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映中國近六十年社會發展

中國作家莫言(1955-)獲頒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學院在得獎頌詞中,推崇莫言「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時事以魔幻寫實手法融於一爐」。莫言自1980年代中以《紅高粱家族》一系列鄉土作品崛起,融合鄉土文學和魔幻寫實主義,被歸類為「尋根」作家。《紅高粱家族》經大陸導演張藝謀改編成電影《紅高粱》,奪得1988年柏林影展金熊獎,揚名國際,也奠定莫言在文壇中的地位。不過,莫言因其中國作協副主席及黨員身份,乃至於抄寫毛著等,備受各界質疑,是以莫言獲諾貝爾獎亦備受爭議。莫言於長篇小說《蛙》自序〈聽取蛙聲一片〉提到:「在當今的中國文學界,你如果不觸及社會敏感問題,會有人罵你『趨炎附勢』、『被官方包養』;如果寫了敏感問題,又會被這些人罵為『向西方獻媚』。有段時間,我確曾小心翼翼,生怕招來這些永遠正確的好漢們的鞭撻。但近來漸漸明白,我即便一個字也不寫,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因為我的文學觸到了他們的痛處,因此我也就成了他們的敵人。」由此不難看出,莫言對於文學界的批評耿耿於懷。但無論如何,作者須不斷地拿出作品來證明自己。

回歸文學本身,直視中國現實與人性的《蛙》,約二十七萬字,藉由一個鄉村婦科女醫生之貫徹執行計畫生育的「基本國策」,反映了中國近六十年的社會發展。透過此一涉及政治、經濟、人倫、道德等諸方面的主題,讀者當可進一步認識現代中國。

(二)鄉村女醫生形象鮮明

中國於1965年底人口急劇增長,政府明顯感受到沉重壓力,乃開始推動「計畫生育」,先是提出「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口號,後來更嚴厲地執行一胎化政策,這對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重男輕女」的中國社會造成重大衝擊,以及衍生出不少匪夷所思、甚至於扭曲人性的怪現象。

敘述者「我」,即萬足,綽號「蝌蚪」,是山東省高密縣人,身為劇作家,他寫信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敘述姑姑萬心這位鄉村女醫生的一生,以及因姑姑貫徹「革命任務」、以殘酷手段推動計畫生育工作所造成的社會悲劇。

姑姑生於1937年,父親是醫生也是為國捐軀的抗日英雄,她想繼承父業,進了專區衛生學校,畢業後,才十六歲,在鎮衛生所行醫,受派參加新法接生培訓班,成了當地專職接生員,整整五十年,接生了九千八百餘位嬰兒,是高密縣東北鄉公認的「活菩薩」、「送子娘娘」,卻也從事人工流產,將數以千計的嬰兒送進了地獄,成為許多受害者眼中,雙手沾滿血腥的「妖魔」。

萬心個性強悍,初次接生是從傳統「老娘婆」田桂花那裡接手過來的,她先是罵方法錯誤的田桂花是「老妖婆子」,飛起一腳踢中老婆子下巴,再狠踢老婆子屁股,然後一手拎著藥箱,一手揪著老婆子腦後的髮髻,拖拖拉拉到院子裏。再如,萬心曾與飛行員王小倜談戀愛,論及婚嫁,然王小倜嫌她太「革命」太正直,少了女人味,竟駕機投奔臺灣,使她革命先烈遺族的身分留下污點,後來又因與已婚的走資派縣委書記楊林交往,於文革期間遭到批鬥,萬心頭髮被女紅衛兵揪住,使勁往下扯,但她昂首不低頭認錯,結果兩綹頭髮硬生生被攥下,頭上滲出鮮血,流到額頭、耳朵,身體依然挺立不彎,仰著脖子,發出高亢的叫聲。萬心儘管受過委屈,文革後,她「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升為縣政協常委,謂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裡,她就衝向哪裡!於是乎她執行計畫生育政策更加徹底,對那些計畫內生育的,焚香為之接生,對那些超計畫懷孕的,絕不讓一個漏網。作者筆下這位鄉下女醫生的形象塑造,可謂十分鮮明。

(三)計畫生育造成社會悲劇

《蛙》關於因超計畫懷孕而遭姑姑萬心逼迫人工流產的,主要敘述三事件。

首先,萬心身為公社衛生院婦產科主任,兼公社計畫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是公社計畫生育工作的領導者、組織者,同時也是實施者,他告訴年輕人,要聽黨的話,跟黨走,不要想歪門邪道,計畫生育是基本國策,一對夫妻一個孩,是鐵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動搖,人口若不控制,中國就完了。其具體作為則是,挨家挨戶發女用避孕藥、免費送保險套,為婦女戴避孕環,以及實施男子結紮手術等,外加利用廣播、戲劇表演多方宣傳,編出快板詩,如:「社員同志不要慌,社員同志不要忙。男紮手術很簡單,絕對不是騙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長,十五分鐘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當天就能把活幹……」凡破壞計畫生育就是反革命!

男子結紮方面,從公社領導開始,然後推廣到一般幹部和普通職工,不服從就扣口糧;幹部抗拒,撤銷職務;職工抗拒,免除公職;黨員抗拒,開除黨籍。當地就這樣切切遵循黨的指示,全面落實國家政策。可是,東風村的張拳,家中已有三個女孩,妻子耿秀蓮又懷第四胎,於是黨下達命令,動員一切力量,運用一切手段,要把張拳妻弄到公社流產,為此萬心遭到張家激烈抗拒而受傷,但毫無所懼地說:「計畫生育是國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糧食不夠吃,衣服不夠穿,教育搞不好,人口品質難提高,國家難富強。我萬心為國家的計畫生育事業,獻出這條命,也是值得的。」搭船逃走的耿秀蓮,隨即縱身跳入河中,等到耿秀蓮好不容易被弄到船上,儘管盡力急救,還是回天乏術。

再來是《蛙》的敘述者「蝌蚪」,當年是軍官、黨員和幹部,育有一女,領了獨生子女證,每月領取獨生子女補助費,妻王仁美卻為了「傳宗接代」,偷偷請人取下避孕環,懷了第二胎。上級得知此事,下令蝌蚪立即回家,要妻子拿掉嬰兒,否則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回家種地。母親則說,蝌蚪的大哥二哥都有兒子,唯他沒有,很希望媳婦把孩子生下來,道:「黨籍、職務能比一個孩子珍貴?有人有世界,沒有後人,即使你當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麼意思?」王仁美也是誓死不從。蝌蚪勸姑姑不必太聽話、太革命、太忠心、太認真,以免吃虧,姑姑反過來怒斥:「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麼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在!計畫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偏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未久,姑姑又和計畫生育委員會楊主任前來遊說,強調計畫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況且配合做人工流產後,蝌蚪可隨軍進京。於是王仁美不再堅持,同意接受姑姑為她進行手術。詎料懷孕七月的王仁美因手術失敗而慘死,蝌蚪的岳母為此從懷裏摸出剪刀捅姑姑大腿,姑姑捂住傷口,鮮血如注,竟說:「王家嫂子,我為你女兒抽了六百CC,現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們血債用血還清了。」又道:「我要感謝你呢,你這一剪刀,讓我放下了包袱,堅定了信念。」說著還要旁邊看熱鬧的人向同樣超生的陳鼻和王膽通風報信,讓他們主動到衛生院來找她做人工流產,否則就是鑽到死人墳墓裏,姑姑也要將他們掏出來!

至於陳鼻,是蝌蚪的小學同窗,更是姑姑第一個接生的孩子,陳家五世單傳,陳鼻和妻子王膽都是農民,他們第一胎為女孩,按政策可以生第二胎,但得等第一個孩子八歲之後,如今王膽提前懷孕,姑姑照樣不肯網開一面,認為此例不可開,一開就亂了套,是以鎖定王膽,非要她墮胎不可。王膽躲藏起來,家人謂她已逃往哈爾濱,要姑姑死了這條心。誰料姑姑已知王膽藏匿在王家,如王家不交出人來,就採連坐法,找人開鏈軌車,把王家和王家四鄰的房子全部拉倒。於是王膽改搭木筏偷渡,姑姑率手下窮追不捨,過程驚險萬狀,同行的蝌蚪看到大腹便便的王膽躺在木筏上,下體浸在血水中,身體短小,肚子高隆,彷彿一條憤怒、驚恐的海豚。最終王膽早產一女,令求子心切的陳鼻頹然垂首,彷彿洩了氣的皮球。儘管姑姑的船載著王膽和新生嬰兒疾馳返航,遺憾的是,未能挽救王膽的生命。王膽不足月的女兒陳眉,在姑姑和女助手小獅子的精心護理下,終於度過危險期,存活了下來,由姑姑和小獅子撫養將近半年之後,才不得不交還她的父親陳鼻。

高密東北鄉數千名嬰兒,固然是由姑姑接生來到人間,卻也有許許多多的嬰兒,在未見天日之前,慘死在她的手下,特別是上述這一件件因計畫生育造成死亡的悲劇,逐漸成為姑姑內心的陰影與夢魘。蝌蚪一再安慰姑姑,不要自責與內疚,因這全都是為了黨為了國家,姑姑是功臣,不是罪人。不過,姑姑萬心退休之後,已由唯物轉變成唯心了,她想著自己的一生,從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最後一個孩子,那一幕幕令她懷疑,這算不算是「惡事」?

(四)懺悔與贖罪

蝌蚪也是姑姑萬心接生的,姑姑告訴蝌蚪,他出生那年大旱,蝌蚪比水還多,這樣多的蝌蚪最終能成為青蛙的,不過萬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將成為淤泥,這與男人的精子多麼相似,成群結隊的精子能與卵子結合成為嬰兒的,恐怕只有千萬分之一。換言之,蝌蚪與人類的生育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繫。當他的母親請姑姑為孩子命名時,她脫口而出:蝌蚪!因為,賤名的孩子好養活。後來,報上介紹「蝌蚪避孕法」,謂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隻活蝌蚪就可以避孕。接著,還有女人在河邊,用剪刀剪下青蛙的頭,像脫褲子一樣,把牠們的皮褪下來;姑姑發現,牠們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樣,她從此開始害怕青蛙。直到退休那晚,姑姑於歡送酒宴喝醉了,回醫院宿舍的路上,不知不覺走到一片窪地裏,聽到蛙聲如哭,充滿怨恨與委屈,彷彿成千上萬受了傷害的嬰兒精靈在發出控訴;繼而看見數不清的青蛙緊追不捨,令她心生恐懼,魂飛魄散。由於身上裙子已遭憤怒的青蛙撕扯殆盡,她幾乎是赤身裸體逃走,剛好遇見製作泥娃娃的工藝大師郝大手,被他所救。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姑姑就嫁給有恩於她的老郝。

婚後,姑姑和郝大手一起合作捏製泥娃娃,神志已有些不正常的姑姑會對著泥娃娃說話:「就是你,你這個小精靈鬼,你這個小討債鬼,姑奶奶毀掉的兩千八百個孩子裏,就缺你了,你來了,就齊了。」姑姑將泥娃娃一一安置在廂房牆壁上的木格子,燃香跪拜,口中唸唸有詞。她讓泥娃娃在這裏集合,享受她的供奉,以為等他們得到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顯然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通過丈夫的巧手一一再現出來,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及自認為的「罪過」。蝌蚪看見姑姑精神失常,內心感到淒涼,想,每個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遠也洗不淨呢?被罪惡糾纏的靈魂,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

退休後,姑姑自覺對東風村張拳家之絕後負有責任,即使張拳的二閨女張來娣已生兩個女孩,姑姑雖然當年為了強迫張來娣的母親墮胎,遭張拳打破頭,姑姑還是把這個本來應該由她母親生的孩子還給了她,以示贖罪。偏偏這小子長大後,內心依然充滿怨恨,知道姑姑怕青蛙,就故意用紙包著青蛙把姑姑嚇暈過去,豈不諷刺!

小說第五部的話劇第九幕,姑姑擺脫不了「心造的幻影」,夜夜無法入睡,吃安眠藥也沒用,她自覺報應的時辰到了,是那些討債鬼們跟她算總帳的時候了,姑姑於是上吊自盡,卻被蝌蚪給救活了。此後,姑姑自認是死過而再生,乃得以繼續生活下去。

(五)代孕違反人道

蝌蚪妻王仁美因人工流產失敗慘死後,原本想轉業,但聽說可以提前晉職,內心就動搖了,而姑姑說她沒有孩子,一直把人品端正、忠心耿耿的助手小獅子當成親女兒,提議蝌蚪與小獅子結婚。姑姑說,王仁美如果在天有靈,也會拍雙手贊同,因為小獅子心地好,女兒燕燕能遇上這樣的後娘,也是造化,而且根據政策規定,蝌蚪和小獅子可以要孩子,所以蝌蚪算是因禍得福。於是,蝌蚪和小獅子結婚了。偏偏小獅子跟姑姑一樣,被陳鼻說中,不知是否造孽過多,都生不出孩子。蝌蚪退休三年,和小獅子回到山東高密,這時小獅子已五十五歲,雖乳房豐滿,但月事已絕。蝌蚪和小獅子去娘娘廟跪拜時,別人還以為他們這對老夫妻,是在為兒女買泥娃娃求孫子呢!

中國計畫生育實施多年後,如今已名存實亡,產生一些當年料想不到的怪現象,亦即「有錢的罰著生」,像有人老婆生了第四胎,罰款六十萬,一收到罰單,第二天就用蛇皮袋子揹了錢送到「計生委」去了;再者,「沒錢的偷著生」,只要到外地去,想生幾個就生幾個。至於當官的,就讓「二奶」生,只有那些既沒錢又膽小的公職人員不敢生。甚至於違法的「代孕公司」也應運而生,包括有性代孕與無性代孕,有性代孕有可能雙方假戲成真,影響原先的婚姻,風險較大;無性代孕則取出精子,注到代孕者的子宮裏,屆時來抱孩子就行,生男孩收費五萬,生女孩三萬。

當地的「牛蛙養殖場」,為蝌蚪昔日友人袁腮所經營,表面上拿養牛蛙做幌子,其實真正的生意是幫人養娃娃。其中也牽扯到陳鼻和女兒陳眉,無子傳宗接代的陳鼻落難街頭,乞討為生,家裡那一對美麗女兒陳耳和陳眉,離鄉至外商東麗毛絨玩具場工作,出賣勞力,忍受著血腥的剝削,不幸在震驚全國的大火中,姊姊陳耳用身體掩護妹妹陳眉,被燒成焦炭,陳眉得以死裡逃生,卻也被燒毀面容,生活極為痛苦,袁腮「好心」收容她和其他受傷者,管她們吃喝,同時為她們謀一條生財之路,讓她們賺點養老錢。後來,陳鼻車禍受傷住院,陳眉為籌措父親的醫藥費,同意為人代孕。另一方面,小獅子後悔當年跟著姑姑執行嚴厲的計畫生育政策,引流了那麼多的嬰兒,傷了天理,導致老天報應,使她和姑姑一樣,不能生養,正為此感到遺憾,她得知代孕管道後,偷採丈夫的精子,使陳眉懷上了蝌蚪的嬰兒。五十五歲的蝌蚪得知後,怒不可遏,甩了妻子耳光,還向有關單位舉報,卻毫無下文,加以肚裏的嬰兒已六個月大,除非採用冒險、殘酷的藥物引產終止她的妊娠,否則他這個父親是做定了。只是,他對懷孕的陳眉充滿犯罪感,因為陳眉既是他同學陳鼻的女兒,且被姑姑和小獅子收養時,他曾親手往她的小嘴裏餵過奶粉,她比女兒燕燕還小。將來,得叫同學陳鼻為岳父,朋友知道了真相,他如何有臉見人?

不過,小學同窗李手安慰蝌蚪,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看到一個攜帶著自己基因的生命誕生,延續自己的生命。又說,蝌蚪跟陳眉毫無血緣關係,談不上亂倫,關鍵是連陳眉的身體都沒見過,她就像一個工具,只不過租來借用一下,如此而已。加以小獅子挨打之後,跟蝌蚪說:「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你著想。你只有女兒,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是絕戶。我沒能為你生兒子,是我的遺憾。我為了彌補遺憾,找人為你代孕。為你生兒子,繼承你的血統,延續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讓我傷心啦……」後來,蝌蚪在中美合資婦寶醫院看了開業以來所接生的孩子們的照片,深受感動,彷彿聽到一個最神聖的聲音在召喚,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莊嚴的洗禮,感覺自己過去的罪惡,終於獲得救贖的機會,無論是什麼樣的前因,無論是什麼樣的後果,他都要張開雙臂,接住這個上天賜與的赤子!蝌蚪安慰自己,這孩子其實就是二十多年前元配王仁美腹中的孩子,雖然晚來二十多年,但畢竟來了。因此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陳眉代孕的事實,宣稱自己之前對代孕合法性的質疑,純粹是自己的問題。

荒謬的是,小獅子想像著自己的確在懷孕,堅信自己碩大乳房的乳汁會像噴泉一樣;姑姑竟也拿出聽診器,煞有介事地為小獅子聽診,小獅子則袒腹仰躺,滿面幸福。姑姑還告訴小獅子,她反對剖腹生產,因為一個沒經過產道分娩的母親,體會不到完整的母親感覺。接著,大家集體幻想小獅子因是超高齡初產婦,醫生們不敢承接,乃商請經驗豐富的姑姑來負責接生工作。

實際上,陳眉生產後,連孩子也沒讓陳眉看一眼就抱走。沒想到代孕的陳眉後悔了,她自從懷孕之後,感覺到小生命在肚子裏跳動,她覺得自己是一個醜陋的繭,有一個美麗的生命在裏邊孕育,等到破繭而出,她就成了空殼,但孩子出生後,她並沒有成為一個空殼自己死去,反而活得更歡實了。原來,生育給了她新的生命。可是,她的孩子被搶走了。大家一起騙她,孩子生下來就死了,用一隻剝了皮的死貓冒充孩子。小說第五部《蛙》九幕話劇的第八幕,審判者高夢九被金錢收買,偏袒蝌蚪及其家人、朋友,以詭辯的方式,將陳眉的孩子判給蝌蚪的妻小獅子,反而指責陳眉是社會正常秩序的破壞者;而重度燒傷的陳眉,總是用黑紗遮蓋全身,一旦露出自己的臉,就會把人嚇跑,總是給人一種幽靈般的感覺,這樣一個被資本壓榨成空殼的幽靈,在金錢至上的社會,自然被當作「鬼」一樣,被迫從「正常」的社會中放逐出去。

至於姑姑這個原本極度正直,在文革期間即使被人扯掉頭髮也絕不說謊的人,竟然和小獅子一同自欺欺人,無恥搶走曾經被自己扶養半年的陳眉之子。蝌蚪更是給自己找理由,說陳眉是瘋子,而且是個嚴重毀容、面貌猙獰的瘋子,若將孩子交給她撫養,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此外,就生物學的意義言,他是孩子的生父,當孩子母親神志失常,孩子交由父親撫養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使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會這樣裁判。又說,他們對陳眉已經仁至義盡,給了她雙倍的補償,還送她進醫院治療,包括陳眉的父親陳鼻,同樣沒有虧待他。殊不知,蝌蚪之接受年老得子,與姑姑萬心、妻小獅子之自欺欺人,莫不建立在陳眉的痛苦以及不人道之上,他們其實是再次成為政治的幫兇,以一種不同的方式,進行對生命的控制和戕害,這豈不是生命的悲哀與嘲諷!

(六)「蛙」的象徵及其他

莫言《蛙》以計畫生育為主軸,敘事始終扣緊「蛙」的象徵意義。敘述者「我」的小名,即蛙變態期的「蝌蚪」。飢餓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的家族則對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青蛙。而姑姑的忠實追隨者秦河,說青蛙是人類的朋友,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吃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癡。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成了「我」的同志。

姑姑看過婦女為了避孕而吃無頭青蛙,自此開始害怕青蛙;後來,被人工流產的嬰兒一一化身為青蛙,成為姑姑揮之不去的夢魘。莫言也在自序〈聽取蛙聲一片〉謂:「我一想到牠們那鼓凸的眼睛和潮濕的皮膚便感到不寒而慄。」妻小獅子到牛蛙公司上班後,「我」幾乎得了蛙類恐懼症,小獅子則告訴他,蛙類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還說人跟蛙是同一祖先,謂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狀相似,人的卵子與蛙的卵子也沒有什麼區別;再者,三個月內的嬰兒標本,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與變態期的蛙類幾乎一模一樣。後來,「我」完成劇本,跟姑姑說,劇本暫名青蛙的《蛙》,當然也可改成娃娃的《娃》,或是女媧的《媧》,女媧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徵,高密東北鄉的圖騰,當地的泥塑、年畫裏,都有蛙崇拜的實例。是以書中關於「蛙」的象徵意義,可謂豐富多元。

此外,關於《蛙》的小說藝術表現,其人物及敘事語言是一大特色。畢竟語言文字可以掌控小說的氛圍,不同的的題材需要展現的情境氛圍各異,作者應使用不同的語言風格來呈現。莫言《蛙》自覺性地運用方言,試看蝌蚪迎娶王仁美,入洞房一幕的描寫:「孩子們跺腳: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門口,往胡同裡一撒。孩子們一窩蜂撲出去,在泥水中爭搶。我攥住王仁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裏拖。房門太矮,碰了她的額頭,咕咚一聲響,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頭了!嬸子大娘們笑得前仰後合。」諸如此類的地方風格文字,莫不使得小說充滿山東高密的氛圍,亦增添不少閱讀趣味。再者,臺灣文學大師葉石濤認為,托爾斯泰的巨作《戰爭與和平》把整個俄羅斯的「天空」都寫進去了,使讀者對俄羅斯一目了然;同樣的,莫言《蛙》敘寫當地風俗民情、環境變遷、今昔之比等,也讓我們對山東高密過去與現在的生活和文化面貌有所認識,若說《蛙》把整個山東高密的「天空」都寫進去了,不亦可乎!

然而在小說結構方面,《蛙》的主體部分是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即蝌蚪為創作一部以姑姑為主的話劇所做的準備,小說的第五部分就是他最終完成的話劇劇本;而每一部分前面,又都有一封蝌蚪寫給杉谷義人的短箋。《蛙》的敘事,主要透過「我」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這些長信提供劇本的素材,此一手法不合情理,未免過於刻意造作。至於小說的第五部分,作者於自序中雖說這是「一部可與正文部分相互補充的帶有某些靈幻色彩的話劇」,即使其用心良苦,得以與眾不同,在小說敘事結構上堪稱創新,避免一般的平鋪直敘,但讀者面對一部作品兩種文體的轉換,難免會有錯愕、突兀之感;況且話劇內容和四封長信似同非同,還是讓讀者有些微的疑惑。

又,只要是好的文學作品,都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其中,小說的形式咸認較能表現最多面的人生,它也是人生的切片,小說家必定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更是廣義的思想家、哲學家,帶給讀者寶貴的人生啟示,這正是文學結構主義強調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文藝理論家姚一葦說:「小說是模擬人生,其所表現的說穿了就是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又說:「技術之外,更重要的乃是他對於人生的體認。」好的小說不僅使讀者有所感,而且有所思有所悟,悟出人生的一點道理來。總之,一個小說家無論他是揭示了善的一面或是暴露了惡的一面,無論他對人生作了何種肯定或何種否定,都或多或少對人生有所體認,有所闡揚,為讀者指引人生的方向。至於《蛙》,莫言自謂,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寫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對某項政策的批判,而是對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贖,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不過,《蛙》固然敘事生動,意涵深刻,寫出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及人物內心深處的掙扎,人物塑造相當出色,同時由死亡轉而書寫誕生,暗示「生命」開始在新世紀擺脫了「政治」的壓制,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復甦」,其用力著墨書寫救贖之道,卻也寫出了生命的悲哀與嘲諷,畢竟仍是直指人性的醜惡,少了崇高的精神和理想,終究缺乏感動人心的質素,無法讓讀者的人生境界進一步提升,更談不上是偉大的文學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求全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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