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782665_m.jpg ﹝ 片頭的家族合照﹞

《户田家兄妹》是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1903-1963)一九四一年的作品,時值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唯片中絲毫沒有「軍國思想」與「戰爭氣息」,小津依然專注於家庭與人性的主題。

片中的户田家是東京富商,夫妻恩愛,育有二子三女。六十九歲的戶田原本在商場上叱吒風雲,未料妻子六十一歲生日宴後,戶田因喝酒過量而心臟病發作猝逝,未及留下半句遺言。辦完後事,家人這才發現,戶田生前為他人作保,如今不得不變賣家產代償,此後家道中落,未婚的次子昌二、小女兒節子以及年邁的母親陷入困難處境。

首先,令父母頭痛的、「無藥可救」的昌二要到中國天津工作,母親帶著待嫁的節子,被迫搬至各子女家中居住。結果母親跟長媳不合,與長女同住也發生磨擦,整個戶田家表面上的凝聚力逐漸地崩解。母親與節子備感委屈,益加懷念丈夫與父親生前健在的美好時光。最後,母親與小女兒迫不得已,主動要求住到海邊的老屋,令人為之唏噓不已。直到父親周年忌,昌二亦自中國回來,跟片頭的母親生日一樣,父親忌日這天全家人又聚集在一起,只是少了父親一人。這時已經變得成熟、有責任感的昌二,終於忍無可忍,當面數落兄姊的缺乏「誠意」,令兄姊們悻悻然離去,不過,他們之後終究為此表示抱歉。既然把問題談開了,昌二主動提議,母親與小妹隨他移居中國天津,取得了她們的同意,而昌二和節子也互相替對方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開始迎接新生活。

《户田家兄妹》片首的其樂融融與片尾的蒼涼落寞,形成強烈對比,特別是親情場面的處理,相當細膩動人,完全展現小津安二郎恬淡而有味、寫實而深沉的強烈個人風格。

小津的電影,經常是安排一位家庭成員的離去,意味打破原有的平衡,接著影片便圍繞此一事件而開展,藉以描摹家庭成員的反應,凸顯其性格和價值觀,編導則巧妙地從中予以褒貶。當然,《户田家兄妹》最值得注意的是,小津透過種種細節,描繪人物的個性,令觀眾一起領略人情冷暖而心有戚戚焉。

當年老的父親突然不適,從電話裡得知父親病重的消息,子女們短暫驚訝之後即恢復平靜,長女一邊更換比較樸素的衣物,一邊提醒僕人,順便幫她準備喪服,對於父親的辭世,她似乎早就心裏有數。甫回到家的女婿,並未立即折返探視,反而進屋休息,先喝咖啡舒緩心情再說。長子關心的是,葬禮的日期以及儀式是否體面周到。而次子跑去大阪釣魚,看到報紙刊登的訃聞才匆匆趕回,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全家只有母親和小女兒流下傷心淚。

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和未出嫁的小女兒節子成為家庭的弱者、已婚兒女的累贅,連節子原打算結婚的對象也主動退婚,實在令人同情!小津更透過鏡頭,一步步揭開戶田家庭成員的冷漠和虛偽,結果這血濃於水的親情竟蕩然無存。試看長媳因友人來訪,為免場面尷尬不自在,她要求同住的婆婆和小姑出門逛街,直到天晚婆婆和小姑回來了,因未主動跟聚會遲延的客人招呼問候,事後遭長媳責怪失禮。儘管之前婆媳相安無事,住在同一屋簷下卻彼此不快,長子乃提議母親輪流由子女照料,可是至長女那兒,母親因為「溺愛」孫子的教育問題,導致母女間的衝突。於是,母親直接告訴二女兒,想和節子搬至海邊那幾乎廢棄、無人聞問的別墅居住,這時二女婿居然背地裏告訴太太:「我們運氣真好!」母親和待嫁女兒的無奈與悲哀,在人際關係越來越功利的今天,觀之怎不喟嘆!

所幸編導透過結局安排,給觀眾帶來了希望。次子昌二,這父親眼中一再惹麻煩的「壞孩子」,卻是戶田家真正的希望所繫。在外人看來,昌二是不肖子,父親在世時,他偷偷變賣父親的書籍、望遠鏡等,用來吃喝玩樂,平時不務正業,亦不娶妻生子,連拍攝家族合照都姍姍來遲,甚至於父親的葬禮也遲到,且沒掉半滴眼淚,還嚷著餓了,要吃大的飯糰!事實上,昌二對父親懷著深沉的愛,他和朋友一起在酒館喝酒時,談起剛去世的父親從未責罵他的「荒唐」,憶起父親曾帶他來這家酒館,就在同一個房間,父親的模樣至今歷歷在目,昌二覺得父親實在是很好的爸爸。而對母親和妹妹真心以待,嚴正譴責兄姐,勇敢承擔起照顧母親和小妹責任的,也是這個「不成材」、不虛矯的兒子。

片尾,妹妹決定把好友時子介紹給昌二,他居然「害羞」起來。時子依約前來拜訪,妹妹將時子帶來的禮物交給二哥,準備引薦他們見面時,昌二居然先一步「落荒而逃」,只見海灘上的昌二,衣角被海風掀起,頭髮也吹亂了,導演小津神來一筆,以昌二的一個倉皇回首,結束了整部影片,可謂樂觀而饒富趣味,暗示著充滿希望的未來,讓觀眾會心一笑,回味不已。

《户田家兄妹》曾經榮獲日本「電影旬報」選為年度最佳電影,的確實至名歸,這樣的黑白片即使於七十餘年後觀之,依然感動良深,亦對小津安二郎人間世態的穿透力以及不急不徐、沉穩而深刻的呈現手法,衷心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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