及其代表作》即把《白鯨記》視為美國文學代表作;在毛姆眼中,《白鯨記》的地位勝過愛倫坡與馬克吐溫的作品。

(二)獵捕大白鯨

《白鯨記》故事結構簡單,是描述捕鯨業的海洋小說,透過初登捕鯨船「皮戈德號」水手伊希梅爾的眼睛,以第一人稱敘述船長阿哈帶領船員,獵捕大白鯨「莫比‧迪克」(Moby Dick)。捕鯨船皮戈德號於耶誕節自美國東岸海港「南塔開特」出發,展開連續三年的海上航程。從南大西洋經非洲南端,進入印度洋、太平洋,途中雖有斬獲,但未能發現白鯨的影蹤。

皮戈德號先後與其他捕鯨船「信天翁號」、「處女號」、「恩得比號」、「單身漢號」、「瑞切爾號」、「喜悅號」等相遇,其中因獵捕白鯨而失去一臂的恩得比號船長布默爾,反而讚美白鯨,並勸說阿哈不要對莫比‧迪克進行報復,但未被接受。阿哈同樣拒絕大副斯塔巴克的多番勸阻,執意冒險獵殺大白鯨,終於和大白鯨三度遭遇,即使阿哈一再失敗仍堅不放棄,繼續追鯨。最後,阿哈船長奮身擲扠刺中白鯨眼睛,引起激烈反撲,以致阿哈自己被魚扠上的繩索纏住脖項,不幸落海身亡,連捕鯨船亦被撞翻,而受傷的大白鯨莫比‧迪克則不知去向;船員之中,只有伊希梅爾幸運生還,他在海裡爬上食人族好友奎奎格預備的棺材所改裝的救生筏,被在同一海域來回搜尋失蹤船員的瑞切爾號救起,得以倖存回顧敘述這段驚心動魄的捕鯨歷程。

全書關於海洋生態及鯨魚的知識,十分豐富,敘述詳細而深入,由此不難看出,曾做過水手的作者梅爾維爾以嚴謹態度寫作這部小說的企圖心。當然,《白鯨記》也可以算是典型的自然寫作。書中更有數章猶如歌劇或戲劇腳本,是《白鯨記》敘事之一大特色,唯就全書結構言,難免予人突兀之感。

(三)阿哈船長偏執瘋狂

《白鯨記》眾多人物以船長阿哈為核心,是全書之中個性和形象最為突出的角色。阿哈船長的為人和事蹟一再被提起,令敘事者伊希梅爾對充滿神秘感的阿哈船長十分好奇,但阿哈船長直到書中第23章才正式現身。

阿哈船長外貌鮮明,他只有一條腿,而且另一條假腿是白色的鯨骨腿,停步於舷牆旁,把他的鯨骨腿插進螺絲鑽子洞,並以一隻手抓住一條護桅索,向船員下令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再者是阿哈船長由頭部延伸到身上的長疤,作者如此形容:「像嫩枝的痕,青灰而帶白色,從他的灰白頭髮裏穿出來,繼續沿著他的黃褐色的燒焦了的臉和頸子的一邊而下,一直沒入他的衣服。」這彷如打上火印的疤痕,必然是某種決死搏鬥的創傷所遺留,使阿哈顯得更加冷酷。儘管如此,阿哈船長依然強壯,身軀高而寬闊,如同以堅固的銅為質料所鑄成。

古代的「阿哈」是一位卑鄙邪惡的皇帝,被殺之後,狗群舐他的血,這是阿哈船長狂妄的寡母一時心血來潮,愚蠢無知地給他取的名字,而阿哈才滿周歲,母親就亡故了,由住在蓋赫德的老太太梯斯提格扶養長大,她說這名字具有預言性,其後果然應驗。特別的是,阿哈進過許多大學,到過許多吃人生番的地方,他一向習慣於比波濤更深沉的奇事,他猛烈、銳利的魚槍刺中了比鯨魚更奇怪的仇敵。他進入捕鯨業這一行四十年,在岸上居住不到三年,這是孤寂淒苦、與世隔絕的船長生活,他直到過了五十歲,才跟年輕的姑娘結婚,可是第二天就又出發到合恩角去,可憐的妻子有如守活寡。阿哈自稱,過了四十年的儍瓜生活。敘事者伊希梅爾得知阿哈船長的事蹟,心裏對他充滿某種強烈而模糊的痛苦之感,感到同情和悲傷,卻又對他感到奇怪的、並非真正的敬畏。

捕鯨船合夥人裴拉談到阿哈,說他是個怪人,儘管喪失了一條腿,然而還是有人性的,是個好人,稱讚他的捕魚技術高人一等。不過,他的人性顯然都被獨裁、霸道、壞脾氣和復仇的心所遮蔽了。當二副斯脫布抱怨阿哈船長半夜於甲板巡邏干擾了船員的睡眠,阿哈船長不禁破口大罵:「下去到你那夜間的墳墓裏去吧;像你這種人就在那地方裹著屍衣睡,最後用你做充填料──下去,狗,和狗窩!」

在一次捕鯨過程中,阿哈被白鯨莫比‧迪克咬斷左腿,結下不共戴天之仇,註定阿哈非捕殺莫比‧迪克以復仇不可的命運。他對白鯨恨之入骨,決心追逐牠,繞過合恩角,繞過挪威的大漩渦,繞過地獄的火燄,非追到牠絕不罷手。為了殺鯨,阿哈特製三合一的巨型魚扠,還要求異教徒水手以自身的鮮血來淬硬扠鈎,立誓殺掉白鯨莫比‧迪克。

阿哈船長一心一意要殺鯨,甚至於在大海遭遇其他捕鯨船,完全不社交,同任何一個船長交談五分鐘都覺得浪費時間,除非對方能夠提供他極想知悉的大白鯨的消息。連瑞切爾號因獵捕莫比‧迪克而致使兒子失蹤,瑞切爾號船長向阿哈求助,希能共同搜尋,亦遭復仇心切的阿哈所斷然拒絕。當皮戈德號遭遇大雷雨,阿哈船長要求水手們不可沮喪退縮,呼籲大家:「你們要打白鯨的誓言,都同我一樣應該兌現;我阿哈老頭已經把良心、靈魂、身體、五臟六腑和生命都交給它了。你們應該知道我這顆心是在想些什麼:你們看吧,我就這樣把這最後的恐懼消滅了。」阿哈船長意志堅定,親自守望,那兩片嘴唇合得像是老虎鉗的兩片鉗嘴,他額頭上三叉形的脈管像漲水的溪流似的鼓起,甚至連在痛苦的睡夢中都大喊著刺殺白鯨的叫聲。

雖然獵殺了其他鯨魚,阿哈船長看到這個生物已死,心裏也彷彿激起一種隱約的不快和不耐煩,甚至可說是絕望;彷彿一看到這具屍體就令他想起那條仍有待捕殺的莫比‧迪克,因而儘管把千百條其他的大鯨拖到船邊來,對於他那偉大的、偏執狂的目標卻毫無助益。他自認是惡魔,瘋上加瘋。然小說中的阿哈並未完全被塑造成邪惡的角色,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日子,阿哈倚在船側,望著自己倒映在水裏的影子不停地沉下去,好像拚命想鑽到深淵裏去。可是,迷人的空中傳來芬芳可人的氣味,似乎終於暫時把他靈魂裏腐蝕性的東西驅散了。愉快的氣氛、迷人的天空,終於來撫摩他了;這個一向如此殘酷令人不敢親近的世界,現在已伸出親暱的臂膀,摟住他強碩的頸子,還似乎是樂極生悲地對他抽抽噎噎起來,彷彿對著一個罪人,儘管多麼頑強,她依舊要拯救他,祝福他。這時,一滴淚水從阿哈低壓著的帽簷下掉進海裏。阿哈船長如此自省:「是什麼哄騙人的、神秘的統治者和君王或殘酷無情的皇帝在命令我,才弄得我違反一切自然的愛和熱望,這麼整日地衝撞、奔走和忙迫;弄得我這麼粗魯地隨時想做那種按照我的本心來說並不是非常敢作敢為的事呢?」這呈現了阿哈船長不為人知的一面,使阿哈船長的人物塑造不流於扁平,成為所謂的「圓形人物」。

即將與大白鯨莫比‧迪克正式對決之前,小說中特別安排了「凶兆」,增強全書的神秘感和情節的緊張感。例如皮戈德號邂逅遭白鯨肆虐之後的喜悅號,喜悅號海葬罹難的水手,皮戈德號駛離時卻來不及迴避屍體落進海裏激起的潑濺聲;確實來不及迴避,而且那些飛沫還可能以鬼魂洗禮式潑在船身上。再如阿哈船長親自吊到捕鯨船高高的桅頂上瞭望,帽子竟被紅喙的凶殘海鷹銜走,一去不復返;正在追獵大白鯨時,主桅上飄揚的紅色風信旗亦遭老鷹給啄走。這一次次的凶兆,莫不預示著阿哈船長最終悲慘的結局。

(四)大副斯塔巴克之人性形象

阿哈是捕鯨船皮戈德號專斷的獨裁者,船上的三十餘位水手中,敢向阿哈表達不同意見的,唯有大副斯塔巴克,與阿哈形成強烈對比。作者對於斯塔巴克的人物塑造,可謂煞費苦心。他屢次苦勸船長阿哈,放棄追捕白鯨,甚至明白告訴阿哈,追捕白鯨違反自然律。只是瘋狂了一般的船長阿哈不為所動,以致全船的人最終無可避免地走向悲劇。

斯塔巴克老家在南塔開特港,家中有妻有子,承諾帶孩子到山岡上,看看父親的船。他希望能夠帶著其他船員平安返航,打從心底厭惡阿哈船長搜索追殺白鯨的計畫,如果他辦得到,他極端願意擺脫或破壞這邪惡的計畫。斯塔巴克認為,自己是來捕鯨而不是替上司報仇的。他批評阿哈船長,向一個不會講話的畜牲復仇,這簡直是被最盲目的衝動給迷住了,與瘋上加瘋的惡魔無異。

面對瘋狂般的上司,身為大副的斯塔巴克苦惱不已,他基於職務,既要服從命令卻又心存反叛,覺得自己又恨又可憐。航程中,理性的斯塔巴克和阿哈船長不斷地發生磨擦。兩人爆發衝突最嚴重的一次,是皮戈德號逐漸駛近臺灣和巴士海峽時,發現艙裏油桶漏油不止,大副斯塔巴克基於安全,要求停船檢查再前進,但阿哈船長認為油桶漏油沒必要大費周章停下來而去艙底抓漏。兩人意見不合,阿哈船長暴怒之下,抓起一支已經安裝實彈的滑膛槍,對準斯塔巴克。一觸即發之際,斯塔巴克控制了情緒,相當泰然地離開船長室,說道:「你剛才是肝火太旺,不是侮辱我,先生;不過,我卻請你不必提防斯塔巴克;你只要一笑置之就行了;可是請阿哈要當心阿哈,當心你自己吧,老人家!」難得的是,這次阿哈船長妥協了,至於為什麼?沒有人知道。

由於斯塔巴克不滿阿哈將全船的生命都同他一起拖向毀滅之路,斯塔巴克曾想槍殺阿哈,這樣就可以生還,以及擁抱他的妻兒了,然而經過好一番內心掙扎,斯塔巴克終究還是把裝填著火藥的槍枝放回網架上。當皮戈德號遇上大雷雨,斯塔巴克抓住執意前行的阿哈的手臂,說:「天啊,天也在反對你啦,老人家;要當心呀!這是個不吉利的航程呀,不吉利的開頭,不吉利的繼續;讓我們弄好帆臂,趁我們還可以,老人家,還可以轉向順風駛回家,那總比這樣的航程好呀。」反而遭阿哈指為「膽小鬼」。天晴了,斯塔巴克不放棄,繼續動之以情,遊說阿哈馬上返航回家,說:「為什麼人人都應該去追擊那條可恨的鯨呢?跟我一起走吧!讓我們逃出這可怕的海洋!讓我們回家吧!斯塔巴克也有妻子和孩子──親生骨肉的孩子,年輕的妻子;正如你,先生,你這可愛的、令人仰慕的、慈父般的老人也有妻子和孩子!走吧!我們走吧!──馬上讓我們變更航向吧!」追獵的第二天,斯塔巴克提醒阿哈:「你永遠、永遠也捉不到牠──老天在上,不要再幹下去啦,再幹比惡魔發狂還要凶。追獵了兩天,碎裂了兩隻小艇,你這條腿又給奪去了;你的惡運總算過去了──所有的善心的天使都圍著你作警告啦──你還要些什麼?難道我們追獵這條凶殘的魚真要追獵到我們一個人都不剩嗎?難道我們就要讓牠拖到海底去嗎?難道我們就要讓牠拖到地獄裏去嗎?啊,啊,再追獵就是不信神明、冒犯神明啦!」

直到獵鯨第三天,船員已死傷慘重,斯塔巴克又勸阻阿哈:「還不算太遲,就是現在,在這第三天,要斷這念頭,還是來得及的啊。你看!莫比‧迪克不是要找你呀。而是你,你在發狂地找牠呀!」斯塔巴克一再據理力爭,不斷地向阿哈船長提出諍言。斯塔巴克認為,白鯨之傷害人類,完全是被動的自衛行為,應屬動物本能而非出自於惡意。可惜,斯塔巴克的意見未被執意不退的阿哈所採納,導致皮戈德號和船員們終以陪葬海底收場,怎不遺憾!然斯塔巴克冷靜敏銳的性格相當鮮明,其充滿人性的形象和阿哈船長的偏執瘋狂,形成強烈對比,令讀者印象深刻。

(五)大白鯨神出鬼沒

《白鯨記》一書約有二分之一的篇幅與鯨有關,包括鯨魚的外型、生理構造,以及捕鯨的驚險、如何屠鯨取鯨油……等,堪稱捕鯨的百科全書。書中的莫比‧迪克是白色抹香鯨,白色代表聖潔,但在船長阿哈口中,白色卻是恐怖,莫比‧迪克被形容成神出鬼沒、兇猛殘暴的魔鬼。

梅爾維爾如此形容大鯨莫比‧迪克,「乳白色的腦袋和背峰,臉上全是縐紋」、「靠牠右鰭的地方還插著幾支扠頭」、「大鯨的尾巴從泡沫裏豎起,筆直聳入空中,活像一座大理石的尖塔」。再如「牠的光閃閃的整個背峰清晰可見,彷彿是一件孤寂的東西,在海洋上悄悄盪去,一面不斷噴出一圈最精緻的、羊毛似的、碧綠色的泡沫。……(略)……在頭的前面,柔滑如土耳其地毯的海面映照出牠那闊大、乳白色額頭的閃閃發光的白影,一陣漣漪伴著影子在嬉戲;在後邊,蔚藍的海水交替地流過來,流進穩定的裂尾裏;燦爛的水泡在牠兩邊起伏跳躍。」在初次看到大鯨莫比‧迪克的人眼裏,牠的神態多麼恬靜誘人,試看「這條悄悄向前游去的鯨上,具有一種無限柔和的情趣。難怪有些獵人會給這種靜穆祥和的氣氛弄得莫名其妙地心醉神迷,聽天由命地攻擊牠;到頭來卻發現這種靜穆原來是風暴的外衣。」然而莫比‧迪克兇猛反撲時,是這樣的:「牠一轉身,就清清楚楚露出兩長排彎曲閃亮的牙齒,由無從發現的深淵裏騰升起來。這就是莫比‧迪克張開的嘴巴和捲曲的下顎;牠的巨大而朦朧的身體有一半還跟藍色的海水混在一起。閃亮的嘴巴在小艇下面一張開,像個墓門敞開的大理石墓穴。」牠那尾巴一甩,小艇一下切成兩段,吃過莫比‧迪克的虧者,無不將之視為魔鬼,人人敬而遠之。漸漸地,莫比‧迪克增添一種難以言傳的、模糊的恐怖,這種恐怖極為強烈,時常壓倒一切;而且它又是那麼神秘,近乎無法形容。

大白鯨於是乎變成無所不在,有許多人在相同的時間內,卻於不同的經緯度下看見大白鯨,牠在水手們的謠傳下,被賦予狡猾、邪惡、聰慧的特質。神秘的巨鯨摩比‧迪克本身就是一個謎。

(六)正義乎?邪惡乎?

《白鯨記》是一部讓人動容的悲劇,它表達人類以己身力量去對抗大自然的過程。白鯨所象徵的是整個大自然的生態,船長阿哈則象徵自以為正義實則自大、無知、蠻橫的人類本身,阿哈為了追捕白鯨莫比‧迪克,一再向水手們宣揚信念,最後不但賠上性命,也讓船上其他水手跟著踏上死亡的不歸路。畢竟,大自然本就有一套定律,和平並且長久地維繫每個生態之間的關係,人類倚仗著科技去改變一切,殊不知生態一旦遭受破壞就難以挽回。貪婪的人類和一心復仇的阿哈,甚至於自認是替天行道的一方,屢令獵鯨者喪命的大白鯨儘管無言,卻成為人們口中邪惡的代表。其實,白鯨只是在大自然之中自求生存,對人類根本不具威脅性,只要人類不要去妨礙鯨類,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必然相安無事。若以白鯨的角度觀之,執意追逐獵殺鯨魚的人類或阿哈船長才正是邪惡的一方。

正義與邪惡對立,無論是由誰來定義,邪惡終究不敵正義,由《白鯨記》的結局安排,不難發現,大自然的力量終究遠勝於人類,人類生活理應順應自然,要是蠻橫地想改變生態結構,自私自利,終必遭到大自然反撲而自食惡果,豈可不慎乎!作者梅爾維爾的用心以及警世之意,昭然若揭,於二十一世紀的今日觀之,猶然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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