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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肇政《濁流三部曲》、《八角塔下》和《台灣人三部曲》等長篇小說,都有異族愛戀的情節,林瑞明指出,此乃日據時期台灣人的「集體潛意識」。其中《濁流三部曲》小說第一部《濁流》中的「我」(陸志龍)和國校女同事谷清子之間的愛戀,是最典型的「絕望之愛」。

甫自中學畢業,尚未滿二十歲的陸志龍受聘到國校擔任「助教」,他從懂事時便對日本人留下懼怕敬畏的印象,對異性則存有一種本能的憧憬與渴望。偏偏他個性膽小到像「一條溪裡的香魚」,根本不敢正眼看女人,為了偷看坐在正對面的日本女同事谷清子,他常常用手掌把面孔整個掩起來,再由指縫間往前窺看。即使谷清子是較他年長的有夫之婦,他仍禁不住產生愛的憧憬與遐想。

在陸志龍眼中,谷清子越看越美,「下垂的彎眉,同樣地下垂的眼尾,長長的睫毛,小巧而直的鼻,不十分鮮艷的朱唇,薄施白粉的面頰,每一處都有一種『浮世繪』裏人物的韻味。也許,那是柔態的美,不能算是動人心魄的,可是她是耐看的,百看不厭,而且還是越看越美有風韻的美」,而且「淡中有濃,素中含豔的日本古典美人的美色,竟然是那樣動人,那樣媚人」。她待人客氣禮貌,溫柔嫻靜,「一言一動,乃至一顰一笑,都似乎有著一種克制工夫在作用著,永遠不會過火,永遠不會放肆」,谷清子是典型的日本古典美人,陸志龍認為,在「浮世繪」裡出現的美女就是那個樣子;而且她還有著母親的體貼、姊姊的深情,充滿了魅惑異性的溫婉嫵媚。

欣賞歸欣賞,陸志龍畢竟難除自卑的心理,不時會認為,對方心中抱有成見,瞧不起「台灣人、支那人的後裔、張科羅小子」(「張科羅」即「中國人」)。他經常提醒自己要克制,因為她終究是日本人;比他年長;是人 家的 太太,且是出征軍人的,縱使她與丈夫之間並沒有愛。無論如何,這只會是「絕望的愛」,誰也挽不回這註定要絕望破滅的命運。可是,由於配合支援「藝能挺身隊」的演出,陸志龍與谷清子為了指導節目,有了許多單獨接觸、相處的機會,使得陸志龍對谷清子產生無限遐思,將愛慾與依戀都混雜在一起,甚至於有了奇異的夢境,如「我離開那個地方,茫茫然地向前彳亍。我的身體內有一個東西在蠢動。它牽動了我的每一個細胞。它是那樣不可抗拒,那樣強勁有力,就好像是一股怒吼的濁流,我已陷身其中,再也無法自拔。我被沖走了。我看到岸上裸露著上身的谷清子。兩隻豐碩的乳峰靜靜地擺在那兒。我拚命地划水泅向她。可是越是努力,我和她的距離越遠。『谷……』我幾乎叫出來」。於是一步又一步地發展,到了陸志龍在谷清子家中一起躲空襲警報,谷清子驚慌害怕下向主角靠攏,兩人之間有了親吻,陸志龍飽受感官、髮香、女體的刺激,終於深陷這「絕望之愛」,並且為此而痛苦煩悶。

谷清子在日本內地曾有兩段愛情,但對方都因戰爭而喪生,谷清子因此認定自己命帶不祥:只要是她所愛的人,必會遭到不幸。谷清子認為自己已經沒有追求愛的權利,所以才會在愛情上多舛多難。後來,她被迫結婚,幸好二人之間沒有愛情,是以丈夫出征快兩年了,一直安好無恙。如今,雖然她對年輕的、有著良好文學素養的陸志龍頗有好感,又怕會為陸志龍帶來不幸,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將他當做弟弟看待。可是,經過郊遊、遠足、空襲警報……等等的相處,兩人還是產生情愫,不可避免地掉進「絕望之愛」的泥淖之中。李喬談到《濁流三部曲》的谷清子,就說:「作者是把這個日本古典美人寫活了。唯一遺憾是受了『敘事觀點』的限制,不能進入她內心去描寫。」所以陸志龍之與谷清子談戀愛,不免帶給人這都是台灣男子一廂情願的感覺。

整體而言,陸志龍對於「絕望之愛」的思想是有所自覺的,早先他注意到學校辦公室的芳鄰藤田節子,處處發散著天然的青春美色,他警告自己,「其實,我也曉得自己絕不敢去愛她,人家是日本人,而且自己又是職卑位低的新進人員……縱使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愛上她,我也不會對這愛情抱存任何希望」。事實上,陸志龍的學校同事簡尚義想追求藤田節子,為了縮減兩人之間的台日身分差距,簡尚義還改名為「竹田尚義」,但藤田節子必定不願突破階級的落差,去接受他的情感,他當然無法獲得藤田節子的芳心,所以兩人之間的關係始終沒有更進一步。而陸志龍早就認清日本人與台灣人是「主人∕奴隸」的關係,或者說根本就是敵對的。當陸志龍與谷清子愛戀時,也一直被這種「矛盾的情感」所困惱,內心痛苦不已,他想到,「縱使我和谷清子相愛,但那會有什麼結果呢?那祇是『絕望的愛』而已,誰也挽不回它的絕望破滅的命運」。正當進退不得之際,谷清子遭到對她早有野心的州視學所染指,更慘的是,谷清子懷孕了,於是她選擇吞安眠藥自殺。在留給陸志龍的遺書上說,這是她唯一的路,至於補償他的深情,只有等來世了。

傷心欲絕的陸志龍離開大河,回到五寮老家,依然拒絕家中安排的親事,他以深造為由,考上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得以告別家鄉,擺脫這一段蝕心的「絕望之愛」。然而這「絕望之愛」已成了他的噩夢,一直跟隨著他,影響著他,他也因自己沒死,頻頻怪罪自己是個懦夫、卑怯、猥瑣的人。這就是《濁流三部曲》第一部《濁流》中的「絕望之愛」,怎不令人唏噓!直到第三部《流雲》,主人翁陸志龍才與「有著生命的韌性,也同樣在男人背後成為支柱,甚至像個母親保護守護著家與家人,只要接近她,就會覺得心安與平靜」的「永恆的女性」──「銀妹」相結合。李喬認為,充滿土性與野性的銀妹,是大地化身,才是陸志龍理想的妻子。這樣的安排,當然蘊含著對台灣本土認同的象徵意義,值得讀者去細細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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