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而為的無奈──談夏目漱石《少爺》主角之人物塑造 @ 喬桑の文藝錄

（一）最多日本人讀過的小說

夏目漱石（1867-1916，なつめそうせき，Natsume Sōseki），本名「夏目金之助」，生於江戶一個小吏家庭，是家中么子。夏目自幼喜歡漢學，14歲開始研讀中國古籍。23歲，夏目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今東京大學），就學期間，受好友正岡子規等人影響而開始寫作。1895年，至四國愛媛縣松山任教，後又去九州熊本縣執鞭；所謂小說反映人生，以上教學經驗，順理成章，正是小說《少爺》的寫作素材。1899年，夏目赴英倫留學，1902年歸國，應聘於東京帝大講授英文，並從事文學創作。1906年完成《我是貓》，此著為夏目漱石過去三、四十年生活體驗的總反省，透過經濟窘困的中學英文教師「苦沙彌」所飼養的貓，觀察荒唐可笑的人間世界，處處流露對於人類的諷刺與揶揄，此著廣受好評，被奉為日本現代文學經典之作，也使得夏目漱石一舉成名。其後夏目漱石創作不輟，直至1916年因胃潰瘍去世。

夏目漱石對東西方文化均有很高造詣，既是英文學者又精擅俳句、漢詩和書法。其寫作小說，擅長運用幽默語言和新穎形式，對個人心理精確細微的描寫，堪稱開後世私小說風氣之先，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被譽為「國民大作家」。

問世於1907年的《少爺》，風格詼諧、平易近人，亦充滿嘲諷寓意，可以說是最多日本人讀過的小說，已多次改編拍攝成電影及電視劇，足見其廣受讀者和觀眾歡迎的程度。

（二）短暫的教書生涯

《少爺》全書共11章，主角即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以身為江戶人為榮，自小個性善良、正直、魯莽、易衝動，又因活在高人一等的哥哥陰影之下，兄弟不睦，且「我」未受父母寵愛，唯有老女傭阿清對他分外疼惜。母親和父親先後去世，哥哥出售老宅，「我」只好搬出，以兄給予的六百圓繳納東京物理學校學費，阿清則改為投靠姪兒，「我」允諾將來接回阿清同住。三年後，「我」從物理學校畢業，原本無意教職，但因工作一時無著，乃應聘至位於四國鄉下的中學擔任數學老師，月俸四十圓。

「我」至學校報到後，發現當地人的勢利及學校的巴結、虛偽文化。經綽號「豪豬」的數學主任堀田介紹，租到房子。「我」展開教書生涯，然倍感心虛，自知不是塊教書的料子，與學生相處不洽，互看不順眼。對於學校種種規定，「我」無法適應卻只能勉強接受，另一方面也十分討厭房東之愛占便宜及推銷骨董。由於學生跟蹤、監視，引起「炸蝦麵事件」和「糯米丸事件」，造成「我」與學生之間關係更加緊張。此外，「我」喜歡拎著紅毛巾去泡溫泉，被學生取渾名「紅毛巾」，令他為之氣結。

當「我」輪值夜班，公然外出洗溫泉，被校長遇上。接著，寄宿生故意搗蛋，不讓「我」一夜好睡。既然如此，「我」索性不睡，逮到了惡作劇的學生。不過，校長卻從輕發落，讓學生輕易脫身，令「我」不以為然。之後，教務主任「紅襯衫」和美術老師「陪酒郎」約「我」一起釣魚，開導「我」對於處分惡作劇學生之事，不要過於堅持，並且離間「我」和數學主任堀田的關係；而堀田誤信房東片面之詞，要求「我」搬家。「我」則受到教務主任影響，乃與堀田劃清界線。

學校鄭重其事，為學生惡作劇事件召開會議，數學主任堀田仗義執言，唯決議仍採納教務主任意見，僅處罰寄宿生禁止外出一星期，以及當面向「我」道歉。「我」為此不滿又無奈，搬至新租屋萩野家，十分後悔來此教書；這時收到老女傭阿清的長信，益加想念阿清及其優點。「我」由房東婆婆口中得知英文老師古賀君、未婚妻瑪利亞、教務主任「紅襯衫」之間的糾葛關係，尤覺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了，希望自己早早收拾行囊回返東京。

不久，古賀君受迫調遷他校，「我」反而被重用加薪。「我」認為此係缺德錢，乃於同意之後又拒絕之，表示即使因此影響信用亦不在乎。再者，「我」和數學主任堀田誤會終於冰釋，學校為古賀老師舉行歡送會，會中教務主任謊話連篇，「我」深感不齒，欲帶古賀老師離開，與美術老師「陪酒郎」引發衝突，「我」與堀田趁此聯手將之痛揍一頓。

小鎮舉行戰役大捷慶祝遊行活動，中學和師範兩校學生在街口爆發衝突，「我」與堀田上前勸架，詎料公親變事主，反而跟學生互毆，遭警方逮捕，說明原委之後才獲釋放。另外，得知教務主任追求古賀老師的未婚妻瑪利亞之外，背地裏還與藝伎在一起，堀田與「我」便計劃在旅舍附近值夜班監視，欲拆穿教務主任虛偽的道德面具。

堀田和「我」因勸架變成打架，遭記者報導成了無賴，他們要求學校去函更正，且不主動辭職。原來，堀田和「我」捲入群架風波，幕後正是教務主任搞鬼。之後，報社刊載撤回聲明，卻未修正報導內容之謬誤。接著堀田被校方要求辭職，「我」講義氣，予以聲援，不願若無其事地留任。堀田和「我」在旅舍外守候八天，終於當場逮到前往尋歡的教務主任「紅襯衫」和美術老師「陪酒郎」，予以痛毆一頓，替天行道。「紅襯衫」和「陪酒郎」事後沒敢報警，堀田和「我」則相偕離開此一是非之地。

結束短暫的教書生涯，回到東京，「我」在鐵路公司找到差事，接阿清同住。未久，阿清病故，「我」依其心願，將阿清葬在家祠。

（三）魯莽正直不虛偽

《少爺》的「我」是全書的核心人物，其人物塑造生動有趣，使《少爺》有了生命，是此書取得成功的最主要因素。

「我」二十三歲又四個月大，身形瘦小，但不畏打架，以免被看扁。他其貌不揚，常被誤當成修鎖匠或工頭。夏目漱石對於「我」的形塑，重點放在個性方面。自小處事莽撞、衝動難忍的個性，令「我」吃足苦頭。小學時代，同學故意刺激他，「我」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竟然從二樓的教室往下跳，結果摔傷了腰；母親病逝前兩三天，「我」不知輕重，還在廚房翻筋斗玩，一不小心撞上灶台的邊角，令母親極為惱火，要「我」去住親戚家，這一去不久又接到母親死訊，哥哥因此責怪「我」不孝，認為母親是被弟弟氣死的，「我」氣不過，搧哥哥一個耳光，惹來父親狠狠教訓一頓，毋怪乎父親常數落「我」是冒失鬼、沒出息。再者，「我」手上正好有分家後哥哥給的一小筆錢，因從小對任何一門功課都不感興趣，正猶豫著是要去做生意或是讀書？經過物理學校時，發現正在招生，「我」毫不遲疑，立刻索取簡章，進而成為物理學校的新生，其個性之魯莽，由此可見一斑。

「我」做人正直、不虛偽，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至學校報到後，校長希望「我」以教育家自我期許，做學生的楷模，成為全校師表；可是「我」有自知之明，這樣的要求根本辦不到，質疑真有如此偉大的人物為了區區四十圓月薪，甘願千里迢迢來到這窮鄉僻壤？「我」不喜歡說假話，於是乎老實告訴校長：「校長要求的我無法做到，這張聘書奉還給您。」此舉令校長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半晌，才笑著解釋，方才說的只是期許罷了。「我」也認為，做自己即可，沒必要巴結和討好，人就得和竹子一樣正直，否則是不牢靠的；就算要吵架，和正直的人吵起來也痛快些。正直、不虛偽當然是美德，不過在一般迫於現實而不得不退讓妥協的人眼中，「我」就變成不知變通、不識時務的人了。

至於「我」的倔強，有時十分可愛，比如「我」來到小鎮，第一個請他喝冰水的人就是數學主任堀田，讓堀田付了一分五厘錢，後來「我」以為堀田是騙子，就覺得欠這樣的人情十分彆扭，便把一分五厘錢放到堀田桌上，但堀田視若無睹，並未收回，直到歡送會那天，堀田和「我」的誤會冰釋了，「我」一言不發，將堀田桌上的一分五厘收進自己的錢包，還向堀田解釋：「唔，我早前不想讓你請客，因此堅持還你，後來想了又想，還是接受這份心意為好，所以才收回來的。」不只堀田聽了縱聲大笑，相信所有讀者看到這裡也必然為之捧腹。此外，「我」也不記恨，儘管當下心裡有點不舒服，可是過個三十分鐘也就拋諸腦後了，不管對任何事，縱使想久久掛心也辦不到。

再者，「我」很講義氣，原本同意加薪，然得知這筆錢的來源竟是把不願意離開的人強迫調走，從其月薪掏出一部分給他，「我」認為這是缺德錢，立即轉而拒絕。後來，堀田被迫辭職，「我」乃告訴校長：「既然如此，我也提出辭呈吧。您或許以為堀田辭職以後，我還能若無其事地留任，可惜這種薄情寡義的事，我可辦不到。」完全不接受慰留；畢竟，「我」認為義氣比工作或信用都來得重要。

「我」向來敢作敢當，高中階段亦調皮搗蛋過，但若有人問起是誰做的，他沒有一次是卑鄙地畏罪逃遁，畢竟，做了就應勇於承擔，沒做更是理直氣壯。即使再怎麼調皮，他向來光明磊落。要惡作劇，必得受懲罰，正因為知道會挨罰，惡作劇起來才有意思。因此對於惡作劇學生不敢出面承認，「我」可以說是嗤之以鼻，打心底瞧不起。

（四）少爺乎？蠢爺乎？

「我」的率性而為，為他惹來許多麻煩。例如他輪值夜班，半途離校去泡溫泉，被堀田撞見，堀田好心提醒，值班時間在外頭閒晃不大妥當。「我」卻大不以為然。像這樣不守規定，我行我素，在眾人看來就是吊兒郎當了。而「我」自己也有矛盾之處，他批評釣魚打獵是殺生，自己卻未吃素；個子矮，自稱膽小，偏又不甘示弱愛打架，是從小到大的打架高手。來到小鎮，除了因勸架變成跟學生互毆，「我」還動手教訓了教務主任「紅襯衫」和美術老師「陪酒郎」，另一方面則感嘆，凡事訴諸武力之舉，莫怪世上戰爭永無休兵之日。

對於不滿的人與事，「我」會予以批評，諸如鎮民現實驕傲令人同情、校長貌似狡猾又愛裝派頭、教務主任「紅襯衫」特愛賣弄、歡送會因大家藉機飲酒作樂而成了瘋人大會、學生之搞怪欠高尚……等。「我」亦認為，做錯事不來認錯，那罪過是不會消失的。他覺得，人世間全是些騙子，靠著相互欺騙度日，實在讓人厭煩。「我」感嘆著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在鼓勵學壞，似乎不學壞就無法在社會上取得成功；偶爾發現一些正直而純潔的人，便對其吹毛求疵，還蔑稱人家是「哥兒」或「少爺」。

不過，「我」不時也有囿於偏見而胡亂批評傳統文化者，比如所謂謠曲就是把原先一讀就通的文句，譜上艱深的曲調，存心讓人聽不明白的玩意；再如歡送會場壁龕正中掛著一幅中堂，那是知名書法家手筆，「我」卻覺得筆法拙劣，寫得真醜。最諷刺的是，「我」很愛批評，然而生氣的時候，總是講不到幾句就說不下去了。平時口若懸河，可是每當開會之類的重要場合，不得不發言時，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似的，話都講不好。像歡送會，數學主任堀田致詞暗示教務主任「紅襯衫」是愛趕時髦的傢伙，但「我」認為這還不夠，應該要說：「你這個愛趕時髦的傢伙、騙子、老千、偽君子、奸商、飛鼠、狗腿子，要是會汪汪叫，就是跟條狗一樣的東西！」既然如此，堀田要「我」自己去罵，「我」則答道：「沒什麼，這些是特地備來吵架用的，要我上台演說，可沒辦法講得那麼順溜。」

「我」家道中落，但喜歡美食及泡溫泉，注重生活享受，全然「少爺」作風，唯其個性善良、單純、正直、不虛偽、莽撞、率性、好打抱不平、講義氣、倔強……等等，並不能算是美術老師「陪酒郎」口中的「蠢爺」。這樣的「少爺」，有著帶點傻氣的可愛，且其獨具一格的思考與行為模式，兼具趣味性與諷刺性，如：「我曾向阿清借了三圓，五年過去，那三圓到現在仍然沒還。不是我還不起，而是沒想還她。阿清不會把這事擱在心上，指望我快些歸還，而我也不打算當她是個外人似的，中規中矩地雙手奉還。如果我一直記掛此事，等於不相信阿清，玷汙了她的一番美意。我不還錢，並非要糟蹋她，而是把她當自家人看待。」此固然令人哭笑不得，卻不令人討厭，反而相當討人喜歡。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我」和老女傭阿清之間超越母子的感情。阿清是在少爺家幫傭的老太太，唯有她看得出「我」的優點，欣賞他、疼愛他。雖然「我」最終並未如阿清所期望的，成為買得起大房子的大人物，阿清還是一樣尊敬且喜愛少爺。書中最令人感動的一段，莫過於不識字的阿清，硬是用亂七八糟的平假名，花了三四天打草稿，寫了封長信給「我」，百般叮嚀，其苦口婆心，怎不感動！經過一次又一次風波，「我」越發佩服阿清，她雖是個沒讀過書、沒身分地位的老女傭，卻有著高貴的情操。「我」從前受阿清無微不至的照料，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如今隻身遠赴異鄉，這才深切感受到蒙她恩惠良多，阿清總是誇他做人正直、不求名利，其實阿清自己遠遠比「我」更偉大。後來「我」回到東京，在鐵路公司找到差事，果然履行約定，接回阿清同住。未久，阿清病故，「我」依其心願，將她葬在家祠。此在在顯示「我」的寬厚，以及擁有一顆善良的心。

（五）社會批判與諷刺

除了「我」，作者對於其他人物的勾勒，亦令讀者印象深刻。在那所偏遠的中學，有膽小怕事優柔寡斷的校長「貉子」、表面和善實則狡詐陰險的教務主任「紅襯衫」、愛裝腔作勢巴結上司的美術老師「陪酒郎」、蒼白肥胖溫吞軟弱的「青南瓜」──英文老師古賀，及長相凶惡、個性豪爽正直的「豪豬」──數學主任堀田。「我」認為，這些鄉下人之所以勾心鬥角、眼界狹窄，乃因其粗鄙無知，和東京不能相比之故。然這些人正是代表著社會上各種典型的人物。而「我」的正直、天真，與小鎮學校文化的虛偽、假道學形成強烈對比，深具象徵意義，尤以教務主任「紅襯衫」為最，充分凸顯追求「則天去私」（註）理想的夏目漱石對社會的諷刺與批判。

教務主任「紅襯衫」是文學士，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像女人似的，更令「我」驚訝的是，他在大熱天竟穿著紅色的法蘭絨襯衫，且一年到頭只穿這件上衣，成天戴著假金鍊子到處炫耀，其外在形象可謂十分鮮明。「紅襯衫」約「我」一起去釣魚，一方面告訴「我」，學校這種地方講究的是人情義理，若像個書生一樣全憑是非論斷、不套交情，那是行不通的；一方面也暗示著跟眼中釘堀田交往終究會吃大虧，說：「社會上有的人看起來光明磊落、不求名利，還熱心地為人家尋找住處，事實上對他卻絕對不能掉以輕心。」足見其心機之深。尤其「紅襯衫」居心叵測，特地把「我」和堀田誘去遊行現場，害他們捲進群架風波。「紅襯衫」又告訴「我」：「我們追求的消遣，應當屬於高尚的精神層面，比方釣魚、讀文學書，或者寫些新體詩和俳句等等……」滿口道德品性、心靈饗宴，背地裏卻和藝伎一起，根本表裏不一，完全是假道學的典型。

當「紅襯衫」發現家道中落的英文老師古賀忠厚老實、個性軟弱，便私下追求古賀美麗的未婚妻瑪利亞，使得瑪利亞想盡辦法找理由，遲遲不肯嫁過門。「紅襯衫」更利用職權，把古賀調遷他校，然後在歡送會上連篇謊言，面不改色地對古賀讚譽有加，說什麼「失去如此良友，實令人痛心疾首」，而且口吻煞有介事，但凡初次聽他講話的人，任誰都會信以為真。「我」看在眼裏，深感不屑，猜想「紅襯衫」或許就是憑著這一招，勾引到瑪利亞。

「紅襯衫」如此虛偽、厚顏無恥，可是像這樣的人往往當權當道，怎不教人慨嘆！最後，「我」和堀田不計後果，為了「替天行道」、伸張正義，兩人放手一搏，把虛偽的代表人物「紅襯衫」和「陪酒郎」痛打一頓，此固然大快人心，令人振奮！可是，「我」終究離開此地，付出慘痛代價。儘管涉世未深的「我」回到東京開展新生活，卻仍不免令人有著率性而為的無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