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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托爾斯泰文學不朽的碑石

俄國文豪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的作品充滿宗教精神及人道主義思想,《戰爭與和平》(1869)、《安娜‧卡列尼娜》(1877)和《復活》(1899)這三部長篇小說,咸認是托爾斯泰文學不朽的碑石。其中,《復活》為托爾斯泰晚年代表作,源自一位法官朋友所說的真實故事,托爾斯泰經過考察、閱讀、訪談、分析研究之後,前後花了十年時間,數次改寫才定稿。

《復活》最值得重視的是,透過男女主角聶黑流道夫和馬斯綠娃的遭遇,控訴封建社會的不公不義、貴族官僚的迂腐可恥,以及司法的不可信賴等,充分顯示托爾斯泰對沙皇制度與統治階級的唾棄與絕裂,使他贏得「一個激烈的揭發者、憤怒的抗議者、偉大的批評家」之普遍讚譽。

(二)人性的墮落與復活

小說男主角──貴族出身、浮華悖德的聶黑流道夫,擔任法庭陪審員,審理一件謀財殺人案時,在法庭上見到被指控為「殺人犯」的二十六歲女子馬斯綠娃,她正是聶黑流道夫姑母家的養女兼女傭,跟當年還是大學生的他戀愛、失身,然以彼此身分懸殊,隨即遭入營服役的聶黑流道夫拋棄,並因懷孕而被聶黑流道夫姑母逐出家門,男嬰出生未久即告夭折,馬斯綠娃為了活下去,不幸墮落風塵,成了無照妓女。

如今,聶黑流道夫充滿罪惡感,覺得馬斯綠娃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自己卻完全不必受罰,他內心飽受譴責,十分懺悔,想盡辦法彌補自己過去的錯誤。馬斯綠娃的境遇,淨化了聶黑流道夫的靈魂,當他明白潛意識裡的確對自己的那種懺悔行動,抱著一種自我欣賞的態度,他真正有了精神上的轉變,開始他道德上的復活和個人的新生。於是聶黑流道夫由一個「精神之人」轉變為「獸性之人」,再重回「精神之人」了。

由於馬斯綠娃是被陷害的,聶黑流道夫主動替她申冤,積極四處奔走,此一冤案以證據不足為由提起上訴,卻因統治階級的腐化和司法制度的荒唐,訴願案一一被駁回,馬斯綠娃依然被判有罪,流放西伯利亞四年。這時,聶黑流道夫不顧親友及馬斯綠娃的想法,毅然決然放棄家庭、財產,跟馬斯綠娃一同去西伯利亞,甚至於為了贖罪,聶黑流道夫表示願意跟她結婚,祈求她的寬恕,然而馬斯綠娃明白拒絕了,她不想影響聶黑流道夫的前途,隨即決定嫁給另一個政治犯──西蒙生,因為她感受到,西蒙生真正愛她,不像聶黑流道夫之為了滿足道德感的「贖罪」而娶她。最後,皇上終於赦免馬斯綠娃的苦工刑罰,改為調遣到西伯利亞附近村鎮;聶黑流道夫則坦然接納馬斯綠娃的抉擇,自己也藉由《馬太福音》,領悟到生命的真諦、新生活的啟示,靈魂深處洋溢著真正的快樂。至此,聶黑流道夫和馬斯綠娃可以說都「復活」了。

(三)貴族與貧民的對比

力行實踐人道主義的托爾斯泰到了晚年,貴族地主的階級身分成為他的原罪,是他亟欲擺脫的包袱,面對傳統封建社會的不公不義,他在《懺悔錄》中說:「在我身上發生的轉變,其實我早有準備,這轉變的素質存在於我自身。我發現我們富人和有學問的人這個階層裡的生活,不僅使我厭惡,而且失去了任何意義……效力於創造生活的基層人民,才是我唯一的真正事業……我背棄了我們那個階層的生活,認識到了這不是生活……。」於是他走入農村,深刻體驗農民生活,了解農民的問題與需求,進而寫下了《復活》。

透過《復活》男主角聶黑流道夫的眼睛,托爾斯泰首先描述貴族生活的奢華,諸如住豪宅、穿華服、買珠寶、吃美食、聽《茶花女》歌劇、參加宴會、私生活淫亂……等,令聶黑流道夫感到厭惡。他看見穿著華美的官吏,心裡不免為窮人打抱不平:「他們都有如此潔淨的襯衫和雙手,他們的鞋子怎麼都擦得這樣好看,誰為他們製造這個?不光和囚犯比較,就是比較起農夫們來,他們都是何等的舒適!」接著,聶黑流道夫帶讀者進入農民窮困的生活情境中,他問農民平常都吃些什麼?一位牙齒已經掉一半的老太婆回答:「你問我們的飯食麼?我們的飯食十分的好。第一件是麵包和酸麥酒;第二件呢……也是酸麥酒和麵包。」這些被剝削慣了的農民,可以說一個比一個窮。自農村回到彼得堡,聶黑流道夫向姨母說:「農夫們十分努力工作,但永遠吃不飽,而我們卻在這種十分奢侈的生活裏面生活著,難道這是應當的麼?」再如馬斯綠娃的獄友老婦說:「我年紀已經老了,監獄和求乞這兩件事總是免不了的:不進監獄──便是去當乞丐。」以上莫不凸顯貧困農民和豪奢貴族地主之強烈對比,增強了作品的社會批判力度。

對於貴族地主與貧農的對立,猶如托爾斯泰化身的聶黑流道夫,嚴厲地自我審視,改變生活方式,採取實際行動來贖罪,他放棄私有財產和一切特權,遣返僕人,離開闊綽的家,搬進平民公寓,生活力求簡樸。托爾斯泰可以說將他晚年對社會的探索、人生的醒悟,傾注於聶黑流道夫身上,在掙扎中尋找平衡點,洗滌自己的靈魂。《復活》無疑是俄國貴族意識的徹底懺悔錄。

(四)批判司法不公

《復活》書中大篇幅描述法庭審理的細節,揭露司法的種種弊端。司法人員私生活不檢點,視賄賂為常態,問案馬虎草率,審理品質低落,聶黑流道夫注意到,連屬於高等法院層級的「大理院」,法官們放著顯明的要點不討論,卻糾纏在旁枝末節的問題上,簡直本末倒置、言不及義。再者,有錢有勢有關係者,能夠聘請到能幹厲害的律師辯護,結果可能無罪;而沒錢沒勢拉不上關係的平民百姓,即使沒罪也會遭到判刑,當庭高喊「我沒罪」的馬斯綠娃即為一例。聶黑流道夫在替馬斯綠娃奔走上訴的過程中發現,由於「檢察官的過分熱心和法官的大意失察」,有一百三十人因為誤會而被監禁,冤獄之多之習以為常,不禁讓聶黑流道夫感嘆:「在俄國唯一適合於老實人的地方就是牢獄。」偏偏司法人員個個推卸責任,因為「對檢察官來說──他說是總督的錯誤;對總督來說呢──這又是檢察官的錯。誰也不願認錯。」於是無辜的老百姓只能無語問蒼天了。

托爾斯泰更深入去探討司法的黑暗與不公,多次借聶黑流道夫之口道出:「法庭不但是無用的,而且是不道德的。」在監獄中,聶黑流道夫遇到一位痛罵獄官濫拘的怪老人,此人提出獨特的法律見解:「法律嗎?首先『他』把什麼人都搶了,占有世界上的一切,掠奪人類所有的權利,殺死所有反對的人;以後呢,他便造出法律來,禁止別人的搶奪。」托爾斯泰藉此大大諷刺,在號稱「法治」的時代裡,有許多如同書中被逮捕、監禁和流放的人,其實並非破壞正義或是做了不法之事,只因他們妨礙了富人和官吏的利益!這種假「正義」之名而行「不義」之實的「制度」,其中隱藏著最最粗暴的貪婪和殘忍,怎不讓人反思!

(五)皈依宗教尋求救贖

托爾斯泰的作品,道德宗教色彩一向鮮明,晚年作品《復活》這方面的表現尤其強烈。托爾斯泰透過神聖的「復活節」,對上帝提出質疑。小說中,聶黑流道夫為逞情慾,於復活節之夜,姦污了馬斯綠娃,這是人性的墮落。此後,天真的馬斯綠娃還對兩人的美好未來存有幻想,直到聶黑流道夫離開姑母家前夕,給了她一些錢,痛苦的她這才意識到,兩人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們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馬斯綠娃不禁對「善」和「上帝」產生懷疑。多年後重逢,馬斯綠娃已經完全不信任聶黑流道夫。他明白表示,打算要贖自己的罪,請求她的饒恕。馬斯綠娃卻很可憐的笑了一笑,說:「要贖什麼罪!一切事情都已過去了。」至此,馬斯綠娃似乎否定了上帝。

聶黑流道夫這方面,禱告著懇求上帝:「援助我,訓誨我,請您過來,住在我心裡,替我把污穢的心靈洗淨罷。」後來,聶黑流道夫看見飽受苦難的年輕政治犯克累操夫死於監獄,不禁思考:「他為何要吃這苦?他為何要活著?他現在可明白了不?」這促使聶黑流道夫焦慮地尋找人生的答案,徹夜研讀聖經《馬太福音》,包括第五章和第十八章,特別是第五章「登山訓話」的一段,令他非常感動,覺得所列的五個戒律,如「不殺人不動怒」、「不姦淫」、「不食言」、「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要是有人打你右臉,應該再轉過左臉來給他打」、「不能恨仇敵,要愛護、幫助和伺候他們」等,可以使人類享受到最大的幸福。最後,聶黑流道夫想通了:「要把人類從可怕的惡魔那裡救出來,祇有一個辦法,即是他們時常應該在上帝之前承認自己有罪。」而生命的真諦,就在於徹底實踐上帝的命令。

關於整體性的社會結構問題,托爾斯泰一廂情願地以個人宗教道德的悔悟與實踐去面對,其實社會制度的弊端仍舊存在,並未因此獲得徹底解決。個人的悔罪與實踐宗教精神固然重要,但是跟《復活》中所控訴的不公不義相比,皈依宗教尋求救贖的結尾便顯得軟弱無力!而且這種引經據典的宣言式風格,缺乏抒情性,難以打動人心,感染讀者。

(六)瑕不掩瑜的經典

《復活》拋棄了地主貴族階層的傳統觀點,改以農民的眼光重新審視各種社會現象,廣泛而深入地描繪出一幅幅十九世紀末沙俄社會的真實圖景,諸如受盡折磨的勞動者和養尊處優的貴族;草菅人命的法庭和監禁無辜百姓的牢獄;荒蕪凋敝的農村和豪華奢侈的城市;茫茫無際的西伯利亞和手銬腳鐐的政治犯。托爾斯泰以最清醒的現實主義態度,揭露當時國家社會的專制、暴虐、不公與虛偽,並予以激烈抨擊。整體而言,《復活》最主要的價值就在於時代的反映和社會的批判。

宗教救贖也是《復活》重要的主題,精神生活陷於苦悶的聶黑流道夫,亟欲藉由宗教,尋求心靈的慰藉。尤其於小說最後一章,大量摘引《馬太福音》經文,幫助他找到人生的答案。唯這樣的文學表現方式,直接、粗糙、簡略,說服力明顯不足。相較於《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過於「大聲疾呼」,太急於「宣揚思想」,儼然是托爾斯泰人生觀、世界觀的總結,卻又充滿批判的激情,流於說教,幾乎看不見細緻清新的感覺描寫,以及生動活潑的人物刻畫,且書中的「是非善惡」過於分明,人性也簡化到只剩下好人和壞人兩種──基層民眾往往是好人,社會階層高的則是壞人,如此不免大大傷害了小說的文學性與藝術性。

托爾斯泰《復活》的社會批判,充分顯示了反映時代社會的文學價值,文化語碼方面(Cultural Code)十分可觀,其宗教救贖亦揭櫫作者高尚可貴的情操,令人佩服。儘管羅曼‧羅蘭於《托爾斯泰傳》提到,《復活》沒有托翁「早年作品底和諧的豐滿」,但瑕不掩瑜,《復活》依然是值得世人重視的小說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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