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782435_m.jpg ( 這也是一本生命書謝旺霖攝影 ) 

(一)邊境流浪者

謝旺霖入選二○○四年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他由雲南麗江騎單車至西藏聖城拉薩,期間近兩個月,《轉山》

(台北市:遠流,20081月初版)這本圖文並茂的遊記正是此一計畫的成果發表,是以副題曰「邊境流浪者」。

流浪,極可能是為了逃離需要面對的真實,諸如作者於自序所言,因為「失戀」,所以選擇流浪,去尋找一個「再沒有思念的地方」。然而,作者此次單騎挑戰四、五千公尺以上的藏地,堪稱漂泊流浪的極致,將流浪當作人生的試煉與自我的提升。《轉山》也不是一般的遊記,作者謂,這不是寫西藏的文章,「而是寫我心底流浪的文章」。換言之,這是追夢的一段旅程,在這苦旅之中,作者反覆思索存在的價值與探求人生的意義,使得《轉山》躋身藝術之境。

(二)準備與過程

既然決定挑戰這趟苦旅,作者即遍尋管道,向各方專家請益,重新學習單車的組裝、拆解、補胎、換煞車、打車鏈條等等。認識的人無不替他擔心,因為滇藏的路太難行,比入蜀的「難於上青天」還難,能夠全身而退者極少,這是一條專業騎行者都覺得非常艱困的路。擁有超過三十年專業經驗的登山店老闆直接訓誡他:「你此行像去送死。」明知困難重重,作者依然決心前往,認為至少應該親身經驗那究竟是一場多艱難的路途後,才有資格談「放棄」,否則尚未開始就結束,他不甘心!

謝旺霖終於出發了,不是以雄心壯志為起點。只是朋友們都不看好他能抵達終點,大家在背後討論著,謝旺霖此行會是在哪裡放棄?

果然,尚未入藏,原本同行的多年好友K不想再走下去而退出,謝旺霖怕強做挽留祇是為難好友,於是苦往肚裏吞,孤獨地繼續向前行。接著所面對的艱辛,似乎早就心裡有數卻又出乎預料,一路上,他遇到車禍山險,幾乎喪命,以及迷路、生病、遭野獸藏獒侵襲……等,還有那難耐的疲累與孤獨,讓他幾度要半途而廢。不過,最大的困難應是面臨「是否放棄」的內心煎熬。試看「你撐著疲軟的筋肉前進,汗腺像脫鎖的水龍頭狂瀉不止,你再次累倒在路旁嘔吐,吐出滿腔莫名的心酸──『路為甚麼永遠也走不完?你為甚麼要離人群離得那麼遠啊?』」有時他難免虛無到自己不知為什麼目的而走,當他快撐不下去了,面對伸出援手的好心人,卻為了親自走完旅程,不自欺欺人,不禁天人交戰,就怕自己喪失意志力;他甚至於跪求好心人:「讓我自己來好嗎?求求你們別擔心。」可是,方才拒絕搭乘便車,他馬上又感覺自己很傻,懊惱萬分,眼角淌下溫暖的淚水與風雪繼續對抗,他告訴自己:「這是你一開始就選擇的旅途──貧窮,流浪。你覺得這一關若守不住了,以後同樣的問題仍會持續重複,你不想因這輛車的介入就此載走你的命運,你不想平平白白就這樣放棄自己選擇的路,過一生。」

克服身心的極度考驗,將近二個月之後,作者總算抵達終點──拉薩,佇立在布達拉宮前廣場,他的心情平靜到讓自己都覺得分外訝異,自問「是不是缺少了甚麼,難道到了就祇是到了而已?」終於,在這一個遙遠遙遠的地方,他放心地大哭一場。

(三)人生的體悟

《轉山》真正可貴之處,不在於滇藏風土民情的描述,而是流浪者對於人生的體悟。

接觸到雲南摩梭人的走婚文化,作者為女性之缺乏保障,忿忿不平,他想,「終究每個自主的生命,都有權利去選擇自己未來的導向和命運。」作者在苦旅之中,奮力向前,仍不免懷疑,究竟生命有多少是自己能夠掌握的?他自問:「你知道現在的生命抓在自己手中,但背後似乎也有隻看不見的手牽著你走。它究竟主導了你多少?你隱隱約約悟覺它的操控,卻不時彷彿又能從它的指縫間偷偷溜走。」

當他親眼見識藏人將屍體徹底處理殆盡的「天葬」儀式,一場生命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的過程,他想,「也許對西藏人來說,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而是預示新生命的開始,所以他們才能無眷無顧地捨下死後的大體,進入自然鏈的循環,這種方式似乎更完滿實踐了用肉身作為佈施的精神」;又寫道:「你突然多少有點領悟了那肉體最終的消逝,不過是轉換一種形式,重新演現在人間,激起一種超越肉體層次的神喻。那滿山滿天活躍躍的鷹鷲身上,此刻都帶著獻身者的一部分,獻身者無所不在。鷹鷲是家人,一個結束扣連著無數的開端,鷹鷲展翅所劃開的天際,是創傷後的縫合,黑暗強制再生的光明。」這樣的體會與內省,多麼令人感動!

此一流浪的旅程,除了外在的變化,諸如「那凸爆青筋血管的身軀,發現它已長得格外結實嶙峋,彷彿不屬於你的」,以及從內向轉外放,從寡言變多話,更如作者自序所言,「過去我長期缺乏自信,好像長出了一點什麼」,意識到「所有的路途,竟都祇是行過,而無所謂完成的,那未來將一直未來,似乎有一種未完整的情緒尚在等待填滿」。所謂人生意義的追索,一言以蔽之,無非就是「過程」罷了。這是作者走完全程,來到「最後」所得到的答案,的確發人深省。唯有把握當下,認真去過每一天,這才是生命的真諦。

(四)文化與詩意

當然,《轉山》關於滇藏文化的敘述,無可否認,如雲南摩梭人的走婚習俗和「女陰」崇拜、母親湖的神話、西藏朝聖者「用身體丈量天地」的虔敬、反覆繞走靈山以洗脫罪愆的「轉山」儀式、象徵藍天白雲紅火綠水黃地的祈願「五彩風馬紙片」(「風」是傳送祈願的一種無形的「馬」,所以「馬」就是「風」),乃至怵目驚心,讓人對於生命會有一份完整體會的「天葬」過程等,某種程度滿足了讀者窺視的心理需求,同時也使讀者增廣難得的見聞。

此外,蔣勳於《轉山》推薦序曰,此書「文字很稚拙,沒有太多文學的修飾」,其實謝旺霖書中許多如詩的描寫,相當精采,如作者在雲南麗江旅店聽雨,寫道:「像是舒伯特的音樂,舒緩,易感,富有節制的想像。」關於雲南梅里雪山的夜騎,作者寫道:「黑暗把這一切都增強,放大,甚至那汗水滴落,脈搏顫抖的回音。原來寂靜的世界裏,竟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喧嘩。」在「千山鳥飛絕」的路上,作者寫道:「沙塵滲和陽光的熱浪微拂,眼前視線裊裊蒸發如透明的蛇影,你感到時間有時靜止,有時向前,有時通體一陣敞亮,有時卻彷彿被榨乾得快要裂開。」再者,形容在那寧靜雄壯的視野裏,「彷彿經歷一場豪華的寂寞」。類似上述的藝術化文字,怎不令人驚豔而咀嚼再三?

整體言,《轉山》用第二人稱的「你」稱呼自己,像是看著另一個「我」,在與自己進行對話,誠如蔣勳所言「有了反省與觀察的距離」,這確是很不尋常的遊記,也是一本充滿汗水與血淚的生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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