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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85073_m.jpg ﹝「原鄉美學─洪通的異想幻境」展海報:2010 

車子進入南鯤鯓,很快望見,一座雄奇得令人咋舌的廟宇矗立在一望無垠的平原。代天府巨大的傳統建築,在南臺灣八月的豔陽下閃閃發亮,顯得那麼不真實。一個迴轉,車子停了下來,這座傳奇般的廟宇就四平八穩地站在面前。雖然不是信徒或香客,自己竟也不禁肅然起敬。

尚未走進宏偉的大門,成群的小販已圍攏上來兜售金紙、條香、紀念品等等。我們一打聽就找到 洪 太太了。

她同其他小販一樣,頭戴斗笠,纏了條遮陽印花布,露出長長的黝黑的臉。得知我們想探訪洪通, 洪 太太尷尬地笑著,那笑容因著太過於客氣而顯得可憫,讓人不忍。她熱心告訴我們,路該怎麼走又怎麼走。我們謝謝她,她倒慌亂地點頭鞠躬,教人益發覺得,她是一個多麼淳樸隨和的鄉下女人。她必須每天風雨無阻地守在廟前兜售小物品,靠著微薄得可憐的收入,維持家計,而 洪 先生作畫、養病,又在在需要金錢,這該是多麼沉重的生活擔子呢?如此一想, 洪 太太淒苦的笑容也就不難理解了。

由大廟東側出去,順著堤岸,過了小板橋,來到一處小村落,它因著廟宇或洪通,也透發出一絲傳奇的色彩。好靜,靜得像死城一般。然屋宇整齊,魚塭裏泰半養殖名為「花條子」的小魚,且細心地加罩網子。行人走過,敏感的花條子受驚得紛紛游動四竄,一如快速汽艇,充滿生氣,煞是有趣。

像去探尋神秘未知的核心,我們小心謹慎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偶爾看見在三合院前的空地上玩耍的孩童,睜著大大的眼珠子注視我們,彷彿我們破壞了他們的平靜。

也不知走了多久,洪通的住屋就在眼前了。誠如先前路邊的老農所言,你一看自然便知道那兒住著洪通。這是一幢稍嫌老舊的磚造房子,左側有一間木板釘成,簡陋得可以看見裏面的廁所。大門口擋了兩塊門板,上頭貼著兒童畫似的洪通作品,顏色褪得都快成墨畫了。 洪 太太方才說,不知丈夫在家否?我們也早就耳聞,洪通一不高興,是怎麼也不開門見客的。然而我們還是冒冒失失地來了。

只是窗門緊閉,洪通在家嗎?

這時,我們看見屋舍右側,露出半個腦袋,有人躺在涼椅閱報。難道原本是文盲的洪通識字了?

「借問……」我們往前探頭。

那人坐直身子,一張年輕的臉,五官頗似新聞圖片裏的洪通。原來是洪通的兒子。

「 洪通 先生在嗎?」

「在。」他指指緊閉的屋舍。

「午睡?」

「不知道。也許。」

「他肯見我們嗎?」我們實在一點也拿不準。

「試試看。」他說:「不過別抱太大希望。」

我們站在屋前,不知所措。他拿開門板,大門依然緊掩。他示意我們試試。

敲了敲門,裏頭居然應聲了。

「啥咪人!」幽幽的,在黑暗中說話總是這樣。

「我們從臺北來的。」

「妳穿這樣不冷嗎?」

原來洪通從門窗的縫隙看得見戶外的人。我偏頭看C,她穿了件削肩V字領休閒衫,在南臺灣的炎陽下,這算是十分尋常的穿著。然而洪通的幽默倒令她臉紅了起來。

小洪先生笑著說:「他願意見你們。」然後幫我們拉開門。

洪通頭戴深草綠線帽,身穿白色圓領汗衫,手掌托住腦袋,斜躺在木板床。床鋪凌亂,散置的棉被、枕頭、帽子、衣物、畫卷等等,使得房內更顯侷促。傳說中的素人畫家洪通就在眼前了,只有三尺距離。這一位清瘦羸弱的鄉下人,雙腿太瘦且滿佈壽斑,不免讓人起疑,整個人站得起來嗎?

「昧駛翕相。」洪通看見我揹著相機,神經質地揮動著手。

「我麥翕。但是為什麼?」

「翕相會勾魂,昧駛亂翕。」他煞有介事地說:「以前,人一來就翕相,對身體莫好。」言下之意,彷彿健康欠佳與拍照有很大關係。

「坐啊!」他指指椅子。我們有些受寵若驚。

房內除了床和一張小桌,剩下的空地太小,所以C坐到房內,我只能坐在門口。

下午的陽光由門口湧照進來,我們可以看清楚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鄉土人物。他的眼神明亮,鼻子帶點鉤,使得兩片唇益發顯得扁癟。

涼風徐徐,他由桌上拿了一支金馬菸,兀自燃點起來。

小桌上有一大冊《藝術家》雜誌合訂本,洪通捧撫著它,愛憐地說,裏面有兩幅他的作品,並且翻開書頁,指給我們看。合訂本內,有一部分是人體畫,他很納悶:

「真正有人沒穿衫給人畫?」

他一聽說的確如此,表示很願意去試一試畫筆。但他深深吐了一口煙,立即又說:「這我昧曉畫。」

提到畫,他神秘兮兮地展示了好幾幅作品,這些作品用色原始、大膽,鉤畫樸拙而細心,除了人物、花、鳥、蟲、魚……,也有一大部分是他自己發明的「洋文」,整個畫面總是填得滿滿的,有些畫作還題署了好幾個「洪通」,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洪通」二字往往是由扭曲的人體所構成,偶爾和旁邊的日、月連成一氣,饒富趣味。問他是怎麼畫的?他難掩得意地說,他也不知道,反正一高興就畫,至於如何下筆,倒不一定。他指著畫作,說:

「這些畫還沒人看有,我自己也同款欣賞昧出。」

現在有沒有人來買畫呢?洪通眼神一黯,哀傷的說:「現在擱安怎畫也沒人要買ㄚ,他們講我的畫沒價值,和囝仔畫ㄟ相同。」他捻熄菸,似乎有些生氣起來:「其實兒童畫真不簡單哦!」

他們?他們是誰?洪通答說,還不是都市來的。他有時身體不適,不願見人、說話,這些人常常就在他家門外破口大罵,罵他故弄玄虛,把他的畫批評得一文不值。他接著專注地對我們說:「你們運氣未歹,我今日元氣卡好。」然後又說:「像這種人,我的畫也無愛賣給他們!」他指指占去床舖一大半的,用油布覆蓋的畫作,這些畫包括四、五年前在前臺北美新處展覽的作品。他從中取出一幅珠畫,這是由成千上萬的圓珠子粘綴而成,頗具原始特色的作品,說「如果賣,這一顆珠子就要值五塊銀!」可是,現在想賣也賣不出去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把畫放回原處。

那一聲長嘆,包含多少無奈呢?想當年,洪通是各報頭條新聞人物,想看他的畫可得排好久的隊呢!洪通顧盼自雄,多麼神氣!然事過境遷,洪通旋風過去了,他,依舊是南鯤鯓的鄉下人,仍然侷促在狹隘簡陋的畫室,忍受著耀眼光芒消失之後,緊接而來的難以言說的孤寂,以及太多太多大眾的嘲笑與辱罵。傳奇的風雲人物,轉眼之間竟落得成為社會的笑柄,怎不令人為之欷噓?

國外邀請他開畫展,為什麼不去呢?他搖搖頭,說,就像門外的樹一樣,他不願它長得太繁密茂盛,所以樹梢稍一長就動刀修剪掉。此言似乎還有著些人生哲理在其中呢!

不出國,但畫展還是要開的,洪通說,這些事務都將由他的「細姨」全權負責。一談到細姨,他的精神來了,兩眼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並且一再強調,只要一息尚存,他就希望達成這項心願。他那麼認真的語氣、態度,讓我們啼笑皆非。

「麥看我年紀大了,身軀破病,其實我的血氣也真透!」他點點頭,顯然對自己十分滿意。接著,他瞇著眼,像在回憶什麼:「我有夢見伊,伊是白蘭花,命中註定要配我這個一點紅(洪)。」

「白蘭花?」

「對。只是我毋知伊在佗位?」他右手拍了拍臉頰,失望的說:「莫定歸世人也找無啊!」

「哪ㄟ駛娶細姨?」C聽了,很不服氣:「你太太要安怎?伊是額呢好。」 洪 太太淒苦的眼神這時浮上眼前。

「我老早就甲伊講好囉!」他坐下來,摸著自己尖削的下巴,然後用手掌掩住疲倦的哈欠。「今日講真濟了。你們到底是愛啥?」

「專工來看 洪 先生,而且也看到了您,阮真歡喜。」

「你們看我歡喜,我看你們也歡喜。」他閉上眼,像在尋找什麼字眼,突然間冒出一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

已近黃昏,減弱了的陽光隨著涼風由門口照進來, 洪 先生彷彿又蒼老了一些。他的確是累了,我們起身告辭。

出了村落,黃昏正在四野生長,絢爛的雲霞像火一樣,燒紅了半個天邊,南鯤鯓代天府在火紅中彷彿要飛昇一般,帶給人莊嚴無比的感覺。

洪太太此刻還留在廟前兜售小物品吧?她怎能忍受老伴充滿矛盾,乃至荒謬的言行舉止呢?為什麼會造成洪通旋風呢?洪通又為什麼孤苦的窩在南鯤鯓狹隘陰暗的畫室裏呢?是社會排擠他?抑或他拒絕社會?這一個又一個問題,令人深思低迴不已。

靜謐的小路伸向廟宇。我偏頭看C,她朝我會心一笑,在晚照中,默默不語,也在想這些令人不解的問題吧?!我們沿著小路,慢慢朝遠遠的大廟走去。

【註】

洪通,(1920-1987年),臺灣臺南縣人,又名「洪朱豆」,臺灣知名素人畫家。他無師自通,於1972年嶄露頭角,1976年在臺北市南海路美國新聞處舉辦個展,經媒體大肆炒作,轟動一時,引發國內外對臺灣本土藝術創作的關注與論戰,洪通亦因此成為全臺焦點人物。展後洪通閉門專注創作,起先訪客不斷,洪通卻堅不賣畫,俟熱潮過後,門前冷落,旋即被社會大眾所遺忘,窮困終老。其畫作元素多元,神祕的文字畫與用色豐富的畫風,也使他被稱為「靈異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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