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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白短篇精選集

(一)提升作品思想性

寓言短小精悍,是文學中的一支輕騎兵。它以簡括的篇幅,把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透過故事,點明寓意,同時作用於人的感情和理智,且其客觀意義往往能突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膾炙人口,歷久彌新。而「故事性」和「寄託性」是寓言的兩大要素,它們組成寓言的雙層結構,故事是寓言的表層,提供一般的道理;寓意則為寓言的裏層,它是故事中另有所託的道理。值得注意的是,寓言寫作一般採用比喻與事理結合、象徵與典型結合、誇張與詼諧結合、擬人與大膽想像相結合的技巧,曲折地反映生活,揭示哲理,其他文學作品也每每因為寓言的滲透,具有更深厚的哲學意蘊。在一般文藝作品普遍思想貧乏的今日,寓言文學的創作,不失為當代作家突破現狀、開創新局的有效途徑。以大河小說《浪淘沙》作家東方白(1938-)為例,其短篇小說集《臨死的基督徒》、《東方寓言》、《十三生肖》、《黃金夢》、《魂轎》等,甚多作品寓言色彩濃厚,在台灣作家之中堪稱獨樹一幟,此外,由於寓言的運用而提升作品的思想性,形成其小說寫作的一大特色;其中東方白寓言小說喜以透過對比來凸顯其象徵意義,令人回味再三,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二)東方白寓言小說分析

1、〈野貓〉

〈野貓〉完成於1953年9月,是東方白中學時代的習作,約一千字,英俊瀟洒的騎士帶著心愛的未婚妻,在森林裏追逐妖豔的野貓,為了抓到躲在樹上的野貓,騎士不擇手段。未婚妻得知,當美麗的野貓衰老或生病時,喜新厭舊的騎士將會遺棄野貓,她想到自己的下場將與野貓相同,於是心酸哭泣,獨自離開森林。「英俊瀟洒/現實冷酷」、「年輕美麗/衰老生病」的對比,帶給戀愛男女某種的警省。

2、〈獵友〉

〈獵友〉完成於1954年,短短不到六百字,採第一人稱敘事觀點。因獵友槍法雖好,卻只重輸贏,以友為敵,終使「我」拋棄獵槍,永遠離開這個獵友。此篇精短的寓言小說,以「多/寡」、「悲/喜」、「友/敵」的對比,批判人類一味競爭、鑽營的病態。

3、〈臨死的基督徒〉

〈臨死的基督徒〉寫於1955年,直到1963年10月才發表,其後也成為東方白第一部書的書名。這篇小說採用寓言形式,寫兩個犯強盜罪的死囚,一個是克力斯丁,因受洗成為基督徒而懷著靈魂得救的安閒心情,悄悄瞑目;另一個是輕蔑宗教的懷疑論者賀爾西,直到臨終前才徹底懺悔自己是萬惡的罪人,相信、承認耶穌是萬物的創造主,詎料因為並無神父為他施洗,懺悔時也沒有見證人。對於他如此是否得救,耶穌竟愛莫能助,表示必須先請示天父。結果年復一年,耶穌始終告知,天父仍在考慮,還沒作成決定,於是可憐的賀爾西只能守在界碑處,無法進入天堂。

這篇充滿宗教神話色彩的寓言小說,藉由「受洗/未受洗」、「得救/沉淪」、「虛偽/真誠」的種種對比,對世俗化、形式化的宗教儀式予以嘲弄,諷刺意味十足,寓涵深刻。

4、〈天堂與人間〉

〈天堂與人間〉完成於1964年,始終未公開發表,直到出版《臨死的基督徒》時才收入書中。此篇敘述一位祈禱會見亡故親人的虔誠教徒李彼得,在一次夢遊中,目睹了天堂的真相。東方白所謂「天堂真相」,是生活在天堂的人,將永遠機械地重複某一個固定的動作,理由是他們選擇了生前最快樂的生活方式去消磨時間,為了避免重複所帶來的單調與枯燥,上帝賜予每個天堂裡的靈魂以健忘的本能,使他們週而復始地享受毫不厭倦的快樂時光。於是李彼得見到的父母是在舞會初次見面的年輕男女,而李彼得主動表明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當成是荒唐的笑話。李彼得第二個見到的親人是純潔無瑕的修女姊姊,不料決心奉獻上帝之前的姊姊,正在牛廄草堆裡跟男人幽會。接著,李彼得見到才八歲大就去世的哥哥,結果李彼得的哥哥當然也無法接受這位中年的「弟弟」。最後,李彼得看到了嗜讀哲學,於中年逝世的弟弟,他住在介於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地區,與古代、近世的哲人晤談,李彼得只能從極樂展望台呼喚著弟弟,等弟弟循聲奔來眼前,卻又模糊地消失不見,於是李彼得絕望地離開天堂,終於自睡夢中醒來。

基督教徒嚮往天堂,乃天經地義,諷刺的是,酷嗜思想的東方白透過天使,揭示天堂的真相,說:「天堂是最自由不過的了,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他一生中最快樂的生活方式去消磨時間。但正如你所說的,他們若老是重複著同樣的生活,再快樂的生活方式也會變得枯燥無味而令人厭倦。」這讓李彼得的生命有了全新的體認與覺醒,也就是「所謂天堂正是最美好的人間生活的切片,與其寄望未來某一切片的不斷重複,不如掌握此生每一美好時刻的歡欣,如此,人間實即天堂,天堂何必外求?」於是他更加珍惜現實世界的一切,認為人世間樣樣皆美,他繼續上教堂、念聖經、研究聖經,安靜滿足地過日子。明眼的讀者不難看出,東方白透過李彼得的夢遊,以及「天堂/人間」、「極樂/痛苦」的對比,表達他對於「天堂與人間」之差別只在一念之間的了悟。

5、〈熊的兒子〉

〈熊的兒子〉完成於1974年底,是寓言小說也是童話。小熊愛在冬天的雪堆裡翻筋斗,但熊媽媽不喜歡冬天,因為冬天一到,凶狠的獵人就會到樹林來,而且去年冬天,熊爸爸給獵人捕殺了。小熊聽了,也想剝獵人的皮,卻被熊媽媽罵,只有像人那樣的野獸才會這麼殘忍。當獵人發現熊媽媽和小熊的蹤跡,熊媽媽先要小熊躲到樹上,自己再頂著渾圓的屁股倒著走,退到樹林裡,以故意留下的腳印,騙過了獵人。過一陣子,熊媽媽知道,一直都在跟蹤牠們的獵人已識破牠的詭計,於是熊媽媽選在星期天,利用獵人去城裡做禮拜時,主動在半路上發動突襲,令獵人翻車。後來,熊媽媽帶著小熊來到新雪地,刻意留下足印,引誘獵人前來,俟機攻擊,結果獵人槍管被折斷,落荒而逃,嚐到被獵的痛苦,而且獵人跌入冰洞,無法逃跑。這時,熊媽媽想到獵人有妻有兒,就饒了獵人一命。事後,熊媽媽告訴小熊,明年春天自己就得學習獨立生活了。

會上教堂祈禱的人類認為野獸凶殘,崇尚人道精神的東方白,則運用「獵人殘忍」與「熊媽媽慈悲」的強烈對比,顛覆了慣常的想法,對自私的人類來說,無疑是一當頭棒喝。

6、〈黃金夢〉

〈黃金夢〉完成於1975年元月,是東方白所寫的短篇小說中,「最愛」的一篇,因為他在這小說注入了親自體驗的人生哲學。這篇小說主要人物是賣香燭的小販「金來」與挖墳小工「南山」,金來原本對「靈驗」的土地公嗤之以鼻,後來夢見土地公扛一箱黃金送他,自此每天早晚都祭拜土地公,甚至變本加厲,荒廢生意,癡迷到長期守在大榕樹下,深信土地公會挖黃金送他,大家都認為他瘋了。好友南山告訴他,人生最大的財富不是黃金,而是健康的身體、安定的工作,和一副慈悲的心腸。由於金來仔不聽苦勸,迫使妻子、兒子、母親先後離他而去。儘管如此,金來仍然執迷不悟,死等黃金;反而是南山勤奮工作,替金來奉養母親、照顧兒子。

多年過去,金來仔的母親死了,自己也老了,終於夢想成空,離開人世。諷刺的是,南山埋葬金來時,竟然在金來躺了一生的茅棚下方挖到一箱黃金,但他見財不貪,將黃金與金來一起埋葬了。因為金來下場淒涼,鄉人認為土地公非但不靈,而且還可能著了邪,大家就決定把土地廟拆毀,唯獨南山伯仔力排眾議,說土地公很靈。不過,土地廟終究還是被拆毀了,未久,一生未娶的南山伯仔無疾而終,死得十分安詳。

金來仔財迷心竅,怠忽工作,換來一生落魄淒涼,南山仔則視金如土,勤奮做事,無欲無求,是道德典範,南山的「勤儉篤實」正好襯托出金來的「貪婪虛妄」;南山代友照顧母親與兒子的慈悲心腸,對照金來的對妻無愛、對子無情、對母不孝的自私,二者形成強烈對比,令讀者印象深刻。倒是金來仔做「黃金夢」,此虛幻之夢竟然成真,「瘋話」亦成為「真話」,怎不諷刺!土地公到底「靈」或「不靈」?引人沉思。

7、〈孝子〉

〈孝子〉於1975年發表,此篇主人翁是蘭陽平原某村莊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其父生前聲名狼藉,他卻十分孝順。父死後,這位孝子斥巨資買墓地、棺木,舉行宜蘭有史以來最熱鬧的葬禮,然後準備了一塊大理石墓碑,打算刻上最體面的墓誌銘。孝子識字不多,花錢請人代筆,雖然其父一無是處,代筆者已經違心寫了許多根本不相襯的好話,但孝子依然不滿意,親自到墓場去抄寫別家墓誌銘的佳句,好將父親寫得盡善盡美。這天下午,孝子在墳地抄累了,忍不住坐下來,靠在一塊墓碑休息,不知不覺睡著了。當孝子張開眼睛,天色差不多黑了,他卻聽見滿墳地石頭相互琢磨的聲音。原來是陰間的牛頭馬面,拿著叉戟,在墓地到處巡視,監視一座座墓碑前跪著的白衣男女,手裡拿著石頭,用力磨去墓誌銘上的文字。這些原本在陰間的人,閻羅王白天是罰他們上刀山之類,晚上則罰他們回世間洗刷不該有的虛名,亦即誰的墓誌銘寫得多寫得不實,誰就得多磨多累,直到每個不實的碑文磨光為止。偏偏這些好不容易才磨光的字,等天一亮,磨光的字又顯出來了,如此週而復始,苦不堪言,那些墓誌銘寫得多的,莫不抱怨「愛面子」的兒子反而害得他們「死受罪」。就這樣,天漸漸亮了,孝子悻悻然走下山。不久,孝子為父親豎立的墓碑除了姓名和生死年月外,竟然找不到一行墓誌銘。

〈孝子〉寫的是所謂「諛墓」的惡俗,也就是不管死者生前如何敗德,其子孫莫不想盡辦法加以歌頌讚揚,小說中的孝子不能免俗,亦虛假地張揚亡父之德,幸而這位孝子因夢境而省悟,慶幸自己未鑄大錯,反而令亡父「死受罪」,雖然鄉人自此不再稱他「孝子」,實則「孝子」未必孝順,「不孝子」亦非不孝,東方白藉由「虛偽/真實」、「孝/不孝」的對比,突顯諷刺人類自我膨脹的表面功夫,寓意十分明顯。

8、〈東東佛〉

〈東東佛〉於1977年發表,東方白大膽而又巧妙地將東方與西方神話揉合在一起,導引出生命終極意義的深層思考。

西方古希臘神話中,知名的悲劇人物薛西佛斯,由於洩露了天帝宙斯誘拐河神伊索普斯之女伊琴娜的秘密,以及把死神給加上鐐銬,使人間一度無人死亡,令閻羅王(Pluto)受不了,所以被判處永遠推石上山的、徒勞無功的苦刑。薛西佛斯即小說中的「西西弗」,慈悲為懷的東方覺者釋迦牟尼,認為西西弗為了正義,揭發惡人的醜行,又為了人道,延長人類生命,不應接受這種無窮無盡、毫無指望的天譴。釋迦牟尼想,西西弗的痛苦在於推石上山的歷程,與巨石一到山頂便又自動滾落山谷的徒勞之感。於是釋迦牟尼設法使那山頂長出一片蓮葉,當西西弗把石頭推到蓮葉上時,蓮葉忽然長高變大,把石頭擎到半空中,任那石頭在蓮葉中像顆露珠一般地滾動著。

這種東方獨有的「蓮葉釋厄」方式,卻給西西弗帶來新的痛苦,因為免除苦刑後,西西弗反而覺得人生多麼無聊與厭倦,他早已「認命」的悟出了,既然推石上山是必然的工作,而且工作中充滿抗衡與奮鬥的感覺,推石上山就不再無聊、痛苦,甚至於推石至山頂而小立片刻,也有完成工作的滿足與快樂,儘管石頭滾落山谷,不免徒勞的嘆息,但一旦雙手再度觸及山下的石頭,馬上又有山頂的目標,可以享受登頂歷程的激昂,也就是無時無刻不快樂。如此,釋迦牟尼的「蓮葉釋厄」豈非多此一舉!

西西弗花了一千二百年獲致的覺悟,贏得釋迦牟尼的讚賞,認為他離佛道不遠,於是釋放蓮葉上的巨石,使西西弗重新獲得推石上山的機會。不過,西西弗這種解決生命之荒謬的方式,儘管樂在其中,無疑卻是對諸神的蔑視,奧林帕斯山上的天神無法忍受西西弗把殘酷嚴厲的天譴,轉化成戲耍的享受,於是命大力士海克力士將他逐出天界,拋入冥獄。半途,西西弗被釋迦牟尼接住,正當他深苦天界不留,冥府無份之際,釋迦牟尼宣布他已成佛,此後將永住東方極樂世界,並且更改名號為「東東佛」。

〈東東佛〉裏,東方白透過名字的更易,把西方的否定(西西「弗」)轉化成東方的肯定(東東「佛」),呂興昌〈走出痛苦的寓言──談東方白短篇小說的憂患主題〉指出:「這意味著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東方白,回頭企圖從東方智慧尋求解決終極問題的想法:只有從無限慈悲的人道關懷中體恤人類的掙扎與抉擇,才能上達天道的圓滿。」此誠一針見血之論也。我們看到東方白以「西方/東方」、「懲罰/快樂」、「解除舊厄/帶來新痛」等對比手法,呈現其思想意涵,可謂獨樹一幟。

9、〈道〉

《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第六》:「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僊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白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上莫不甘心焉。」大意為古代的天災、時疫以及持久的戰禍,為初民平凡的肉體與短促的生命帶來嚴重的危機感,因此他們渴望著遙遠的大地邊緣上存在著理想境界,而以前住在東方海邊燕齊一帶的人們,就相信東方海上有蓬萊、方丈、瀛州三仙山,那兒有黃金白銀做成的宮殿、白色的飛禽走獸,還住著持有不死藥的仙人。

完成於1977年12月的〈道〉,即以上述《史記》所描繪的仙山做為場景來佈局,戰國時代魯太子奇為解決困擾心頭的三個問題:他為什麼生到這世界來?他活在這世界有什麼意義?他要如何生活才能獲得最大的快樂?於是從宮廷大臣到泰山隱士、海濱老人、海上神仙(包括老牧人、老農夫、老礦夫、老園丁),所有他所訪尋的對象都不能為他解答。最後,當不斷追尋的他回到出發的原點,海濱老漁翁再次回答:「路似遙遠卻很近;物似模糊卻很明。」魯太子奇終於徹悟了,然而當他準備將自己所了悟的答案帶回王宮與人分享,卻發現王宮已成瓦礫荒草,時代也已歷經秦漢,芸芸眾生竟無一人相信其遭遇,遑論聆聽他所領悟的人生道理。

東方白透過魯太子奇尋道的過程,諷刺人們捨近求遠,不知所謂的「道」就在認真生活之中,於是乎浪費許多時間在「找尋」的過程。「遠/近」、「懂/不懂」的對比運用,使得這篇寓言小說增添許多令人深思回味的空間。

10、〈尾巴〉

短篇小說〈尾巴〉於1978年3月完成,東方白從神話中汲取靈感,創造出亦莊亦諧的「尾巴鄉」,經由主人翁的進出尾巴鄉,指出「有尾」或「無尾」荒謬的本質。

東方白〈 尾巴 〉中的一位聾啞學校的老師阿九,遠赴合歡山與奇萊山尋採人參,不幸被「尾巴鄉」人所捕。尾巴鄉人把尾巴當神崇拜,認為尾巴是榮耀、完美、至善的象徵,他們的科學證明,尾巴是人類進化的確認,人而無尾乃是一種嚴重疾病。他們認為阿九患了良性無尾症,強迫給予一整年的激尾素治療,當他長出一條五尺長的尾巴,他不但學會尾巴鄉的語言文字,甚至對尾巴不再反感,反而由衷的讚嘆:「啊,尾巴多麼重要!沒有尾巴真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後來阿九和有著漂亮尾巴的護士女友「娓娓」相偕上山野餐,不幸遭黑熊襲擊,在力搏黑熊中,頭因碰撞而昏迷不醒。醒過來後,尾巴鄉已不存在,他無奈地回到平地的無尾世界,極不情願地接受痛苦的「斷尾」手術,他辛酸地想著,人為什麼不能有「有尾」的自由?

東方白阿九此一角色經過「生尾/斷尾」的對比,對「異常」的無尾鄉與「正常」的有尾世界,予以諷刺,諷刺他們各自堅持的行為規範、審美觀點與真理信念,全都是井蛙之見的意識形態之爭,執著愈深,愈顯出各有所蔽的荒謬本質,也讓讀者嚴肅地思考人性易被扭曲、改造、收買的脆弱本質,在阿九身上,我們清楚看到,從排斥反抗到隨順屈從再到心悅誠服的改變過程,它讓人反省,在單一政治意識體制管控下,無助的民眾絕不被容許有任何異議,豈不可悲!東方白透過寓言小說的對比運用,間接地批判七○年代臺灣的威權統治。

11、〈池〉

〈池〉完成於1978年9月,「他」長途跋涉,拜謁清水寺,尋師父不遇,聽小僧說師父到山後釣鯉魚,打算養於挖掘中的魚池,讓進香的遊客觀賞。「他」隨即至山後的清水池找師父,但水池水已蒸發許多,變得濃稠。師父坐在小船垂釣,聽見呼喊,回到岸上,問「他」來意,原來他潦倒多年,獲悉師父能預知未來,感到自己如果能預知未來,將是人生最大樂事,因此請求師父收他為徒。師父答應請求,要「他」代為釣得鯉魚帶返寺中,師父則先回寺裡為其準備禪房。結果「他」未釣到魚,在山中待了一夜,隔天遇大雨,又留在山中一夜,第三天才發現,這清水池根本沒有半條魚!當他回寺,看到小僧不挖魚池了,因為師父改變主意,要把空地闢作園子種藥草。他大惑不解,要向師父問個明白,小僧則告知,師父到山裡採藥去了,不知何時回來?「他」有被戲弄的感覺,決定離開,走了一會兒,聽小僧從山上呼喊「師父回來了」,他回望山上的清水寺,彷彿看見師父在對他微笑,這一瞬間,「他」頓悟了:「何必知未來呢?」

此篇充滿禪意,師父的「先知」點化了「他」的「無知」,東方白藉由「釣魚/無魚」的過程,指出「預知未來」的多此一舉,註定徒勞無功,找不到解答。凡夫俗子未如把握現在,認真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12、〈船〉

 〈船〉完成於1979年4月,「阿果果」年輕時是地中海克里特島的農夫,夫妻二人被海盜擄到船上,阿果果發現海盜並非不法之徒,是為了自由平等而「替天行道」。他們被送至奴隸販賣中心,腓尼基商人買走阿果果,夫妻於是被迫分離。阿果果上了腓尼基商人的船充當苦力或槳手,學會腓尼基語,把自己原本的語文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信服腓尼基所主張的「富商政治」。有一天,腓尼基人敗給雅典人,阿果果未獲自由,成為雅典人的奴隸。經雅典人說明,阿果果開始認為,腓尼基人是殘酷沒有人道的民族;阿果果也學會了希臘文,認識雅典所謂的「全民民主政治」,卻想不出如何避免當奴隸。接著,雅典人敗給斯巴達人,阿果果成了斯巴達人的奴隸,默認斯巴達的「貴族政治」。當羅馬人打敗斯巴達人,阿果果一樣留在船上搖槳或是做苦力,年輕的羅馬士兵告訴他,如果到羅馬角鬥場,而且鬥贏了,便可恢復自由之身,只是這時阿果果年紀大了,已經喪失鬥志。就這樣,阿果果繼續在汪洋之中漂泊,他依然不知道,船在何處?船長是誰?船要駛向何方?

阿果果歷經腓尼基、雅典、斯巴達、羅馬人的統治,完全失去自主性,不變的是其奴隸的可憐身分,內容明顯象徵台灣被殖民的歷史與命運。此篇亦可以看見作者「主人/奴隸」、「殖民/被殖民」、「不法之徒/盜亦有道」的對比運用,令人心有戚戚焉。

13、〈十三生肖〉

〈十三生肖〉完成於1979年7月,題材十分特異。釋迦牟尼來到地獄邊緣,看到走向「六道輪迴」的「獸道」之門的罪犯,包括十二生肖以及一個虬髯的粗漢。釋迦牟尼見他們個個身上傷痕累累,想著他們此去又要投生做獸,心生悲憫之情,想著,只要他們在世間做過一件善事,他就有藉口平反閻羅王的判決,使他們改從「人道」去投生為人。結果十二生肖或多或少都能說出自己做過的一些善事,諸如老牛被賣到屠宰場正好村子淹大水,主人全家受困,快淹死了,老牛一個一個馱著他們到安全的地方,但大水退了,主人卻教人把牠牽回屠宰場。釋迦牟尼聽了,點頭稱善,便命帶戟的「牛頭」將他們帶往「人道」之門,唯獨虬髯的粗漢生前是強盜,做盡壞事,從沒做過一件善事,確實難入「人道」之門,就在被推進「獸道」之門的最後一刻,虬髯的粗漢告訴釋迦牟尼,他舉刀殺一個和尚之前,答應聽完和尚敘述釋迦牟尼一生的故事,然後笑著對和尚說:「讓我親眼見見佛祖吧,那時我再重新做人!」雖然沒在生前見到佛祖,如今總算親眼看到了,儘管「重新做人」已經來不及,但此後做豬做狗也不後悔了。釋迦牟尼聽後展開笑顏,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有善根,自應讓他「重新做人」。於是,虬髯的粗漢得以跟著十二生肖走進了「人道」之門。

此篇寓言小說,十二生肖的回答內容,批判「萬物之靈」的人類,每每使用兩套道德標準來衡量萬物,或忘恩負義或自私自利或欺騙說謊,顯示「偽君子」的萬般罪惡。〈十三生肖〉讓有良知的讀者深思,人世間「真/偽」、「善良/罪惡」的分野何在?此外,〈十三生肖〉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與〈臨死的基督徒〉的宗教形式化,形成強烈對比,也蘊含敏感的價值批判。

14、〈普陀海〉

〈普陀海〉完成於1980年2月,充滿宗教色彩。阿狗舍在瑞芳發現三座金礦而變成百萬富翁,從小在海邊長大、對海無限偏愛的他,一生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願望,便是在海上買一座小島,命名為「普陀山」,在島上蓋一間普陀寺,然後年老時在佛寺裡誦經參禪,安度餘年。可是阿狗舍十幾年來遍訪臺灣各地的地產經紀人,始終沒聽說有誰在賣海上的小島。有一天,某位漁夫帶了一幅海圖,聲稱擁有一個花崗石無人島,阿狗舍朝思暮想早日買到海島,於是用一座金礦換來這幅海圖。又有一天,一個風水仙帶了一只羅盤來找阿狗舍,表示願為阿狗舍到普陀山勘查地理,以便來日興建佛寺奠基之用,阿狗舍盤算了下,便把另一座金礦給了風水仙,並叫那賣島給他的漁夫用船把風水仙載到普陀山去。不久,一位泥水匠來找阿狗舍,自言修建寺廟十分內行,阿狗舍因年歲已大,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為能儘早達成願望,就把最後一座金礦給了那泥水匠,並遣人叫那漁夫與風水仙把那泥水匠及一些工人載到普陀山去。此後,他一貧如洗,連親人兒子也離他而去。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整日站在海邊的阿狗舍,始終望不到由普陀山開來的船隻。到了第五年,阿狗舍便病死了。臨終時,他告訴守在身旁的礦友,把他的遺體火化後,放入骨甕,等到普陀寺完成之日,再叫家人把骨甕帶到普陀寺去歸靈。

三十年後,一個叫「太虛」的和尚,聽到阿狗舍的故事,十分感動,於是到處打聽那漁夫、風水仙以及泥水匠的下落,卻毫無所獲。太虛和尚就用一年期間沿街化緣得來的善款,租漁船帶著阿狗舍的骨甕到傳聞中的海上尋找普陀山,可是終究一無所獲。最後只好把阿狗舍的骨甕投入海中海葬了,又為了紀念阿狗舍的心願,乃將這一片海域命名曰「普陀海」。

此篇東方白藉由「無/有」的對比,批判人類執著於現實表相的宗教迷信。〈普陀海〉裡,阿狗舍付出大半生的歲月以及所有財富,欲求得海上樂土普陀山,結果只是一場「虛空」。東方白於故事結束之前,安排「太虛」和尚來收拾殘局,當有其寓意,實乃作者思想之所寄也。畢竟人生在世,與其追求不切實際的虛幻之境,何不好好把握當下,珍惜眼前擁有的一切呢?

15、〈棋〉

〈棋〉完成於1980年2月,小說中的「我」,嗜好下棋與爬山,某年夏天,「我」獨自一人去看大霸尖山的日出,後來為了找水喝,在山腳下一片樹林盡頭的小空地,發現兩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一黑鬍一白鬚,兩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對面下象棋。滿心好奇的「我」,觀看他們下棋,不料兩人宛如木刻雕像,足足三小時才下了一手棋,「我」不覺失去了觀棋的興致,加以天色已暗,於是悄悄離開。

隔年,「我」決定在結婚失去單身自由之前,再爬一次大霸尖山。「我」依照上次的路線,來到兩位老人下棋的地方,待「我」走近,才發覺去年的白鬚老人已經不見了,大石頭上只剩下另外那一個黑鬍老人,依然把雙手交插在衣袖之中,一切彷彿都不曾改變,而棋盤上也僅僅比去年多走了一步,他們下棋下得如此之慢,令人難以置信。「我」等了好一陣子,白鬚老人並未回來,觀棋的「我」索性代替那白鬚老人,與黑鬍老人下了一盤棋,結果「我」不到三分鐘,就以「雙砲將」贏了這盤棋。「我」未料黑鬍老人棋力如此之低,覺得掃興萬分,隨即告辭,這時「我」才發覺腕錶已經停了。等到「我」回到出發時的山莊,竟然人事全非,再回到家,景觀迥然不同。「我」告訴大家,只是在山中與人下了一盤棋,唯無人相信,未婚妻悄悄問他:「你不用瞞我,這十年裏,你到底跑到哪裏去?」

〈棋〉充分運用對比概念,如「黑鬍老人/白鬚老人」、「慢/快」、「過去/未來」、「真實/虛幻」、「信/不信」等,表達「先知」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的痛苦,在在值得細細回味。

16、〈長城〉

〈長城〉完成於1980年12月,此篇之對比象徵性極強。秦始皇統一六國,繼續修築長城,派來的衛兵與苦役,知道不容易生還,因此相依為命,同舟共濟。有一年,不知何故,長城的戍兵突然斷糧,而且整整等了一個秋天,京城方面都杳無音訊。大家議論紛紛,如繼續在這長城等待,無疑死路一條,不得已改向北方的胡人求救,而胡人也基於人道立場,幫助解決糧荒,於是戍兵和胡人情感交融,打成一片,甚至有些戍兵出關與胡人的女兒結婚生子,覺得塞外的生活和平而安逸,與關中秦始皇暴虐統治的痛苦相較,竟有天堂與地獄之別。此事終為秦始皇所知,勃然大怒,立即派兵嚴懲長城戍兵,順便北伐胡人。想不到這些戍兵反而關閉城門,守在長城北邊,與胡人聯合起來抵擋秦兵,令驍勇善戰的秦兵無功而返。後來,原本堅守長城的衛兵行蹤及下落如何,因史官不敢書寫,所以後世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篇建構「城裡/城外」、「戍兵/胡人」、「敵/友」、「文明/野蠻」、「暴虐痛苦/和平安逸」、「地獄/天堂」的對比,卻又翻轉倒置,城裡變成城外,戍兵與胡人化敵為友;文明的中原政權暴虐無道、殺人如麻,野蠻的塞外胡人則發揮人道精神、友愛異族;地獄幸福安樂,天堂卻痛苦難存。〈長城〉打破制式思考模式,諷刺人之經常為表象及成見所蔽,怎不耐人尋味!

17、〈太子〉

〈太子─戰國物語〉完成於1980年12月,大意是帝國的太上皇帝體衰生病,慢慢不再相信自己可以長生不死,於是注意到「太子繼承」的問題。因為太上皇年已五十而膝下無子,為了生太子,接連換了幾個皇后,但她們不是病死就是沒能生男育女,或是胎死腹中,直到娶了「隆胸肥臀」的第四任皇后,卻連續生了四位公主。於是對全國廣徵生子妙方,乃有一來自「身毒國」的方士獻策,方法是:迎娶百越美女為后、連吃三月雄鯨睪丸等補品、進補期間齋戒女色以一舉得男。太上皇帝完全照辦,也為此而勞師動眾、勞民傷財。終於第五任皇后懷孕了,而且如願生子。太上皇帝此刻想舉國上下必為太子的降生而歡騰慶祝,未料卻傳來舉國造反、京城淪陷的消息。

此篇藉由「懷孕/不孕」、「公主/太子」、「喜獲太子/盡失民心」的對比,賦予「暴政必亡」的寓意,可謂顯而易見。

18、〈如斯世界〉

〈如斯世界〉完成於1982年2月,以中國洛陽歷史悠久的白馬寺為背景。白馬寺第四十祖住持是中年的「佛海」,因不夠「德高望重」,是以年紀較大的和尚對他始終不服,擔心新任住持年輕而動了凡心。某夜,經常舉家到白馬寺頂禮叩拜的富豪之家榮府,緊急請來佛海住持,榮老爺告知其待字閨中的獨生女「珠真」身懷六甲,珠真招認,造此孽障者正是「佛海」。雙方對質時,佛海未承認亦未否認,只說:「是這樣子嗎?」數月後,榮府主奴「沙藏」趁夜將珠真所生的嬰兒偷偷送到白馬寺給佛海扶養。未久,佛海住持跟女香客偷情生子的流言傳開,白馬寺清譽大損,香客不再上門,眾僧無米可炊,集體要求佛海帶佛兒離開。佛海和尚因無人願意讓他誦經化緣,乃淪為沿街求乞的「佛海乞丐」。後來,榮府千金珠真嫁到寧府,丈夫卻是浪蕩子,天天在外花天酒地,不到幾年即染性病而死,珠真年輕無子卻守寡不嫁。

榮府方面,由於主奴「沙藏」忠心盡職,榮老爺乃恢復其自由,給他一筆錢到長安做生意。多年後,沙藏成為巨富,回到洛陽時,榮老爺和夫人已經過世,就經常前去寧府拜訪榮府唯一的後嗣珠真,寧府見沙藏未娶,珠真又守寡,就提議二人結為夫妻,當事人皆未反對,於是琴瑟合鳴,婚後沙藏亦搬入寧府。有一天,佛海帶著快十二歲大的佛兒來寧府行乞,沙藏這才向佛海頻頻磕頭,道出真相,原來佛兒生父正是沙藏。沙藏和珠真當初怕被活活打死,才私下商議,假託孩子為佛海所生,害佛海受苦一生。沙藏請求收養佛兒,並留佛海於寧府,奉養終生。在沙藏舉行慶賀養子佛兒十二歲生日宴隔天,佛海失蹤,再也無人知其下落。

〈如斯世界〉故事峰迴路轉,充滿禪意,「真相/假相」、「有罪/無罪」的對立,顯示凡人矇蔽於表象的無知,也凸出佛海和尚品德的高潔,以及高僧任謗之偉大。

19、〈我〉

〈我〉完成於2001年5月,小說主角吳真一發現以前和現在的同事,以及住在老家的母親,都把他誤為弟弟善一,連由娘家回來的妻子也不認得他了,反而因為他和先生一模一樣,嚇了一大跳,完全把他當客人看待,甚至於最後有一位叫「吳真一」的男子整個取代了他現實中的一切,讓他疑惑不已,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

東方白刻意利用「吳真一」來象徵台灣目前亟待正名的國際困境,藉由「兄/弟」、「真一/善一」、「真我/假我」的對比,進而模糊了「我」的真正身分。此一魔幻手法,設想獨特,堪稱一絕。

20、〈髮〉

〈髮〉完成於2002年5月,是發生在九份的動人故事。一九三○年代,年輕的美容師傅由台北來到九份工作,替一留著長髮的待嫁千金小姐剪髮、燙髮,不慎把少女的頭髮全部燙焦,讓她看起來像釋迦牟尼。少女無顏見人,婚禮暫延一年,要等頭髮長了,再擇吉成親。這期間,少女最注意女人的頭髮,發覺女人為頭髮浪費太多時間和精神,而且其他許多事務也都如此,於是她突然頓悟,決心要跟一切世俗瑣事一刀兩斷,所以一年到期,她不上美容院燙髮,卻去尼姑庵剃髮出家。至於年輕的美容師傅,因不小心害了待嫁千金,內心痛苦萬分,無地自容,黯然返回家鄉泉州,但此事成為夢魘,擺脫不去,令他無法正常生活,一度想尋短,直到有一天看見一女尼削髮的頭,頓悟「菩提」乃是他此生應走之路。五六十年後,二人年近八十,於凌雲禪寺法會盛典重逢,一為「慈雲禪師」一為「智海師父」,因先後談起步上菩提之道的緣由而真相大白,乃彼此叩頭跪拜。

此篇「長髮/剃髮」、「出嫁/出家」、「失髮而得法」、「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恕罪/感謝」的對比運用,層層疊疊,饒富興味。

21、〈殼〉

〈殻〉完成於2002年7月,一位年輕的雲水僧訪遍天下寺院之後,在「九重山」的「九曲水」旁落定,獨居修禪,卻被誤為「魚肉和尚」。山上的「九生堂」近在咫尺,雲水僧以天時未到,沒上山拜謁住持「九祖」。直到第九年,雲水僧終於上山求見,因聲名不良,被拒於門外,他意志堅定,連守九天之後,才得見以豆為主食的九祖。相談之下,九祖方知「魚肉和尚」之傳聞不實,原來雲水僧非但未食鳥蝦,還以「九生堂」拋棄之黃豆殼餵食放生,自己亦以豆殼為食,連續九年之久,「九祖」震撼之餘,驚嘆雲水僧之修為,始悟此生虛度,反而跪拜雲水僧,學他只吃豆殼,九日後,九祖溘然圓寂,「九生堂」眾僧尊九祖遺囑,奉雲水僧繼任住持,是為「十祖」。

此篇東方白運用「表相/真相」、「豆仁/豆殼」、「實/空」,以及「九(臺語同「缺」)祖/十祖(諧音「十足」)」的一連串對比,匠心獨運,導引出令人深思的禪意。

22、〈網〉

〈網〉發表於2005年,敘事大意是,茶行老闆平水伯自小就極端厭惡蜘蛛,不幸的二二八事件爆發,他因參加「二二八處理委員會」的會議,遭冠上「暴亂匪徒」之名。平水伯於是躲到妻子的鄉下娘家,經妻舅安置於山坡上的蝙蝠洞暫避風頭。未料洞中有大蜘蛛,令他寢食難安,屢欲置諸死地而不成。神奇的是,大陸兵前來搜索時,因為大蜘蛛大大方方在洞口織網而作罷,結果救了平水伯一命。此後,平水伯對大蜘蛛敵意全消,彼此得以和平共存。甚至平水伯水源斷絕之際,由於觀察到蜘蛛會將殘餘網絲吞回肚裡,徹悟到「喝尿解渴」之理,終能度過生死關頭。事件平靜以後,平水伯已由恨蛛者變成了狂熱的愛蛛者,尤其喜愛蜘蛛網!

東方白此一寓言色彩濃厚的故事,蘊含豐富多元的象徵意義。文學結構主義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元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此篇題目為「網」,本身即深具對立的象徵意義,平水伯干犯政治大忌,於是政府當局佈下天羅地網,欲將之逮捕到案,至於蜘蛛織網,也是為了捕獵食物,可是平水伯卻因罪惡的「蜘蛛網」而逃過政治的「天羅地網」,幸運地保存了性命,此網乃有「捕捉/救人」、「惡/善」、「死/生」之別,形成饒富意涵的小說符碼。

平水伯和大蜘蛛關係的轉變,十分有趣,平水伯原本是極端的「恨蛛者」,每見蜘蛛,必定發狂似的,非得除之而後快,其與大蜘蛛之間的關係當然是緊張、敵對的,妙的是,大蜘蛛織網而讓平水伯躲過一劫,平水伯見識到大蜘蛛的靈性,自此心存感恩,對蜘蛛的態度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彼此得以和平相處。平水伯不只體認到眾生平等的真諦,並且進一步成為「愛蛛者」,形成「敵意/和平」、「恨/愛」的對立象徵意義,深化全篇的思想內涵。

此外,平水伯面臨水源斷絕的關鍵時刻,燕子飛入蝙蝠洞,在蜘蛛網撞破兩個大洞,象徵著帶來了希望。因為此一契機,平水伯觀察到大蜘蛛把破網全部吞回再重新織網的過程,由「廢絲利用」領悟到「廢水利用」,藉著喝尿才撐過第十天而獲救。這「吞/吐」、「無用/大用」的對立象徵,充滿了道家的哲學意味。

(三)以對比手法凸顯諷刺意義

寓言小說強調故事性和寓意,要點在於故事中所含哲理的重量,為了避免虛胖的軀殼分散讀者的注意力,沖淡了情節中所隱含的哲理,所有不需要的描寫必須儘量簡省,角色則以絕對「單純化」的性格特質來呈現,所以寓言故事的角色跟一般小說、戲劇的人物不同,通常都是「扁平」的,沒有什麼內在心理的刻劃或是外在形象的描寫,只是一心將焦點集中在全篇的寓意及象徵上,這也正是東方白寓言小說寫作的最大特點。

此外,東方白文學自傳《真與美》透露,「獨立的思想」是文章的靈魂,沒有的話只是文字的堆砌,有了之後才化成生命,耐人尋味。又說,「畢竟世上『情的文學』汗牛充棟,可是『慧的文學』究竟鳳毛麟角,它傳達了人類共通的世界性主題。」可見東方白非常重視作品的主題與思想性,期能帶給讀者人生的智慧。當然,小說思想的深刻與否,往往也正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標尺。思想哲理性高,既是東方白小說最突出的特色,而為了呈現、探討思想哲理,東方白喜用強調「寓意」的寓言虛構形式來創作小說,可謂其來有自,且其以「對比」手法凸顯諷刺意義的藝術表現,也確實令人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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