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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58610396285564777181139.jpg  [松本清張

(一)豐富推理小說層面

推理小說重視的是閱讀過程的解碼趣味,依其表現方式約可分為「本格」、「懸疑」、「社會」、「法庭」、「冷酷」等五大派別。本格派是最正統的推理小說,注重公平性,須提供線索讓讀者參與推理;懸疑派反之,注重意外性而不太注重公平性,可以隱藏線索甚至可以不提供線索;法庭派則是以法庭為主要背景的推理小說;冷酷派係動作掛帥,推理的味道較淡。

至於社會派推理小說,大抵有以下特色:一、以寫實主義為創作基調,謎團的設計注重現實性,並取材於社會問題,再加入推理小說的元素;二、強調社會性的犯案動機,使小說本身具備批判或反省社會現象的能力;三、排除破案的「神探」,登場的解謎者多為四處奔波、努力抽絲剝繭的警察或檢察官。亦即社會派反對本格派之墮落為紙上遊戲,注重動機,批判社會現象,排斥名探,對人性有深刻的描寫。

以小說論小說,諸派別之推理小說,當以社會派較具廣度和深度,藝術性最高也最耐看。松本清張(1909-1992)《點與線》、《黑色畫集》、《砂之器》、《迷走地圖》……等,都是膾炙人口的社會派推理小說代表作,跳脫以往推理小說只重「解謎」的窠臼,在邏輯推理與謎團設計上力求突破,主張作品猶如鏡子,要能鮮明反映社會,因此其取材經常以政治、經濟事件或是大公司破產等重大社會事件為主,開創了推理小說新紀元,豐富了推理小說的層面,也大大提升推理小說的藝術層次,對其後從事推理小說的創作者影響頗為深遠。


(二)《蕭瑟樹海》推理色彩甚淡

在松本清張眾多兼顧社會性與文學性的推理作品之中,《蕭瑟樹海》如上所述,男主角身分即為檢察官,重點放在偵辦一件政商勾結的貪污案,但《蕭瑟樹海》推理色彩甚淡,反而是描寫男女感情的成分極重,若將《蕭瑟樹海》歸類為愛情小說亦不為過,堪稱松本清張推理作品之異數。

《蕭瑟樹海》敘事結構並不複雜,主要是年輕檢察官小野木喬夫,認識R省田澤局長之女,甫自女子大學畢業的輪香子,以及謎樣的女人結城賴子。輪香子喜歡小野木,偏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小野木愛戀的卻是有夫之婦的賴子;只是賴子已與花心丈夫結城庸雄分房,正準備離婚。小野木後來被徵召加入特搜部,參與偵辦貪污案,抽絲剝繭,方知賴子的真正身分,而賴子的丈夫──政商掮客結城庸雄,以及輪香子的父親──收賄的田澤隆義局長,都是貪污案的主要角色,這對小野木造成雙重衝擊。雖然結城獲知檢察官小野木與其妻賴子有染,深入蒐證後,藉此予以反擊,導致小野木被迫退出特搜部,不但影響司法官員形象,也使得自己的大好仕途急轉直下。接著,小野木選擇辭職,計劃和賴子一起殉情;未料最後一刻,自認對不起小野木的賴子並未赴約,而是一個人離開東京,獨自前往「讓人走不出來」的富士樹海,服藥自盡,了結這悲哀的一生。

松本清張《蕭瑟樹海》的創作焦點,不在於「推理」,而是凸顯、表現人性的弱點,以及勾繪人物的內心掙扎,也因此增加了作品的藝術性。此外,小說中對於悲劇女性「賴子」的塑造,最是令人印象深刻。


(三)賴子的神秘感

賴子二十七、八歲,和小野木認識交往半年了,始終保持神秘感,令讀者好奇。雙方聯絡時,電話總是由賴子打來,小野木不能打給她。她不告訴小野木電話號碼,也不讓他知道她的住址,小野木至多只知她的家在澀谷一帶。為此思念、渴望見面的小野木往往煩躁不寧,不免責問,賴子總是安慰他:「有一天會告訴你。」這時候的賴子面露悲愁,使小野木不忍追問下去。賴子認為,小野木不必知道太多,她告訴小野木:「我是結城賴子,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的家世、我的環境,都與你無關。你只要看到我、知道我就好了,我的家庭狀況,你不必了解。」於是,賴子的身世與家庭狀況如謎,也成了《蕭瑟樹海》最主要的解碼內容。

直到賴子的丈夫結城庸雄出現,以及小野木偵辦貪污案之鎖定結城,賴子的種種神秘才一一水落石出。原來賴子的故鄉靠近京都和奈良,是古城世家之女;至於結城庸雄,乃當地縣議會議長之子,賴子和他是相親結婚,因為雙方家長是朋友。可是婚後不到一年,賴子的父親發現結城家的父親相當出色,兒子卻差得太遠。結城庸雄不喜歡做一個安安分分的小職員,也不喜歡被人差使,卻又無意於自己努力奮鬥,來到東京後,在從政父親的朋友之間,發揮了政治掮客的才能。即使賴子的父親對女婿很不滿意,但為自己之作主把女兒嫁給結城而感到愧疚,於是在女兒央求下,拿出不少金錢來協助結城。

當賴子發現彼此個性不合,且知悉丈夫另有情婦,賴子斷然與丈夫分房,已拒絕丈夫親近二年之久。至於丈夫在外面做些什麼,賴子並不在乎,只是她要求離婚,卻一再遭到結城庸雄拒絕,她深感無奈,表面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婚姻,實際上則過著自己的生活,因此才有機會在獨自前去劇院時,跟同樣一個人前往觀戲的小野木相識,進而交往,結果小野木無可避免地愛上賴子。即使貪污案曝光,結城庸雄遭檢方約談、拘留,賴子為自己的婚姻感到羞愧。賴子神秘的面紗掀開了,但小野木此情不移,完全沒有責怪之意,表示將來一定會到賴子老家把她接回來。賴子為此感到幸運而哽咽。


(四)別具吸引力

松本清張《蕭瑟樹海》之塑造賴子,主要是透過輪香子與和子。

輪香子眼中的賴子,身材高挑、苗條,臉型輪廓分明,外表出色耀眼,「淺色和服映射著初夏的陽光,不僅是因為陽光聚集在那裡,更因她的面龐本身就是光芒四射」。好友和子,稱讚賴子是好漂亮的人,告訴輪香子:「看起來態度很沉靜。她所穿的和服也與未婚小姐不一樣,白底織銀絲、淺灰、嫩黃、粉紅配色,織成印度紗花紋,典雅而豪華。」和子希望多多接近迷人的賴子,畢竟她們的年紀所沒有的東西,在賴子的表情和談話中都有。賴子的智慧潛存於她的嫻靜中。和子欣賞賴子的談吐自然又富於韻味,是個感受性很強的人。輪香子與和子同感,認為賴子的確擁有一種別的女性所沒有的吸引力,居然讓她們感到自己的年輕是一種缺點。

不只如此,小野木發現,賴子涉獵的書籍廣泛,連古詩《萬葉集》也十分熟悉。她話題豐富,客氣的批評恰到好處,在在讓小野木感到她的知識之高和感情的深度。


(五)道德潔癖的掙扎

可是美麗、沉靜、嫻雅的賴子,卻因婚姻的不幸而散發出一種孤獨的憂愁。她平時極度壓抑自己的情緒,直到與小野木一起到S溫泉度假,颱風來襲的深夜,她這才自剖心境,放聲大哭,不過一下子又停止了哭泣。小野木知道賴子是有夫之婦,在對賴子的愛情加深後,他的理性已經分裂,愛情和責任變成兩回事,他並沒有罪惡的意識,倒是有著道德潔癖的賴子,內心依然掙扎不已,認為背著丈夫與小野木一起旅行卻遭水災所困,或許正是「天罰」。後來,小野木邀賴子去佐渡,她未同行,寫了一封信給小野木:「我很希望跟你一起去,但這次我要忍耐。想不顧一切衝出去的意念,和壓住它的意念在我體內搏鬪。上次見面時,你對我要跟隨你去的提議露出畏怯的眼光。我想起了颱風夜的事,當你急欲把我送回丈夫家時,也出現了相同的眼光。我已知道你預定投宿的旅館,所以假使我等不及,也許會拍電報給你。賴子。」這充分顯示其內心的掙扎。

賴子與丈夫貌合神離,婚姻生活有名無實,儘管丈夫一再拒絕離婚,她還是恪盡「家庭主婦」的責任,回家後丈夫身邊的事,莫不細心服侍,諸如放洗澡水、玄關迎接跪送、不查問丈夫行蹤去處等等。甚至於丈夫邀她外出應酬,她也認為是妻子的義務而答應一起赴宴,儘管傳叫前來餐館的藝妓之中,有跟丈夫關係曖昧的,然賴子不動聲色,只是找藉口說要到銀座購物而離開了那裏。

當丈夫結城因案被羈押,賴子仍為拘留所裏面的丈夫準備了該送的東西。儘管決定離婚,她依然盡了妻子的責任,只不過這絕非為了愛情。甚至於賴子發現自己離開,也會有別的女人來伺候結城,她反而為此感到安慰。先前結城親自深入調查S溫泉事件,賴子由此獲知丈夫深愛著她,但一切已無法挽回,她去拘留所探視丈夫時,只說道:「是我不好,對不起。」

小野木與賴子交往之事遭到檢舉,毀了大好前途,內心有著罪惡感的賴子無法原諒自己,深深體認到,「以為有路就有出口,但也有行不通的路」,於是乎選擇獨自走入「進去的話就永遠出不來」的蕭瑟樹海,結束自己的一生,以悲劇收場,令人喟然。

《蕭瑟樹海》主要人物,包括檢察官小野木喬夫、二位女主角結城賴子和田澤輪香子、政商掮客結城庸雄,其中小野木和賴子的形象塑造較突出,二者又以賴子的悲劇形象和個性,令人印象最為深刻,也是一般推理小說極少見到的藝術表現與成就。


(六)商業與藝術的平衡

松本清張推理小說重視動機,不賣弄複雜特異的謎題詭計,能將懸疑性和現實性融為一體地表現出來,他自言:「如果對推理小說有文學性的期待,則須要從文體或描寫或人的性格來著手。」可見他深諳「人性」的主題與描寫才是小說永恆的生命,並且能夠力行實踐,捕捉現實人生的景況,使其作品不同於一般推理小說之較少令人玩味的人生感受,彌補了推理小說文學性不足的缺點,散發難得的文學性趣味,是以多年以後,依然煥發耀眼的光芒,也為文學之「商業」與「藝術」取得某種程度的平衡,立下了十分可貴的創作典範,由《蕭瑟樹海》的敘事以及人物的塑造,當可再次取得具體、明確的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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