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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說深具宗教色彩

文學作品的情感要真,形式要美,最終還必須要善──也就是與哲學結合,如此才有深度,才有價值。偉大的作品都蘊含終極關懷的宗教思想,因為宗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當然,作家全心全意去呈現宗教情懷以提升作品價值時,必須注意講求表達技巧和風格,才可能獲致成功,讓讀者接受。

日本人相信上帝遍在、萬物皆有靈的「神道教」,不過,學者武田友壽指出,擁有宗教信仰的日本作家,甚少在作品中討論信仰,大體上,日本的知識分子認為宗教是一種迷信,研究學問而擁有沒有理論根基的信仰是一種恥辱。貝涅底克(Ruth Benedict)於《菊花與劍》亦曰:「日本人有羞恥的意識,卻沒有罪惡的意識。」既然沒有罪惡意識,自然就沒有自罪惡中尋求救贖的宗教需求。然而,近代日本作家之中,遠藤周作(1923-1996)是相當特異的,因為他的小說充滿宗教色彩,表露出日本近代文學所欠缺的,對人類內在世界之探索:靈魂的渴望與救贖,以及罪惡的意識。遠藤周作生前曾獲得眾多國內外文學獎,日本政府為表彰他在文學上的傑出貢獻,曾於一九九五年頒予文化界最高的榮譽獎章——日本文化勳章。

(二)對宗教充滿質疑

遠藤周作本身是天主教徒,也被譽為「日本天主教文學奠基者」,實則他在作品中,對西方宗教(尤其是天主教)充滿質疑。

幼年父母離異,寄居姨母家,姨母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常帶遠藤周作上教堂,未久即受洗,但此非出於自願,當神父問他:「你相信神嗎?」他也跟別人回答:「是的,我相信。」在他幼小的心靈裏,根本不知道這句話代表自己做了多麼重大的決定,後來遠藤周作把自己的天主教信仰比喻為「不合身的洋服」,說:「那時我從未想過,回答這句話之後,自己將背負起何種東西!」因此,遠藤周作後來有過幾次想棄教的念頭,深深羨慕自己選擇信仰的人。這樣非出於自願而受洗的情節,一再於小說作品中出現,諸如〈四十歲的男人〉的主角能勢、〈歸鄉〉的「我」、〈我的東西〉的主角勝呂等,莫不對此表露內心的不滿。

甚至遠藤周作的作品中,對於神的存在,不斷提出質疑,如〈大病院〉的學生村上看見來醫院做人工肛門的男孩,激動的說:「光看到那些可憐的小孩子們,我就不相信有神或佛。要是真的有,那也毫無用處,因為祂老是沉默著。」〈童話〉的男孩「勉」,想起滿洲大連的俄國老人說的話:「基督永遠和大家在一起,和大家一起遊玩。大家寒冷的時候、悲哀的時候,祂都知道。」他內心不斷自問:真的知道嗎?真的知道嗎?又如《海與毒藥》的實習醫生戶田在進行美軍戰俘人體解剖實驗前夕,問另一位實習醫生勝呂:「到底有沒有神?」勝呂答不上來,戶田就自言自語:「是啊!說來荒誕;人無論如何是逃脫不了命運──那推著自己的東西──的擺弄;而能讓自己從命運中獲得自由的就是神吧!」然後又說:「對我來說,有沒有神都無所謂。」至於〈我的東西〉的「勝呂」(與《海與毒藥》的實習醫生勝呂同名),則索性以「那個男人」來稱呼「祂」,覺得這樣才不覺得難為情。

對於宗教,遠藤周作也有所批評、諷刺,如〈雜樹林中的醫院〉,離開癩病醫院的「我」無意間看到,描寫癩病醫院的小說裡的一小段提及,一輩子實踐愛德的修女,竟然因為新藥的發明使自己永遠失去燃燒愛的機會而感到難過。〈我的東西〉的烏鴉(即「勝呂」)第一次望彌撒,他覺得無聊而且恥辱,作者如此描述:「周遭的人突然站起來又跪下。姨媽命令烏鴉坐到兒童席上;他像小猴子似的,還得模仿比自己小的小孩做動作。其他的小孩背誦祈禱文時,他呆呆地站著。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使睡眠不足的他的臉感到疼痛,正殿內所有的香爐開始散發出香味後,烏鴉甚至覺得有點想吐。」「勝呂」的母親上教會望彌撒之後,也用右手拍拍肩膀說:「哎呀!肩好痠呀!反正都是些不知道是來祈禱的,還是來展示衣服的人!」〈四十歲的男人〉的能勢告解時,發覺老神父口中夾著酒味與口臭;〈大病院〉中,學生村上覺得牧師偽善;《海與毒藥》中,外科主任橋本的外籍太太「比爾德」定期來醫院收集病患的內衣褲,洗乾淨再送回,這雖是奉獻犧牲精神的表現,卻令患者感到困擾、不自在,護士「上田」認為比爾德是裝聖女,根本在給醫院的患者和護士們增添麻煩。

(三)宗教信仰的提升

儘管對神充滿質疑,然而〈四十歲的男人〉中,主角能勢胸腔開刀,因為護士和妻子無暇照料八哥,使得八哥在陽台凍死,妻子抱歉地說道:「真是對不起!不過,我覺得牠好像是代替您死似的……我把牠帶回家埋在庭院裡。」此一情節安排,有其宗教救贖性;又如《海與毒藥》的實習醫師勝呂,於活體解剖實驗後,吟誦「立原道造」的詩〈雲的祭日〉:「每當綿羊般的雲朵走過時/每當蒸氣般的雲層飄過時/天空哟/你撒落的是/白的/純白的/棉花的行列。」此詩深具象徵性,其中「綿羊般的雲朵」指的是基督牧的羊;「白的/純白的/棉花的行列」指的是彌撒時,代表聖體的麵包;這都是基督宗教的象徵,勝呂之對著黑暗中波光粼粼的大海吟哦詩篇,亦可視為信徒的某種告解,然而以「誠」自許的勝呂,內心掙扎、難過、痛苦、自責,再也無法把詩唸下去了!由此看來,遠藤周作還是認定神的存在,他於一九六六年《沉默》榮獲谷崎潤一郎獎,曾說過:「對我們來說要證明神的存在是至難的,可是,我一直認為神透過我們的人生悄悄地作用著。神對《沉默》中主角的心聲雖然沒有作直接的回答,但並不能因此就說神像冰一般頑固地保持沉默,而是以我們肉眼看不到的『作用』回答。」

無論如何,當人意識到自己的罪性、有限性時,得以有機會感受神靈的俯視,聆聽上帝的聲音,從而產生尋求神的契機。遠藤周作相信,對於罪人而言,仍有救贖的可能性;人終究得以藉由愛德力量將慾望轉化為光明的面向。我們也從遠藤周作遺著《深河》看出,作者在一神與眾神之間矛盾著、徘徊著,在揮別人世之前,選擇默默包容萬事萬物、包容生者死者、承載輪迴轉生的印度恆河,作為他的回答。由此推知,世界上並不是有信仰的人才過著有意義而豐富的人生,更不保證有信仰者皆為好人;有些信徒犯的罪比無信仰的人更有過之,而沒有信仰的人也照舊能過著比信徒更有意義且豐富的人生,這無疑是遠藤周作晚年宗教信仰的又一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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