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時代變革的歷史篇章

日本於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做為無條件投降的戰敗國卻能夠迅速再站立起來,創造高度經濟成長,躋身已開發的世界強國地位,其成功的因素眾多,然日本文官扮演關鍵角色,充分發揮促進國家發展的功能,則是舉世公認的事實。

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日本政府權責機關──通產省內部,存在著民族派「保護產業」與國際派「開放進口」二者不同的路線主張,相互爭鬥、角力,這兩派的官僚透過辯論、溝通、協調,逐步將國家經濟的列車往前推進,創造了日本戰後的空前繁榮,被稱為「東洋奇蹟」。日本經濟小說開拓者城山三郎的《官僚之夏》,即是以昭和時代的通產省為敘述背景的作品,描述眾多有理想、有抱負、充滿熱情決心的文官們堅持改革的過程,寫下大時代變革的歷史篇章。

在保護產業與開放市場的拉鋸戰中,《官僚之夏》以通產省國內產業派菁英份子「風越信吾」為核心,率領其他文官,推動多項產業政策,並擬訂《指定產業振興法》,希望在不可避免的貿易自由化衝擊下,藉此扶助國內產業度過難關,向上提升。雖然這群推動政策法案的文官們戮力以赴,卻因金融業的冷漠以及未能獲得多數國會議員的支持,終使《指定產業振興法》在未經審議下就成了廢案,前功盡棄,令人扼腕。不過,文官們還是在推動政務時設法保留了《指定產業振興法》的精神,持續不斷地幫助產業界,其以國家大我為前提考量的文官精神,怎不感佩!

(二)以「人事風越」為軸心

《官僚之夏》在小說藝術表現上,最值得稱道的當為日本文官的角色塑造,使讀者因此對日本經濟奇蹟的產生,有了具體而深刻的認識,也可看出日本文官精神之精髓。

通產省文官之中,當以有「 通產省 先生」之譽的「風越信吾」為本書的靈魂人物。如同許多文官,風越亦東大出身,通過高級公務員考試,是所謂的「菁英公務員」。風越曾祖父為流浪武士,回家鄉時把村長的女兒帶走,風越身上遺傳了曾祖父「搶婚」的血液,所以二戰剛結束,宣稱戰敗的當下,一時之間也不會有什麼像樣工作,於是風越馬上到喜歡上的一個當過敢死隊員的商人女兒家裏去求婚,隨即將新婚妻子帶往大阪,其後育有一女。

風越身材魁梧,喜歡相撲,年輕時擔任事務官,喜歡和工友們比賽相撲,為此還被誤指為前途無亮。他豪放不羈的直率個性也表現在穿著上,其他文官平時上班莫不西裝革履,穿著整齊,風越則十分隨性,經常是沒穿西裝外套也沒繫領帶,敞開著襯衫領口的鈕扣,兩手的衣袖向上捲起。甚至於風越以特許廳長官的身分第一天到任時,穿著一身像是準備要去附近吃午餐般的打扮,完全不在乎外界異樣的眼光。

事實上,風越信吾令人佩服與敬畏的是他的理念與想法。風越擔任通產省大臣官房秘書課長,發掘及培養人才是其工作重點。他認為,每個人在各自獲得位子之後,若是勤奮努力地工作,就等同於讓自己置身於急流之中,絕對不會生鏽腐敗。他立志發揮自己的力量,徹底改革通產省的人事,不拘泥於入省年資與畢業學校這些因素,有能力的人才即加以拔擢。至於遭到貶逐便開始腐敗的人,無疑是沒用的傢伙,本應早些淘汰。儘管通產省大臣隨著內閣改組而不斷更替,風越職位依然不斷擢升,終於登上通產省文官的巔峰位置──次官,組織其理想的人事圖,即「風越─鮎川─庭野」的連線,一起為國家經濟力的提升與創造社會民眾的福祉而奮鬥、打拚。

風越信吾的行事風格,使他擁有「無心臟」的綽號,這一方面隱喻風越不知畏懼,臉皮很厚,另一方面也暗諷風越並非心臟太大顆,而是「粗人」一個,打從出世起,就忘了把心臟一起帶到這個世界。此外,「官僚必須鞏固自己的尊嚴」是風越信吾的信條,即使面對高官或是民意代表也要堅持信念,據理力爭,尤其對方若為金融界大人物,更得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如此被當成難以親近的人,就不會有一大堆別有企圖的人前來套交情,徒增施政的困擾。當然,風越也曾為此付出慘痛代價,在依田內閣時代,深受首相寵愛的官房長一方面打壓工會,一方面利用公務車接送自己的孩子上下學,領導工會的風越嚥不下這口氣,在工會會員們面前批判官房長,結果由中央被貶到廣島,任通產局總務課長。整體而言,風越在工作上表現優秀,又懂得拉攏有能之士到自己麾下牢牢掌握,他在通產省內可說極受歡迎,甚至在非菁英份子官員當中的風評也相當好,上司對於風越自是敬佩三分。

即使作風固執強硬不退讓,風越卻也有妥協的時候,比如為了爭取支持指定產業振興法案,以便實現自己宏偉壯闊的夢想,由「人事風越」進一步成為「政策風越」,他繫上了領帶,勤奮地自願前往產業界舉辦演講,說明法案精神與內容,強調既不會自由放任,也會停止統籌經濟,取而代之的是不同於前面兩者的第三種行政方針,即所謂的官民協調行政體系。並且由通產省主動於全國各地舉行說明會,召集民眾前來聆聽。

但無可諱言,儘管風越信吾升任次官,他還是無法擺脫自己性格上的缺點,因為他無法看清自己。通產大臣須藤指出,風有順風與逆風兩種,就跟打高爾夫球一樣,遇見順風時,若是自己不能妥善利用,那只會造成白白浪費而已,因此必須具備儘可能利用順風的器量才行。可是風越完全不在意風向,即使好意讓順風吹向他,他反而還會一頭朝著逆風的方向衝去。既然不知道「政治就是風」,不懂得掌握風向,其最後失敗自是可以預見的,實則人生不也是如此?再者,風越對於同期的競爭者玉木或是後期的片山,無法接受他們「開放進口」的自由貿易主張,其國際觀顯然不足,從《協調經濟法》改名為《產業振興法》這一點即可得知,是以在政策擬訂方面,風越信吾確實存在著無法突破之局限。

(三)埋頭苦幹的工作狂們

風越信吾欣賞而列入其「人事卡片」,成為其得力助手的文官,除了能力傑出之外,都是埋頭苦幹、不屈不撓的工作狂,其中當以鮎川、庭野與牧三人為代表。

鮎川晚風越四期進入通產省,有著不服輸的個性,卻不會讓人感到太過拘謹,他的口頭禪是「政府機關的工作就是當潤滑油」,有了他,容易得罪他人的風越便再也不需要其他的潤滑油了,而且他勇於任事,對於卑下工作毫不嫌棄,無疑是風越人事卡片中的一大王牌。風越升任次官後,鮎川任礦山保安局長,一旦發生災變,鮎川無不身先士卒,直奔現場指揮救災。風越擔憂有心臟疾病的鮎川難以負荷,他即以風越自己說過的話回敬之:「一旦坐上了某個職位,就必須把那個職位當作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每一個職位都是墳場!」其後鮎川升任官房長,為了爭取「大型工業技術研究推動制度」新措施為主軸的預算,以總指揮官的身分,每天勤跑大藏省,從凌晨到深夜,不斷進行交涉與省內調整,甚至於晚上也沒回家,使得心臟病惡化,入院不到二十天即猝然與世長辭。鮎川之死,等同官房長殉職,風越惋惜心痛之餘,極力爭取予以「省葬」,此既合乎禮節又能提振省內士氣。

再者是風越任企業局長時的左右手,產業資金課長庭野和企業第一課長牧順三。

庭野晚鮎川三屆,既有想法又有行動力,且遇事能夠耐心地四處斡旋,這是不顧一切橫衝直撞的風越所不擅長的,是以風越非常器重庭野,還幫忙當他的媒人。庭野任石油課事務官時,為了油罐車的管轄問題,每天早上都到運輸省進行交涉,不論能不能跟對方談到話,他總是緊緊地黏在對方的課長席旁,沒有一天缺席,為此大家説他就像是一張定期的通勤電車票,給他取了個「定期通產電車票」的綽號。庭野還有一個外號曰「木炭汽車」,一般言,當年以木炭為燃料的汽車,雖然很慢才能夠點著火,但一旦引擎發動之後,就很難使其停下來,即使關掉了開關,還是會繼續行動,庭野正是這樣一個有如木炭汽車般的男人。他工作認真負責,擔任通產大臣秘書官時,每天都是「無定量、無止境」地工作,在他人看來,這非常荒謬,他卻戮力以赴。由於池內大臣重視經濟政策之研討,他就自動加班,絞盡腦汁準備資料,以及做出得以呈現苦讀成果的報告,供頂頭上司參考。擔任化學工業局審議官時,正為乙烯中心的增設問題忙得不可開交,就算家鄉傳來父親病危的電報,他依然等工作告一段落才匆匆趕回,其敬業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尤其難得的是,庭野十分務實,他主張,身為行政官員,雖然毫不起眼、無人聞問,也應該努力地以最切實的方式,解決每一個問題。在政策辯論上,意見彼此不同,唯一旦做成決議,即應放棄個人意見,盡心竭力將它完成。後來,庭野大病初癒,出任工作艱巨的纖維局長,豁出生命亦在所不辭。他始終秉持信念,不斷地與省內的領導人物及外務省引起衝突,因為他無法原諒那種「只要談攏了就能得到利益」的官僚觀點。庭野繼續「無定量、無止境」地奮戰,直到病倒被緊急送往醫院,怎不令人動容!

至於牧順三,比庭野早兩年入省,因為害怕黑暗,就感覺自己更應該卯足全力投身黑暗之中,他正是這樣的個性。牧順三是通產省犀利的理論家,為了開創國家經濟政策,自動請求外調,實地了解法國產業結構,以期建立混合經濟體制,迎擊外資。他言詞銳利,有時可怕到讓人不敢接近,只要他正對著你滔滔不絕,任誰也辯不過他,乃有「西洋剃刀」之稱。當升任企業局長的風越信吾重用他,擔當企業第一課長,獲得充分授權,全心全力為《產業振興法》的立法而打拚,這是戰後最大的經濟立法,儘管為此累得幾乎快倒下,牧順三沒有任何抱怨,他既感到幸福,也覺得這是自己一生當中最有意義的時期。

由鮎川、庭野與牧順三等觀之,莫不顯現日本文官為了國家社稷而賭上性命的決心,並藉以定義他們一生的價值所在。

(四)新時代的來臨

不過,通產省裏面亦有能力強,只因工作或生活態度異於鮎川、庭野與牧這樣類型的文官,不為風越信吾所認同,比如與庭野同期的片山泰介即是。

片山與庭野同期,兩人的工作與生活態度全然不同,形成強烈對比。片山於中學時跳級考進第一高等學校,接著順利考取東大法學部,在這條邁向得意人生的最快捷徑上,他整整比別人少花了兩年時間,可謂菁英中的菁英。而且片山在通產省內部雜誌發表的論文,充分運用外語能力,介紹許多的海外觀點,備受矚目,就像是「在老是吃著麥飯的時代裏,突然出現了砂糖點心一樣」,非常新鮮稀奇,成為通產省內部的熱門話題。不過,片山往後的發展並不亮眼。因為他對於庭野「無定量、無止境」的工作態度大不以為然,認為省內的事務官們的工作時間都太長了,以致於每個人氣色都很不好,大家應該多多休息,好好放鬆玩樂才對,所以他主張年輕人要多加鍛鍊身體,為此他甚至會脫離常軌地自行週休二日,讓旁人震驚不已。在風越眼中,身為男人,應該無論何時都在工作上竭盡心力才對。即使在工作上遊刃有餘,片山泰介這種「保留實力的生存方式」,完全不為風越所欣賞,在風越的人事卡片當中,片山的卡片一直是沉睡在那疊「備用人才」名單的最底下。

於是有一段期間,片山被調離通產省權力核心,外派為加拿大商務秘書。直到他調回日本,風越師團的勢力更加龐大,片山對於風越那種挑著眉毛,以為只有通產省官僚才會擔憂國家社稷未來的模樣,片山始終抱著強烈的違和感;而對於可以若無其事地說出「無定量、無止境工作」的庭野,以及他所象徵的那種態度,片山也完全無法茍同。片山一度打算離職,當時同為國際派的玉木次官慰留他:「在你那一期的同僚當中,就屬你最具有國際觀。雖然風越只器重庭野,但是就如同那個『木炭汽車』的外號一般,庭野是個徹頭徹尾的國產貨。先不論政治觀,就連有沒有國際觀都是個大問題。」於是,片山以國際派全體的大局為重,撤回了辭呈。

事實上,片山對於網球、遊艇、高爾夫球、橋牌及麻將等休閒活動,全都不打算放棄。他想自由地玩樂、盡情地工作,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比起國家社稷,他更想得到悠閒從容的生活。出乎預料的是,在後期入省的年輕事務官眼中,回到貿易振興局的片山,工作方面都處理得相當乾淨俐落,享受人生方面也的確很有一套。在通產省當中,片山可以算是獨一無二的特例。後輩給予片山極高的評價,使得庭野有種輸給了片山的錯覺,原來,片山該做的事,一樣也沒有少做,果然是個大意不得的競爭對手。結果,隨著時代改變,包括官僚在內的全體國民,在工作的同時,也能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的時代已經來臨。是以儘管風越信吾再不欣賞,片山這一派終究成為文官的主流,在在象徵著以風越為代表的舊式官僚文化,無可避免地走入了歷史。

風越信吾卸任後,自己創立了一間事務所,隨心所欲地讀書,偶爾與客人或年輕人討論國家大事,既不用做些自己討厭的事情,也不用見到自己不中意的人,這樣的生活方式,非常符合風越的性情。只是風越以往器重的人才,一個個逐漸被分配到邊疆地帶去了。風越心感不滿,發表猛烈的批評文章,倒是記者老友西丸提出反駁,指出這又不是賽馬,並非只要卯足全力衝刺就好了,即使是賽馬,若每天每天都讓牠卯足全力奔跑,遲早也會跑斷腿。倒是片山那種人,應該不會受傷,且從今以後,正是這種男人的天下。西丸反問:「你又怎麼能夠斷言說,片山他們完全不會為國家社稷設想呢?他們也是依他們的方式……」儘管風越還是不以為然,然可以確定的是,就算受了傷也要向前衝的那個時代,差不多該落幕了。

城山三郎《官僚之夏》一方面寫下日本戰後復甦的大時代變革,一方面塑造日本政府事務官為國打拚的形象,無論是民族派或國際派,埋頭苦幹或是人性路線,皆為日本文官精神的體現,譜出了經濟小說的動人樂章。

【附註】:

此一小說,其敘事之外部時間長達數年,題名《官僚之夏》應是指夏季一方面是部會從國會設下的層層枷鎖中解脫的季節;另一方面,夏季也是為了新政策編成期的秋季而進行準備的季節,官員們在這個季節裏,莫不為了新政策的制定,而熊熊燃燒著自己亢奮的熱情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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