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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崎豐子(やまさき とよこ,Yamasaki Toyoko,1924-2013)長篇小說《少爺》,主人翁「喜久治」是大阪船場賣和服襪的老牌商家「河內屋」第五代店主,生性好色,放蕩不羈,圍繞在身邊的幾個女人在山崎豐子筆下,個性殊異,性格突出,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其女性角色之塑造,堪稱成功。

(一)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

《少爺》的女性之中,河內屋太夫人「喜乃」和夫人「勢以」是這女系家族最可怕的一對。喜久治知道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內心,根本容不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成為家族中的一分子,是以他與弘子離婚之後,雖然女人一個接一個,還同時擁有了四個女人,卻打定主意終身不娶,這可以說是對於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目中無人、橫行家族的一種反抗。

外祖母喜乃於十八歲生下母親勢以,兩人都是河內屋老店的獨生女,以招贅來繼承家業,丈夫也都是原先「河內屋」的管事。在女系家族中,女婿地位無足輕重,這一對養尊處優、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任何傷害的母女,可謂為所欲為,夫婿只是賺錢以及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

由於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擁有特權,生活享受,玩樂花錢如流水,堅持著船場繁瑣的傳統與規矩,加上任性、自私,使得喜久治身邊的女人們,無不視之如蛇蠍,逃避唯恐不及。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憂心喜久治耽溺於花天酒地,乃強勢安排相親,讓他娶砂糖批發商之女弘子為妻,卻又以弘子不諳船場規矩,無法勝任河內屋女主人為由,逼迫喜久治和甫產下兒子久次郎的弘子離婚。喜久治認為這簡直是在「利用」弘子生下繼承家業的小少爺,外祖母喜乃竟然答道:「那有什麼關係?沒有河內屋血緣的人,都是為了完成這個目的進這個家門。如果不狠下心,根本無法保住這塊招牌。……只要有錢,任何事都沒什麼好怕的。」當喜久治的父親「伊助」疑似罹患肺病,喜乃始終躲在頤養房,未前來探視,亦要求女兒勢以別去伊助房間,更吩咐女僕把伊助的碗筷分開,用過之後,都要以熱水消毒。喜久治發覺,外祖母和母親把治療久病父親的責任全推給主治醫生,且由貼身女僕阿時負責病人起居,從來不親自照顧。她們依然整天忙於參加和服店新衣展示會,或是興奮地張羅出門看文樂或歌舞伎表演,以及避往溫泉區度假,其狠毒無情,令喜久治感慨良深。

雖說狠毒無情,可是父親伊助病故出殯時,母親勢以卻毫無節制地放聲大哭。勢以生前對丈夫不屑一顧,舉止傲慢,這樣突兀的表現,不禁令人疑惑,是因為死了之後,才終於體會到夫妻從此天人永隔?或者僅僅基於即使是食之無味的東西也不願失去的任性?葬禮後的那段時間,在別人面前,勢以也像小孩子一樣傷心落淚,但兩個星期後,還魂似地不再流一滴眼淚;外祖母喜乃起初也每晚唸經,沒幾天就漸漸忘了這件事,做完滿七,兩人立刻恢復老樣子。喜久治對於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的心境,實在難以理解。又,令喜久治生氣的是,當大客戶「佐野屋」遭受祝融,喜久治正和女人在一起,當他得知此一消息,毫不猶豫遲疑,立即展現義氣,排除萬難,全副裝備,趕去現場幫忙救火。依船場慣例,店家夫人應儘速送食物到現場,參與救援,詎料母親勢以在這種緊要關頭,仍然拘泥於大戶人家夫人的地位,只派貼身女僕阿時前來表達慰問,未免太冷漠無情了。

再者,側室藝妓蓬太為喜久治生下兒子太郎,太郎不入籍,且須交由寄養家庭養育,外祖母喜乃提醒喜久治,付了育兒費,就要拿回小孩子的臍帶,因為小孩子出生一星期,臍帶自然掉落,循例會用寫上嬰兒名字、生日和父母姓名的奉書紙將臍帶包好,保留一輩子,否則將來恐後患無窮。喜久治覺得,這樣對於已經母子分離的蓬太過於殘忍,唯外祖母和母親咄咄逼人,沒有絲毫同情,喜久治不由得憎恨起她們。

父親伊助去世後,喜久治開始明目張膽地在外玩女人,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憂心忡忡,一年後,她們請一位算命師幫河內屋卜卦,說家裏有女狐仙,所以除了喜乃和勢以,和河內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不能住在這個家裏,且若不在內庭建一個神社祭祀女狐仙,必對店裏的生意造成不利影響,於是乎河內屋興建了奉祀女狐仙的小神社。直至戰爭末期,形勢日益緊張,原本不願離開大阪的喜乃和勢以也不得不疏散至鄉下,喜乃不禁感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河內屋竟然會沒有女人。河內屋三代都是靠女人,才讓這家店越來越繁榮,沒想到恐怕沒有女人來繼承了。……我們是河內屋的女繼承人,卻要離開這個家。」又說:「是嗎?真的都是戰爭的錯嗎?即使沒有戰爭,時局可能也會變成這樣……我好像失去了一切,以往的一切從此消失了……」當河內屋遭空襲焚燬,唯有貨倉倖存,喜乃竟然怪罪喜久治:「你說得倒好聽。貨倉是男人的,衣物倉庫和房子滲透了我們的血液。你趁空襲這個機會,把和我們有關的東西都化成灰燼,沒錯沒錯,一定就是這麼一回事。」面對戰爭帶來的困境,自覺已經一無所有的喜乃,終因沮喪而落水死亡,作者寫道:「雖然喜乃年過八十,但皮膚仍然沒有失去光澤,眉毛也修得非常整齊,沒有任何雜毛。微挺的鼻子下方,漂亮的雙唇微微張開,似乎吞下了所有的幸福。那是她在八十多年的生涯中,從來沒有體會過任何不幸、不堪和挫敗的臉,宛如刻下了河內屋一百八十年歷史的華麗碑文。」

至於勢以,在母親喜乃眼中是軟弱而無法獨立的人,隨著戰況越來越激烈,喜久治已逐漸適應,但喜乃和勢以面對比以前更加男尊女卑的時代,心情沮喪黯然,失去以往的傲慢,連續三代都是靠女人繼承的河內屋女系家族,終於和其他家庭一樣,漸漸也以男人為中心。倒是喜乃死了之後,彷彿附在身上的惡魔消失了,勢以完全變成一個依靠兒子的平凡女人。此今昔之強烈對比,怎不令人感喟!

(二)妻弘子

弘子是喜久治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由於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風聞喜久治在外頭花天酒地玩女人,肆無忌憚,她們擔憂之餘,趕緊安排相親娶妻,希望趁他還沒有受到傷害之前,趕快找一個女人結婚,好好安定下來。弘子的父親高野市藏原本是學徒,後來開了一家砂糖批發行,靠做砂糖股票一夜致富,雖然財力雄厚,唯缺少老字號招牌,很希望女兒有機會嫁入歷史悠久的老店。弘子比喜久治小兩歲,皮膚白皙剔透,巴掌臉,端正的五官像人偶,並未留給喜久治太深刻印象,但在劇場相了親就拍板結婚。女方要求大場面婚宴,給男方帶來壓力。高野市藏之擺闊讓人聯想起暴發戶,其實他是因為終於把女兒嫁進歷史悠久的河內屋而得意忘形,這也成為弘子婚姻生活不順遂的敗因之一。

嫁入河內屋,喜乃和勢以三句不離船場的傳統與規矩,在弘子看來,卻是刁鑽刻薄,因此不得外祖母和母親歡心。比如弘子在廚房指揮女傭準備夥計吃的家常菜,其中滷蘿蔔切成圓滾滾的,弘子認為這樣切更入味也比較有飽足感,詎料此舉觸犯老店禁忌,勢以斥責媳婦不懂規矩,說:「夥計的菜餚外觀比口感更重要,比起在碟子裏裝兩、三塊圓滾滾的蘿蔔,即使是相同的量,切成方塊感覺更豐盛,我們家可不是暴發戶,而是世代相傳的大戶人家。」又說:「船場的每戶人家就連食物也有規矩,既然嫁來我們家,怎麼切地瓜、怎麼切蘿蔔都必須遵守這個家的規矩,否則沒資格當少夫人。」這猶如重重甩了弘子一巴掌。再者,換季更衣,弘子未仔細分辨,結果她讓出門收帳的準學徒錯穿了成年者方可穿著的丹波布和服,遭客戶取笑,影響店譽,又為弘子之不懂船場規矩,再添一樁罪狀。

俟弘子懷孕,她故意整天躺著休息,騙說腎臟出了問題,回娘家療養待產。此違背河內屋的規矩,因為媳婦向來須在祭祀祖先的隔壁房間分娩的;婆婆勢以不免為此而生氣。弘子生下兒子之後,喜乃和勢以即以弘子未諳船場規矩,無法勝任少夫人這一角色為由,逼迫弘子離婚,留下兒子。至於喜久治,雖對弘子深表同情,覺得她很可憐,但他們夫妻生活未滿兩年,家裏糾紛不止,彼此間的感情從不曾如膠似漆,是以對於這段婚姻之就此結束,並沒有太多的留戀與不捨。後來,弘子改嫁到東京日本橋的食品批發行,喜久治反而為弘子感到慶幸,畢竟河內屋的少夫人只是徒有其名,與其受兩代的女繼承人虐待,像墳墓旁的花,一輩子過黯淡的生活,還不如改嫁來得幸福。

(三)富乃家幾子

茶屋富乃家的女兒侍應幾子,和喜久治相識最早。幾子老家在京都,是新町富乃家老闆娘的養女。她一身小麥色肌膚,稱不上是美女,五官感覺溫順文靜,鼻子堅挺,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做事勤快,讓喜久治感到自在。喜久治第二次去富乃家,帶了十餘位客人,準備離開時,幾子未開口問,就把喜久治的草底和服鞋放在他面前,用袖子邊角擦拭鞋尖上的泥土。這分細心,讓喜久治留下深刻印象。由於幾子暗自喜歡喜久治,不想讓他花冤枉錢,特地為他安排比較省錢的內行人玩法,喜久治反而皺起眉頭,說:「我很高興妳為我著想,只是我不想當一個吝嗇的人。我知道妳好心算我便宜,但我仍然堅持想買貴的東西,這就是到死也改不了的少爺脾氣,很傷腦筋啊。

大抵言,喜久治並不討厭幾子,只是他為亡父掃墓結束那天,去了富乃家,老闆娘提出要他照顧幾子,喜久治不滿老闆娘說的那番話,聽起來好像迫不及待等父親去世似的,喜久治於是拂袖而去,不再理會幾子。直到幾子離開富乃家,改至美濃家當藝妓,喜久治與之重逢,感情升溫,進而為她贖身包養,替她購置房子。幾子沒有花容月貌,也不擅長炒熱氣氛,但面對面講話時,很自然帶給喜久治一種舒服和安心的感覺。後來,喜久治沒有按照規矩,就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為此而傷透腦筋時,他向幾子吐露心情,幾子非但未吃醋,且還予以點醒:「唯一的方法,就是按規矩處理。按照傳統的規矩,最不會受傷,也可以避免任何後患。」這讓不知如何是好的喜久治衷心感謝。

此外,幾子廚藝佳,喜久治有時甚至會為了想吃她的料理而前來。幾子溫柔婉約,好像連蟲子也不敢殺死,在閨房內卻纏綿大膽。她可以說是喜久治的女人之中最體貼、專情、賢慧的一位,更盤著象徵正妻地位的圓髻,表明直到喜久治再婚為止,可見她對於正式嫁進河內屋,成為喜久治的續弦,抱著一絲希望。加以幾子生性節儉,有些和服襪底布襪尖的部分用白色棉線仔細地縫補過,喜久治為此而生氣,將襪子丟下,告訴幾子:「把襪底縫了再穿的心態很好,普通的生意人看到妳這樣節儉的女人,會覺得很高興,但是,我是和服襪店的老闆,我的女人還要穿縫補過的襪子不是太丟臉了嗎?妳要多少我都可以送來,就像我的四角褲一樣,每天穿了就丟。」因為節儉、樸實,幾子得到喜乃和勢以的認可,對喜久治說:「她很樸素,很居家,這種女人花費少,對你比較好。」可惜幾子為喜久治生下兒子「幾郎」之後,不幸因妊娠毒血症而亡故,令喜久治傷心不已。

(四)金柳蓬太

金柳的藝妓蓬太是喜久治眾多女人之中,最漂亮也最愛錢的一位。

蓬太圓臉,雙眼皮的大眼明亮,美人尖很長,鼻子很挺,美人尖至下巴的線條很性格,每次說「對啊」、「是啊」點頭附和時,總是下巴用力收進領口的位置,從美人尖到脖頸都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妖豔。她之所以吸引喜久治注意,在於她的美麗、活潑、機智。喜久治舉行繼承家業的襲名儀式上,因客戶喝酒失態,引起太夫人喜乃和夫人勢以的不快,使得現場氣氛變得很僵,前來助興的藝妓蓬太看到喜久治左右為難,她急中生智,把錢包裏的戒指全都拿出戴上,連腳趾頭也一樣,五顏六色閃閃發光,引起哄堂大笑,順利化解了尷尬氣氛。她的母親也是藝妓,且為船場老爺的小老婆,蓬太自小耳濡目染,是以對於應付船場家庭的種種規矩,自有一套因應之道。

雖然年輕,比喜久治小九歲,蓬太卻精明世故,尤其她有早熟、貪婪、虛榮的一面,喜久治倒覺得十分可愛有趣。比如蓬太喜歡收藏珠寶、戒指,因為戒指、腰帶和髮簪都有鑽石了,再沒其他地方可鑲,於是在虎牙上鑲了一小顆鑽石,令人嘖嘖稱奇;她和男人上床時,會把裝了戒指的錢包放進箱枕內,連給家丁的賞錢也要分一杯羹,對金錢可以說非常執著,莫不想方設法把每一分錢都存起來。她明白告訴喜久治:「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到包廂出場,自由自在地陪客人說笑,還可以存錢、攢到很多戒指,我就心滿意足了。」毋怪乎兒子太郎都已經成年了,蓬太仍打算在戰爭結束後,再僱兩、三個藝妓,繼續經營置屋。

(五)濱遊的阿福與小鈴

喜久治的側室還包括茶屋「濱遊」的侍應領班阿福和藝妓小鈴。

阿福比喜久治年長兩、三歲,身高五尺四寸,體型高大,皮膚很白,顯得肉感。她凡事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沒有侍應身上常見的阿諛奉承或卑躬屈膝,看來雍容大度。喜久治是早就摸透花街的玩家,反而更加欣賞她這種不卑不亢的淡漠。喜久治發現,她的皮膚滋潤光滑,覺得她的性格應該也像她的肌膚,光滑不黏膩,若即若離,不會給男人造成負擔。不過,她卻讓花錢不手軟,追求女人無往不利的喜久治碰到軟釘子,無法占有她的心。儘管喜久治每次帶她出遠門,都幫她買全套的新衣,提供高額的零用錢,但她既沒有表現出蓬太般的執著,也沒有像幾子那樣受之有愧,感恩戴德,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後該穿的穿,該收的收,並無明確的回應,這使得喜久治耿耿於懷。原來,阿福心中另有其人。直到她親眼見到喜久治本乎商界客戶間的義氣,趕到現場幫忙救火,這種英雄氣概終於讓她為之傾倒。

成熟的她從容、冷靜、自適與能幹,讓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十分欣賞,認為會對喜久治的事業有所助益,告訴他:「你之前找的那些女人我都不中意,不是聽話的小綿羊,就是那種乳臭未乾的小瘋癲,沒有一個讓我覺得看得上眼。當側室的,不能只是滿足男人的肉體慾望而已,古有訓言,妾腹是房子的小柱子,要讓有能耐的女人生下出色的孩子。」於是主動要求喜久治將阿福納為側室。詎料阿福對於生活方式有其主見,她向喜乃鞠躬道歉說,雖然對女人而言,有人希望她生孩子,這是無上的恩惠,可是她不希望從此步入家庭。她想繼續在茶屋當侍應領班,和各種不同的人接觸,這樣才能建立更大的格局,才能夠對照顧自己的金主有幫助;如果從此走入家庭,反倒會變成安於當妾的無趣女人。她希望可以繼續當侍應領班,同時接受喜久治的照顧,日後一旦有了孩子,就願意走入家庭。可惜的是,事與願違,阿福一直未能懷孕,乃推薦跟隨在身邊學習的藝妓學校優等生小鈴給喜久治,希望能夠代替她為河內屋生兒育女,偏偏小鈴亦與阿福一樣未能受孕,徒留人生的遺憾。

在喜久治的女人們之中,阿福灑脫的個性可謂別具特色。當側室幾子去世,依傳統規矩,喜久治不可公開替她舉辦葬禮,他為此而傷心落淚,同為側室的阿福倒是看得開,安慰著喜久治:「別哭了,我們每次晚上和你相會,笑著說再見時,就覺得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說再見……我們隨時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你放寬心點。」再如戰況越來越激烈,世道越來越差,蓬太、比沙子和小鈴經常向喜久治索求物資,每次都露出一臉窮酸相,就連喜久治也因生意越來越難做而面露疲態,唯有阿福不僅面不改色,連心情也沒有受到影響。即使酒後與喜久治親熱,遇空襲警報,喜久治正打算抽身,阿福卻纏住他,呢喃道:「難得醉得正舒服,浪費太可惜了。與其像地鼠一樣鑽進洞裏,還不如醉醺醺地死在這裏──」是以阿福告訴其他人,戰爭結束後,不準備回大阪了,她要繼續留在長野鄉下,輕輕鬆鬆、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之後的事到時候再說。

至於把阿福當作學習對象的小鈴,書中著墨較少。她從鄉下來到大阪,進了藝妓學校,畢業後馬上出場。未久,她在阿福安排之下,獻出初夜,成為喜久治的側室。她的處女之身交予喜久治,兩人年紀相差二十歲之多,但她完全沒有排斥之意。完事後,小鈴立刻像小孩子一樣入睡,喜久治想起小鈴捧著《藝妓讀本》照本宣科的天真,覺得她可能是終結自己玩世不恭的最後一個女人了。由於她一心想成為出色的藝妓,熟讀、遵守《藝妓讀本》的種種規定,即連躲空襲所揹的大布袋,裏面的物品,從黃楊木的梳子、髮飾、髮插、化妝用品到跳舞用的扇子、手巾、替換的和服襪等,以及縫線快鬆脫的《藝妓讀本》,應有盡有,都是些可以直接去包廂出場時使用的東西。毋怪乎戰後她還是要拿著約束袋去當藝妓。

(六)紅玉的比沙子

弘子、幾子、蓬太、阿福與小鈴都是平時穿著和服的日本傳統女性,在紅玉咖啡館擔任女侍的比沙子則是身穿套裝的西化女性,跟喜久治的其他女人形成強烈對比。

比沙子的父親本為家具商,關東大地震後搬到大阪,漸漸迷上賽馬。比沙子畢業那年,父親賣掉家具店,租一間小房子,把年幼喪母的比沙子交給鄰居夫婦,自己整天在各地賽馬,結果負債累累。回到大阪,他帶著害怕孤單的比沙子去賽馬,比沙子由於好奇,覺得很開心。但輸得精光的父親買酒狂飲,腦溢血而亡。後來比沙子為了生活,到咖啡館擔任女侍,以她的容貌,要成為紅牌根本輕而易舉,只因個性太強,加上熱衷於賽馬,所以徒有一張漂亮臉蛋,並沒有因此占到便宜,還是靠著喜久治每月付給咖啡館指名費,才讓比沙子成為頭號紅牌。

她比幾子小五歲,身材如駿馬般優美,雖然沒有阿福那種經驗老道的誘惑,也沒有蓬太或幾子的熟練技巧,卻有年輕女人的率真和奔放,讓喜久治別有一番感受。特別是她受父親影響,著迷於賽馬,賭馬時,比沙子喜歡鎖定冷門馬買單勝馬票,且充滿絕對的自信,完全體現她自我強烈的虛榮性格。她的性情反覆無常,讓人難以捉摸。當她看見喜歡的皮包,喜久治毫不考慮掏腰包買下,她突然又毫無理由就不想要了。後來,喜久治瞞著外祖母和母親,包養比沙子,為她買公寓和一匹漂亮的馬。新年事忙,喜久治去看比沙子時遲到二小時,不像其他傳統女性在家枯等,她先行離開,用鮮紅的口紅在撕下的信紙寫上象徵內心怒氣的文字,赤裸裸表達不滿與抗議。

當喜久治生病,久未聯絡,喜久治和友人鶴八一時興起,串通騙她,比沙子以為喜久治已經亡故,便像獅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之後又像鯨魚一樣拚命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用啤酒倒在鶴八和其他客人頭上,鬧得天翻地覆。直到得知這是開玩笑,她心有不甘,反過來以牙還牙,假裝服藥自殺,把喜久治和鶴八嚇出一身冷汗。其個性之強烈,由此可見一斑。也因為賭性強,賽馬之外,更偷偷買了不少股票,比沙子告訴其他女人,在長野這種窮鄉僻壤繼續耗下去,太愚蠢了,她打算回大阪,出脫手上的股票。對於未來的打算,跟其他女人大不相同。

(七)女僕阿時

喜久治這一生,先後擁有弘子、幾子、蓬太、阿福、比沙子與小鈴等六個女人,還違反船場習俗,與女僕阿時發生性關係。

阿時本為河內屋女僕,恢復單身後,重新回來工作,成為喜久治的貼身女僕,照顧生活起居二十餘年,其年紀當然比喜久治大得多。可是當側室們都疏散到鄉下,只由喜久治和阿時留下,寒夜裏,喜久治被一種無可救藥的黑暗所籠罩。老爺和女僕發生肉體關係,雖然沒有第三者知道,但這種關係在喜久治的內心醜陋地膨脹。家規嚴格規定,即使是僕人之間也不可私通,一旦被發現,男女雙方都會被驅逐,甚至連鞋襪都不能穿。喜久治卻打破規矩,每天晚上都把女僕帶上床,這種寡廉鮮恥的行為折磨著他。喜久治完事後,便把她像貓一樣趕走,阿時則仍然聽從喜久治的擺布,好像照顧喜久治二十多年的生活起居,就是在等待這一刻似的。且阿時完全不會踰越身為女僕的分際,完全配合喜久治的身體,壓抑著自己的慾望。當喜久治滿足後,她清理完畢,悄然無聲地回到女僕房間。她這種散發出忍耐、順從和受辱的背影,大大刺激了喜久治殘忍的心,使他得到異樣的快感。

如此持續一年後,喜久治突然感到厭倦。在空空蕩蕩的家中,喜久治感到深沉的孤獨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寂寥,不由得發現自己內心的荒蕪。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回到河內屋,一切恢復原狀,喜久治覺得自己為了發洩色慾的那種寡廉鮮恥,令他心情沉重,愧疚萬分。太夫人喜乃之死,阿時認為是自己疏失所致,深感自責,不時表示希望告老還鄉。她的確蒼老了許多,整天鬱鬱寡歡,隨時小心翼翼,不願讓喜久治看到她醜陋的樣子。喜久治看見阿時現在的樣子,更為曾經短暫占有她的身體感到可恥,也更加憐憫她,很想立刻給她一大筆退休金,讓她回老家,只不過喜久治想到母親勢以在外祖母喜乃去世之後,整個人失魂落魄,以及體弱多病,整天在家休息的長子久次郎,在在都需要阿時照顧,是以遲遲無法放人。這充分顯示喜久治的自私和阿時的可憐,怎不令人感喟!

(八)缺乏女性自主意識

二十多年來,河內屋第五代店主喜久治,活在女系家族的沉重壓力之下,為了反抗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喜久治花天酒地,耽溺於逸樂,女人一個又一個,幸好他認真工作,有魄力,腳踏實地做生意,由一般被鄙視的有錢人家「少公子」(ぼんぼんbon-bon)變成大阪人心目中佩服的「少爺」(ぼんちbon-chi)。

喜久治生命中的女人,前妻弘子相親結婚,以不諳船場商家傳統規矩被迫離婚,她無力反抗,只得接受;側室幾子、蓬太、阿福、比沙子與小鈴,幾子溫柔和順、蓬太活潑大方、阿福雍容自適、比沙子率性奔放、小鈴天真可愛,各有其鮮明個性,她們都在喜久治大男人的羽翼下,享受富裕物質生活,共同侍候喜久治,分享著喜久治的泛愛,個個毫無怨言,甘於如此。至於女僕阿時,對於喜久治無愛的洩慾,更是默默承受。喜久治的這些女人們,無論是否接受現代教育,均全然缺乏女性自主意識。即使是太夫人喜乃和夫人勢以,一生受到家族所保護,向來養尊處優,生活享受,不知人間疾苦,一味堅持船場繁瑣的傳統與規矩,對於丈夫或媳婦沒有同情之心,給人冷酷印象,同樣看不出屬於女性的自覺。

試看山崎豐子其他傑作,如《白色巨塔》主要女性角色──醫生之妻,日本國立浪速大學第一外科教授東貞藏妻政子、醫學部長鵜飼夫人、第一外科副教授財前五郎妻杏子、第一內科副教授里見脩二妻三知代,觀念均陳舊保守,以夫為貴,毫無理想性與自主性;再如《華麗一族》的女性,銀行總裁萬俵大介之妻寧子、執事暨情婦高須相子,或是萬俵家長女一子,以及長媳早苗、次媳萬樹子等,即使是作風強勢的相子,也都活在男性威權之下,普遍缺乏女性自主意識。

山崎豐子身為日本戰後女作家的代表人物,由《少爺》乃至《白色巨塔》、《華麗一族》等作品觀之,其女性角色之塑造,個性突出,堪稱生動,唯率皆缺乏女性自主意識,令人不解。難道這是山崎豐子身為日本女性的一種內在反省,與對長久以來「男尊女卑」社會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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