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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文先生﹞

一、前言

《峽地》是鄭清文(1932-2017)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對一向慣於書寫短篇小說的作者而言,這是一大挑戰。此書起先出版於一九七○年,為臺灣省新聞處主辦《省政文藝叢書》之一,(編號為32,臺北市:九歌,二○○四年十一月典藏新版)也是臺灣文學重要推手鍾肇政居間介紹而創作完成,當時因省新聞處基於「宣揚政績」,曾對小說內容的暴力描述和未婚懷孕提出修改意見,並代為操刀。直到三十四年後重印,鄭清文才又把一些被增刪的部分復元,以更完整的面貌再現。

這部小說以峽地三村為背景(即頂田村、田心村和田底村),描寫臺灣農民生活,並穿插為了農田灌溉用水而爆發的衝突,以及農地重劃的措施。主要在敘述村婦阿福嫂以童養媳身分嫁入陳家,生了二子五女,卻被丈夫遺棄,於是獨力耕耘一份薄田,撫養子女長大成人,在這些子女成長的過程中,又處處遭遇到驚風駭浪,如大女兒月娥面對經商的丈夫,逢場作戲的外遇問題;三女寶桂之不畏保守村人的批評,一心追求時髦與自我「都市價值」;小兒子炎坤代表著對「現代知識」的信任與追求,對鄉下人所堅持的傳統頗有微詞,抵拒著「農村價值觀」;以上種種,所幸最終都由於阿福嫂過人的勇氣與愛心,得以一一克服、解決。

鄭清文出生於桃園鄉下,童年時代的農村生活使他對農業社會多一層親身體驗,他表示,此書一部分素材來自於「幾位哥哥和他們子女的一些生活情況」。毋怪乎陳雨航推崇此書是「對於農村全貌和細節可以說是一個更豐富的例子」。鄭清文談「農業文學」時曾提到:「很少有寫作者自身就是自耕農,他們往往憑著些許的農村經驗和敏銳的觀察,將農村的生活呈現出來,由知識分子來寫農村社會,好處在於他們可以以理性的態度來面對各種現象,缺點是經驗的或缺往往使作品無法深入。」而鄭清文豐富的農村經驗,使他擁有較其他作家更好的農業文學寫作條件,幫助他避免了前述的缺點。無論如何,此書在鄭清文小說創作歷程中,別具意義,尤其書中對於農村婦女阿福嫂的刻劃、塑造,頗為出色,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二、故事情節

《峽地》共十二章,全書約十三萬字,各章主要故事情節如下:

第一章:交代全書主角阿福嫂悲苦的身世,而且當天是牛郎織女相會的七夕,拋家棄子十多年的丈夫陳阿福回來,卻不敢相認,以致遭誤為偷挖甘藷的賊而又離開。第二章:颱風來襲,阿福嫂長女月娥因丈夫外遇而回娘家訴苦求助,阿福嫂要女兒面對問題,自己解決。次子炎坤冒雨巡視農田,因稻田排水問題與邱家爆發衝突。第三章:颱風過後,透過炎坤描述農村災後慘淡景象。鄉公所表示,為解決農田用水問題,峽地三村將提前辦理農地重劃。但部分農民持不同意見。

第四章:阿福嫂三女寶桂夜歸遇襲,幸未遭強暴。第五章:邱家長子錦章獲知夜襲事件為其父所教唆,又得知勢利的邱父趕走女友周美美父女,乃憤而離家。第六章:寶桂欲向邱家報復,為妹妹秀琴的朋友阿忠所勸阻。

第七章:阿福嫂找村長邱明賢理論、搜索,寶桂夜襲事件已真相大白,警察出面協調,但邱明賢堅不讓步。第八章:秀琴和寶桂姐妹二人談論阿忠,阿忠則向寶桂表白、求婚。第九章:邱明賢被告上法院,阿福嫂與村人上法庭作證,邱明賢和夜襲的二個長工都被判入獄。阿福嫂決定找人替邱家割稻,以減少損失。

第十章:邱家已先請他村農民收割稻子。寶桂未婚懷孕,於是嫁給務農的阿忠。未久,阿福嫂得知丈夫死訊,在她剖析心路歷程後,次子炎坤終於同意前往彰化處理亡父後事。第十一章:阿福嫂生日,子女們一起回老家為她做生日,包括軍中的長子溪泉也回來了,阿福嫂望著全桌的子女,感到滿足。子女們合送一架電視機給阿福嫂當生日禮物,她想把電視機搬到稻埕上,好讓更多田心村的人觀看。第十二章:農地重劃完成,峽地三村充滿新氣象。邱明賢已入獄,其子錦章偕懷孕的妻子美美回到田心村,與弟弟錦炳打開心結。阿福嫂和村人相約一起幫忙邱家種田,田心村一片祥和氣象。

三、阿福嫂之人物塑造

日據時代,臺灣由於經濟不景氣,一般家庭都生活在艱困之中,女性被迫成為養女、童養媳或小妾以求生存或藉此幫助家庭度過難關的情形也十分普遍,從日據時期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臺灣女性的悲哀與辛酸。阿福嫂即是陳家的童養媳,沒有讀書,不識字,到了十七歲那年,和阿福送作堆,接連十幾年,好像沒做什麼事,只像母雞下蛋,一共生了七個孩子,丈夫不愛,婆婆不疼,她覺得自己命苦實在比一隻母雞還不如。她無疑就是所謂「永恆的女性」(eternal feminine),亦即只要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要順從、聽話,是個提供性事和生產下一代的幫手、工具;依她們看,女人的未來,千篇一律地指向做妻子與做母親罷了。

阿福嫂生下么女金鳳那年,丈夫阿福外遇而拋妻棄兒地離開,她咬緊牙關,撐起家庭的重擔,茹苦含辛,終於將子女扶養長大,此種堅苦卓絕的精神,令人感佩。事實上,此種女性遭丈夫遺棄,必須獨自面對艱苦生活的「失夫現象」,在鄭清文的小說中,屢見不鮮,如鄭清文短篇小說〈堂嫂〉、〈苦瓜〉、〈女司機〉的女主角,都面對「失夫現象」,顯見鄭清文對臺灣此一獨特的社會現象,深具興趣,試圖透過小說的呈現,探討蘊含其中的文化意義。

至於關於阿福嫂的人物塑造,可由以下幾個面向探析之。

(一)外在形象

鄭清文的小說,文字簡潔明淨而涵蓄豐富,風格冷靜細密。他也稟持「冰山理論」來寫作,接受洪醒夫專訪時表示:「我寧願寫得『沉』一點,點到為止,不要讓它『浮』起來,我不喜歡直接寫出來,不喜歡過份暴露,寧可保守一點,含蓄一點,不要高聲大叫。我認為海明威說的那句話很有道理,他說:『冰山十分之九在水裏,只有十分之一在水上。』」所以說,鄭清文重視的是小說人物的行動與抉擇,以及心理的描寫,至於小說人物的外在形象描寫,往往簡筆勾勒,點到為止。不只是短篇小說如此,長篇小說《峽地》亦然。

書中有關阿福嫂的外在形象描寫,寥寥無幾,提到么女金鳳長得美,阿福嫂心想「自己以前也長得很美吧」,這是十分籠統的寫法。在三女寶桂的眼中,母親阿福嫂的形象是這樣的:「她那從沒有舒展過的額頭。還有她那粗糙的手,長年泡在污水裡任其腐蝕的腳。」因此,阿福嫂雖然年輕時,也長得不錯,卻由於操勞過度,才四十多歲,卻很快老下去了。這是阿福嫂人生的無奈。

阿福嫂最突出的,應是勤於農事的農婦形象,如:「阿福嫂跟往常一樣,天還未亮就起床準備早飯,一邊還在灶前紮著草綑,等到飯一上鍋,就把米糠和米水放進去,利用灶裡的餘熱把它溫了一下,再連同昨晚煮好的豬菜併攪進去,準備餵豬。」她手提滿滿裝著豬菜的大木桶餵豬時,「把飼料桶輕輕一擱,用手順桶底攪拌一圈,滿舍的豬聽了聲音都機警地站起來,嘟嘟呶呶地騷動著。阿福嫂用瓢殼勺了豬菜,倒進水泥槽裡,豬們又你爭我擠,競相爭食起來」。再如犁田時,「她也用過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可以自由地揮響著鞭子趕牛」,揮鞭趕牛時還會聲音轉尖,喊著:「恁娘卡好哩呀。」毋怪乎阿福嫂做起各樣農事,乃是全田心村最快的一個,其形象頗令人印象深刻。

(二)個性塑造

1、保守而又開明

農村婦女觀念保守,是十分普遍的現象,阿福嫂亦然,比如丈夫離家出走,置妻兒於不顧,她卻忍受一切,幾乎每天都在等著不負責任的丈夫能夠「回心轉意」;還把沒有責任感的丈夫的離家,看成是丈夫是把家庭責任交給了她。此外,阿福嫂理所當然的認為「洗碗洗衣服都是女人的事」;也看不慣女兒的裙子穿得太短;活潑外向的寶桂與何勇交往,阿福嫂獲知其非衷心喜歡何勇,就勸女兒:「妳已看不上人家,為什麼要和人家看電影、跳舞,為什麼要坐人家的車?」進而又說:「既然不適當,就不要再和人家往來,免得人家說話,萬一有人來打聽,不是要吃虧?」大女兒月娥的婚姻出了問題,阿福嫂會先替婆家著想,要女兒不能太依賴娘家,不能像個小孩一有事情就往娘家跑,勸說:「做女人,妳就要忍耐。」

雖然跟其他農村婦女一樣觀念保守,有著受限於環境局限的傳統意識,但阿福嫂卻也擁有接受新知的開明胸襟與勇氣,使得人物塑造不流於刻板,這是鄭清文高明之處。

大兒子溪泉讀初中時,和一些小太保鬼混,加入不良少年組織,學抽菸、學打架,成績一落千丈,阿福嫂雖然目不識丁,卻能夠理性、積極的與導師聯繫,果斷地採取轉學的方式,為溪泉轉換學習環境,,加上大女兒月娥的勸告,給予溪泉再度接受教育的機會,後來面對溪泉提出報考通信電子學校的重大抉擇,阿福嫂沒有像一般父母的阻攔,反而尊重溪泉的想法,終於促成了溪泉的生命成長。又,在次子炎坤眼中,母親阿福嫂對於新知識或新觀念,不會一昧排斥或盲從,而是經過了解、判斷後,樂於接受,換言之,人家告訴她事情,她會靜靜地聽,只要她覺得有理,就會採納或聽從他人的意見,所以,阿福嫂不同於一般鄉下農民之受「傳統經驗」所束縛,願意撥出一部分田讓就讀農校的炎坤從事農業實驗,證明化學肥料並不比糞肥或堆肥差。再者,經過次子炎坤的說明,阿福嫂了解到,農地重劃可以改善農場結構及農業生產環境,高度發揮土地合理利用,增加生產,減低成本,提升農民生活水準,促進社會普遍的安定和繁榮,她不只全力支持,更說服其他村民合作促成。即使其他村民可以得到十塊錢的好處,自己僅僅可以得到一塊錢,阿福嫂亦樂此不疲,其觀念之開通,由此可見。所以,在普遍存有「女子無才便是德」觀念的鄉下,阿福嫂肯讓么女金鳳繼續讀書,甚至同意她將來進大學,也就不足為奇了。阿福嫂固然承認炎坤在許多方面,的確有見地,而且他的看法也超過一般人,但是阿福嫂有時卻也喜歡保留一點自己的看法。換言之,阿福嫂面對傳統與現代,不會全然接受或拒絕,抉擇之間,她是有其自主意識的。

呂佳龍《成長與記憶河──鄭清文小說研究》指出:「阿福嫂身上的尊重傳統與信仰新知的態度,是鄭清文得以調和新舊兩種價值觀的中界角色,這個中界角色,也為一度不滿於舊社會的保守與新社會自私的鄭清文,找到安身立命之處。」鄭清文筆下保守而又開明的阿福嫂,可以說調和傳統與現代精神於一身,實為別具特色的臺灣農村女性。

2、認命而又堅韌

阿福嫂命運乖舛,但她始終默默忍受加諸身上的一切不公與痛苦,三女寶桂懂事以來,總覺得母親阿福嫂沒有快樂過。丈夫的不負責任以及婆婆(即養母)的苛待,她逆來順受,毫無怨言。對於村人也願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在農田用水方面,老是讓步,一直吃著邱家的暗虧,被「軟土深掘」,被說成是「無路用」,但阿福嫂是從來不大發脾氣的。看在次子炎坤眼中,阿福嫂是「給欺負慣了,好像低頭走路慣了的人,最後卻變成了駝背,再也無法抬起頭來」。但阿福嫂認為,凡事忍耐一下,反正不會很久的,一切總會過去。當大女兒月娥向她訴說遭到女婿毆打,阿福嫂則告訴月娥:「他打妳,妳就讓他打,反正打不死。」

不過,阿福嫂並不盡然如此,在關鍵時刻,她會起而反抗不公,展現堅韌的一面,形成人物塑造之矛盾對立的和諧與統一。像頭兩胎都是女兒,婆婆對她很不諒解,要她把女孩子賣出去,她不肯;第三個孩子生下來了,儘管是男的,婆婆依然沒有忘掉出賣女孩子這件事;等到第四、第五個又連生兩個女兒,婆婆舊事重提,主張把女孩子賣掉,阿福嫂卻堅持「女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怎麼也不肯屈從,婆婆因此懷恨她,甚至於叫阿福再納偏房。儘管如此,阿福嫂仍然不為所動。這是她反抗婆婆和丈夫,唯一的一樁事。

回娘家的大女兒月娥一再抱怨,越是忍讓,丈夫越是得意,阿福嫂這時臉色突然一變,說:「妳為什麼不還手?」接著又提醒月娥:「妳不能忍耐,就不必忍耐,知道嗎?」就藝術表現言,一直苦勸女兒忍讓的阿福嫂,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逆轉,要長女月娥起而與丈夫正面衝突、對抗,不免予人突兀之感。三女寶桂夜歸遇襲受辱,阿福嫂挺身護女,展現強悍的一面。獲知村長邱明賢涉嫌重大,阿福嫂誰隨即勇敢地來到邱家,堅持討回公道,毫不畏懼邱家豢養的、象徵惡勢力的大黑狗。既然邱明賢拒絕道歉,阿福嫂也不像一般鄉下人,以為上法庭是一件倒楣的事,更不會只求本身的平安無事,不願意出來維護正義。她相信她可以熬過去,就是熬不過去,她也沒有退卻的道理。在警察局裡,儘管村長邱明賢兇狠地瞪視她,她還是把自己想說的都說出來了。結果阿福嫂這堅韌的意志或生命哲學,幫助月娥解決了丈夫外遇的問題,也喚醒村民的理性與良知,使為惡已久的邱明賢不得不伏罪。

阿福嫂的堅韌,剛好與邱家的阿賢嬸形成強烈對比,可謂耐人尋味。村長邱明賢的妻子阿賢嬸,同樣是農村婦女,但她在邱家,似是一個最不重要的存在,家裡大小事情,如果人家不讓她知道,她好像也從來就不想去知道。當深具正義感的邱錦章因為陳寶桂夜歸受辱事件而與父親邱明賢引發爭吵,阿賢嬸不管是非曲直,只怕丈夫生氣,硬是拉開兒子,要他快去工作。多少年來,阿賢嬸一向都是如此。毋怪乎邱錦章會感慨:「一樣是女人,一樣是鄉下的女人,阿福嬸和母親竟是差那麼多。」鄭清文藉著阿賢嬸的軟弱怕事,突顯了阿福嫂堅韌不拔的個性。

3、節儉惜福

鄭清文曾說:「我認為農業時代的社會要具有四項特性,一是純樸、二是貧窮、三是愚蠢、四是辛勤。」對於阿福嫂的節儉惜福,鄭清文亦著墨甚多,比如做油飯時所用的大碗公,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歷史,這是從她被賣到陳家來就已經有的。平時,即使天氣炎熱,阿福嫂也只是用熱水擦擦身子,有時捨不得乾草,只是利用煮豬飼料後的餘熱,把水溫一下。又如颱風肆虐過後的菜圃,次子炎坤打算重新犁地,但她看見土裡還有一半的蔬菜,便捨不得把它翻到土裡去。當邱明賢和兩個長工鋃鐺入獄,全家賴以支持大局的長子邱錦章亦離家出走,邱家只剩下年邁的阿賢嬸和從來沒有摸過農事的弟弟邱錦炳,於是阿福嫂打算約集村人幫忙邱家收割,說:「每一粒稻子,每一粒稻穀都需要那麼麼多的血汗,他們沒有割,就是損失。這不只是他們一家人的損失,怎麼能讓那麼多的稻穀損失掉呢?」其節儉惜物由此可見一斑,這當然也是臺灣農民勤勞本性的流露。

無獨有偶,鄭清文短篇小說〈雷公點心〉的天送嬸,也十分節儉,看見兒子阿進吃飯的時候,飯粒掉到地上,非但不撿起來,反而用腳把飯粒蹂進土裡,她立即教訓說:「雷公點心,雷公點心,誰教你蹧蹋米糧。」認為蹧蹋東西的人,和對父母不孝順的人,是一樣要遭雷殛的。後來,阿進在台北開餐廳,她沒辦法忍受整個餐廳的人都在蹧蹋東西,常把客人吃剩的東西撿起來吃,做兒子的不認同老一輩人的價值觀與想法,反而責怪她不該在餐廳出醜。這天送嬸簡直就是阿福嫂的翻版,誠如詹家觀《鄭清文小說中的社會變遷》所言,透過農業社會婦女的角色塑造,「鄭清文描繪了被時代所沖刷的價值觀,體現在基本的生活層面」,同時也感嘆臺灣農村惜福感恩傳統美德的淪喪。

4、善良富愛心

阿福嫂的善良與愛心,也令人印象深刻。首先是她對子女的愛,大女兒月娥在颱風天回娘家訴苦,阿福嫂為了不讓此一家庭問題變得更糟,忍心叫月娥回去,結果自己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對於最教她操心的三女寶桂,阿福嫂每天總是替遲歸的她留飯菜,要是女兒沒回來家裡,她是不會睡著的。當寶桂夜歸遇襲終於回到家,阿福嫂為女兒準備水,幫女兒洗澡,檢視身上的傷痕,當晚阿福嫂擔心寶桂想不開,注視著寶桂躺下,還替她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沿,「一直撫摸著她的傷痕,把她的手捏了一下,有時也把那受傷的手指拉到嘴裏吹一下」,整個過程中,阿福嫂沒有責備過女兒一句話,透過細膩的描寫,阿福嫂對子女的親情之愛,盡在不言中。後來,寶桂嫁給妹妹秀琴愛慕已久的阿忠,阿福嫂身為人母,實在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叫一個兒女做為其他兒女的犧牲品,從這一點說,她時常覺得對四女秀琴有所虧欠,心想只要有機會,她將盡力彌補秀琴,而且她也將盡力尋找機會,這可以說是父母對子女的另一種形式的愛。

此外,阿福嫂的善良使得她處處替人著想,因為寶桂夜歸遇襲遭辱事件,阿福嫂和村長邱明賢告上法庭,於是麻煩許多村民得趕大老遠上法院來做證,使阿福嫂既感激又不安。上了法庭,阿福嫂一方面耽憂寶桂受到二度傷害,另一方面又怕寶桂說話不小心,會加深邱明賢的罪狀,甚至擔心邱家田裡的稻子沒有足夠人手來收割,這樣的矛盾心理,十分微妙。尤其阿福嫂生日那天,七個子女一起回老家為她做生日,並且共同出資購買一架電視機做為生日禮物,阿福嫂十分滿足快樂,想到的卻是,晚上能夠把電視機搬到稻埕上,讓更多田心村的人觀看。阿福嫂之善良而富愛心,由此可見。

(三)心理描寫

小說作者往往通過直接描寫人物的內心活動來刻畫人物,它是人物思想性格的具體展示,也是人物行動的依據,對於深入鑑賞人物具有重要作用。

鄭清文接受林鎮山專訪時,談及小說觀點的運用,他說:「不管是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我都會用限制觀點,不用全知、全能觀點。」原因是「覺得作者看到的、能解決的,其實,很有限,應該老實把客觀的事情告訴人家,你看到了,同時也叫讀者去看。讀者讀這個東西,會跟作家的感覺是一樣的。所以,我是用限制性的觀點去寫作。」因應限制觀點之選用,鄭清文亦透過心理描寫來深化人物的性格,誠如葉石濤所言,鄭清文的小說有著「濃厚的思考性,心理分析的傾向」,又說:「他的短篇一直用謹慎、平靜的文體敘述,以展開他底觀念。有時為了闡明他底觀念,他用的是心理分析的手法。」當然,《峽地》特別重視核心人物阿福嫂的心理描寫,全書十二章,鄭清文分別透過阿福嫂、炎坤、月娥、寶桂、邱錦章的觀點來敘事,其中以阿福嫂的五章為最多(即第一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其心理描寫也最為深刻。

如丈夫阿福於七夕回來,阿福嫂內心掙扎不已:「她應該再接受他嗎?她的感情已比以前冷了許多了,但是她還是覺得心跳,也會覺得耳熱。」又如七個子女當中,她最不能了解寶桂:「有時候,她以為她會喜歡,也應該喜歡的,她卻一點也沒有喜歡的徵象,她以為她不應該喜歡的,她卻偏偏喜歡。」諸如此類的心理刻劃,俯拾皆是,大有助於阿福嫂的人物塑造。

不過,阿福嫂沒讀書,不識字,雖然不能因此認為她沒有思想,但值得商榷的是,當阿福嫂為了三女寶桂受辱之事而質問村長邱明賢時,邱村長臉上可怕的表情是彼此認識以來從未看見過的,她想:「如果只是憎恨,她倒不怕。因為她比對方更懂得憎恨,也更有理由憎恨。她所害怕的是在那憎恨背後所企圖掩藏而仍然流露無遺的恐懼。」這樣的思考方式與語言運用,都是屬於知識份子式的,跟阿福嫂實際的農婦身分並不切合,讀者反而會認為,這恐怕純粹是作者個人的想法吧!此外,阿福嫂得知丈夫阿福的死訊,百感交集,接著更有長達三頁篇幅、超過二千字,喃喃地訴說心理轉折歷程的剖白。當然這樣的小說技巧,也是所謂「情節的心理化」,即把作為小說主體的故事情節消融在人物的心理活動之中,從而在有限的篇幅內把故事充分、自然地敘述出來。實則鄭清文說過:「我雖然認為文學作品應該有作者的想法,我卻不直接將這些想法寫出來。我是用展示的方式,而不是用告訴的方式。我是透過故事,透過人物,或者某種情況,間接表達出來的。」可見類似上述的思想剖白,顯然是作者刻意為之,唯這樣的呈現方式,跟小說的其他部分相較,難免予人不夠自然之感。

(四)人物語言

人物語言是人物思想性格的直接表白,也是刻劃人物的有效手段,而一個人的地位、身分、經歷,亦即一個人重要的社會存在條件,都無不影響著人物的語言特色。換言之,就是什麼人說什麼話,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

一般說來,鄭清文是用普通話去構想小說的,他透露:「這樣想比較快,我在寫東西的時候,連喝茶都沒時間。」學者林鎮山指出,鄭清文偶爾也把必要的河洛語彙巧妙地融入普通話的句構之中。觀乎《峽地》,其對話偶有臺語,如「飫鬼假小字」、「也該叫人先來送個定」、「我們越怕事,他們就越是軟土深掘」、「幹恁娘卡好」、「哼!自己的兒子不教示,反而教訓起我來了」、「來借量仔(大秤子)」、「變什麼有孔無筍的」、「仙古」、「真是太勞煩大家了」等等,頗富鄉土語言趣味。然整體而言,絕大部分還是給人普通話的感覺,如阿福嫂告訴回娘家的大女兒月娥:「並不是我趕妳。妳把事情解決了,要住十天五天都沒有關係,在事情還沒解決之前,妳不能住下來。妳不要以為住下來就可以解決事情。」或是對即將出嫁的三女寶桂說:「人嫁出去了,總是不同的。老人家常常說,人嫁出去了就是別人的了,總是不同的。」諸如此類,都與小說中一九六○年代臺灣農村的情境不盡相符,阿福嫂的人物語言,在藝術表現上就存在著這樣的缺點,未能具有其個別的腔調,所以在人物塑造上,明顯有不足之處。

平心而論,一九六○、七○年代的小說,因為政治尚未解嚴,大環境使然,即使是本土題材,一般說來,其敘事語言乃至人物語言也絕大部分都是以普通話為主,像鄭清文偶爾把河洛語融入普通話的句構之中,已屬難得,如果以今日解嚴開放的標準,回過頭來要求《峽地》的人物語言表現,未免失之過苛。

四、結語

喜歡讀小說的人,通常都會有這樣的經驗,每讀完一部好的小說,即使經過很長的時間,甚至於對書中的故事情節業已淡忘,但小說中那些有個性有特色的人物卻依然活躍在我們的腦海之中,諸如《水滸傳》的武松、李逵;《西遊記》的孫悟空、豬八戒;《紅樓夢》的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等,而《峽地》的核心人物阿福嫂,看似是平凡的鄉下農婦,實則鄭清文透過種種個性的勾繪與塑造,顯示她節儉惜福、善良富愛心,特別是深入的心理描寫,使我們留下臺灣農村婦女堅毅的印象,難以忘懷。鄭清文筆下的阿福嫂,保守而又開明、堅忍而又勇於抵抗,她具有多重性格,可以說是英國小說家E.M.佛斯特所謂的「圓形人物」,就小說人物之塑造而言,堪稱生動、成功,足以教人回味無窮,並且從她身上獲得生活的啟示和人生的智慧,並無鄭清文甚多短篇小說因寫法含蓄或是點到為止,以致隱晦、難懂的情形。只是,阿福嫂面對丈夫的外遇離棄,她默默接受一切,幾乎是完全的順從,忍氣吞聲地活在男性的宰制之下,這可說是父權文化傳統發展出來的一套對女性特徵的要求。縱使鄭清文對阿福嫂處境的刻劃,明顯地流露出作者對女性這一弱勢族群的關懷,雖說作者服膺冷靜旁觀的創作原則,無意針對事件本身提出批判,然整體而言,由於缺乏對男性自身的批判、質疑和省思,難免讓人引起作者維護同性的聯想與暗示。由此看來,阿福嫂之人物塑造,也如一般傳統女性,仍欠缺完整的自我,是以可敬亦復可悲。

《峽地》是鄭清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說:「我從來沒想到,我有一天會有這麼大的勁寫一篇十幾萬字的,但我卻寫成了,不但寫成了,那時一寫下去,幾乎就沒有什麼困難。」此後,鄭清文的長篇小說作品卻只有《大火》(臺北市:時報文化,19864月初版,全書約十三萬五千字。)和《天燈‧母親》,(臺北市:玉山社,20004月,長篇童話,全書約七萬字。)以短篇小說享譽文壇的鄭清文告訴洪醒夫:「我是希望能寫長篇,因為有些東西要用長篇表達較為適當。」又,鄭清文在〈鄭清文作品討論會〉中說:「一個作家還是要靠寫好的長篇,才能建立他在文壇上的地位。」可見其對於長篇小說創作之企圖與野心。鄭清文自一九五八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寂寞的心〉以來,每年新作從不間斷,其小說背景由農村、舊鎮到大都市,反映了台灣這數十年的社會變遷與發展。到了一九九八年,鄭清文接受林鎮山專訪時透露:「有意寫一個長篇,長一點的,像芋仔跟番薯,比較上,是大部頭,而且,它是一連串的短篇的體裁,想用它寫成一個長篇。」由此看來,鄭清文此一大部頭長篇作品的內容也必然與臺灣社會有著若合符節的對應關係,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註】:鄭清文先生不幸於201711月辭世,惜其大部頭長篇未能完成面世,怎不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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