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蒲松齡(1640-1715)《聊齋志異》是中國承繼六朝志怪、唐代傳奇的短篇文言小說,其中有著豐富的幻想、奇炫的幻化,在幽冥之域中,反映現實,在幻妙之筆下,呈現生活,內容豐富而深湛,包括對社會黑暗和腐敗政治的刻畫和揭露,對青年男女在愛情、婚姻上的追求與反抗,構成了這部小說集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主題。全書十二卷,共四百九十一篇,附錄九篇,其中數量最多的,是描寫愛情婚姻的作品,它們在蒲松齡的筆下,委婉曲折、動人心魄,是全書最精采的部分,且以記述人神、人鬼、人怪之間的戀愛故事而聞名於世,然某些比較著名的作品裡,並沒有神仙狐鬼精魅出場,其主角只是社會上的普通人,例如〈阿寶〉、〈細侯〉、〈瑞雲〉……等即是,和那些寫神仙狐鬼精魅的傑作一樣,它們也散發藝術的迷人光彩。安國梁《聊齋釋真》指出,蒲松齡以生花妙筆,描繪了他那時代的婚戀百態,且這一類愛情題材小說,直追唐傳奇〈離魂記〉、元雜劇《西廂記》之類膾炙人口的作品,甚至於開創更高的境界。其中〈瑞雲〉(《聊齋志異》卷十)的美醜對比,深具象徵意義,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二、《聊齋‧瑞雲》情節概述

《聊齋‧瑞雲》全篇共分七段,故事情節概述如下:

首段:杭州名妓瑞雲年十四,正值花樣年華,其母蔡媼要瑞雲開始接客。才姿惠麗的瑞雲表示,身價由母決定,但希望自己能夠保留選擇初夜男子的權利,此獲蔡媼同意。於是每日見客,而富商顯貴接連不斷上門,準備厚禮者,瑞雲作陪下棋或贈以繪畫;禮薄者,則只留喝一杯茶而已。結果此舉使得瑞雲聲名大噪。

二段:賀生才名夙著,但家境平平。他仰慕瑞雲,也盡力設法求見,原本擔心瑞雲不會把窮書生放在眼裡,等到兩人見了面,相談甚歡,瑞雲更作詩相贈,借用唐傳奇「裴航」的故事,表達要嫁給賀生的心願。此令賀生狂喜不已,告別後,賀生對瑞雲的深情,念念不忘。

三段:一二日後,賀生忍不住再次備禮前往。瑞雲十分歡喜,直接表明,願與賀生共度初夜。然因賀生自認財力有限,不敢作此夢想,瑞雲乃鬱鬱不樂。賀生回家後,一度想傾盡家產,以期與瑞雲共度初夜,但想到一夜之後便要分離,只好作罷。自此兩人音訊斷絕。

四段:瑞雲擇婿數月,再沒有一個合意的,蔡媼漸漸失去耐心,正準備強迫瑞雲接客,一日,某位秀才求見,小坐片刻即起身,離開前,用一個指頭在瑞雲前額輕按了一下。瑞雲送客回來,忽然發現,額頭留下手指印,如黑墨一般,越洗越明顯,而且黑印日漸擴大;一年後,竟已蔓延到顴骨和鼻樑。因容貌變醜,不再有人求見,蔡媼便將瑞雲降為奴婢。瑞雲不堪驅使,日益憔悴。

五段:賀生聽說瑞雲變醜,趕往探望時,瑞雲面壁,不願與賀生相見。賀生心生憐憫,經蔡媼同意,以賤價為瑞雲贖身,並娶之為妻。瑞雲感動之餘表示,如為侍妾,已心滿意足。不過,有情有義的賀生,為報答瑞雲得志時將他視為知己,堅持不再娶妻,無視於他人的訕笑。

六段:過了一年多,賀生在蘇州遇到秀才和生,和生問起杭州名妓瑞雲的近況,賀生告知實情後,和生表明,他正是先前施以法術使得瑞雲變醜的那位秀才,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保護瑞雲璞玉的本質,留待真正愛惜才華的人來賞識她。如今,和生欣見瑞雲果然如願找到合適的另一半,他也樂於跟賀生回家,再次施行法術,將瑞雲變回美麗佳人。

七段:到家後,和生隨即於洗臉水施法,房內的瑞雲洗臉完畢,很快就恢復美貌,豔麗一如當年。當賀生夫婦一同由房間出來,準備向和生道謝時,和生已經消失無蹤矣。

《聊齋‧瑞雲》人物簡單,只有女主角「瑞雲」、男主角「賀生」、鴇母「蔡婆」以及秀才「和生」等四位,故事情節並不複雜,嚴格說,全篇的懸念在於瑞雲能否追求到幸福?其中情節轉折的大關鍵,在於秀才和生施法,使得瑞雲容貌變醜,得以保持璞玉之身,終於嫁給理想的對象--賀生,衝突也順利獲得解決。這樣的情節安排,充滿戲劇性,也增添小說的趣味。

三、《聊齋‧瑞雲》美醜對比的象徵意義

結構主義論者羅蘭‧巴爾特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分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瑞雲〉最明顯的對立,來自瑞雲容貌變化之後,所形成的美醜對比,蒲松齡透過歪曲了的人的形相,由美到醜「超時間」地實現,藉以表現人類深層的本質。

瑞雲原本色藝無雙,世無其儔,且名噪已久,富商貴介日接於門。唯瑞雲對富商貴介態度冷淡,對窮書生賀生反而深情款款,形成鮮明對比。不久,和生施法以後,瑞雲姣好的面龐忽現墨痕,進而日漸擴展,甚至於「連顴徹準」、「醜狀類鬼」,與先前的美貌形成強烈對比。於是往昔慕名者「日接於門」,如今變成「車馬之跡以絕」;同樣的,對瑞雲抱持高度期待的鴇母蔡婆,自此大失所望,索性「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如此一正一反的容貌變化,充分凸顯現實的澆薄和世態的炎涼,以及一般人內心的膚淺,產生戲劇化的張力與反諷的效果,令人深思再三。只有賀生情操高尚,不因外表的變化而改變初衷、捨棄理想,他反而變賣家產,買歸為婦。周學武《瓜棚下的怪譚--聊齋志異》說,〈瑞雲〉的黑色指印,「掩蓋的是世俗人眼裏的光采,而不是佳人才子內在的靈明」。黃盛雄〈有情有義--論「聊齋志異」的愛情觀〉也指出:「感情的分際、愛情不因美醜而變化,是出於理性的要求,偏於知善;愛情的貞節恆定,是出於意志的堅持,偏於行善。」也就是說,賀生對愛情具有理性質素,通過了理性的道德考驗,男女間的感情得以昇華,當然,感性的質素受到理性質素的規範後,有合宜的軌道、正常的發展,更能夠充分實踐自己,使生命趨於圓滿。像這樣,賀生的靈明又與週遭訕笑者的無知,形成另一層次的對比,可謂深具象徵意涵。

對比產生的反諷,為蒲松齡思想表達所經常運用的方式。《聊齋志異》的美醜對比,除〈瑞雲〉之外,〈林氏〉(《聊齋志異》卷六)、〈辛十四娘〉(《聊齋志異》卷四)、〈小翠〉(《聊齋志異》卷七)等篇的女主角也同樣是由美變醜。〈林氏〉戚安期妻林氏「美而賢」,不幸遭北兵所掠,為保持清白,不惜以死抗爭,她雖死裡逃生,卻「首為頸痕所牽,常若左顧」,留下殘疾;素好尋花問柳的丈夫為妻子的貞烈所感動,不僅一改惡習,且不以妻為醜,愛戀逾於平昔。〈辛十四娘〉同名的女主角,本是容色娟好的窈窕麗人,後因歷盡人間風波,看破紅塵,才半年多,就變得「黯黑如村嫗」,但丈夫馮生「敬之,終不替」,對她的愛始終不變。再看〈小翠〉,前來報恩的狐仙小翠無法生育,為了延續夫家宗嗣,屢勸公子王元豐再娶,王君不從,小翠即焚燒圖像,幻變為眉目比不上自己的鍾女之容貌,還熱情幫助丈夫納鍾女為妻,使他面對新人卻如同見到舊好一樣,足以安慰兩人分別之後的懷思。不過,整體而言,以上各篇美醜產生的對比效果和反諷意義,仍以〈瑞雲〉最為特出,層次也比較豐富。

安國梁《聊齋釋真》謂:「蒲松齡深受心學和莊子相對主義的影響,在《聊齋志異》中已直覺地認識到心理因素在審美過程中的巨大作用,從而強調了美的相對性;通過美醜對照,為讀者規定價值判斷的有效導向,使審美活動倫理化。」的確,蒲松齡《聊齋‧瑞雲》裡對比、反諷的運用,使得敘事模式的道德價值觀念更加明確,並且將讀者導引向倫理的境地。

四、結語

蒲松齡《聊齋‧瑞雲》,運用先美後醜的變化,產生對比效果和反諷意義,層次堪稱多元。由《聊齋‧瑞雲》的美醜對比,我們也可以看出,蒲松齡的創作理念,含有一部分道家的思想,可是基本上仍然深受儒家文學觀「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影響,小說中的「情」與「德」並重、並行,「情」最終也歸趨於「德」。

無論如何,《聊齋‧瑞雲》篇幅雖短,才一千一百餘字,但其美醜對比所蘊含的象徵意義,可謂十分深刻,藝術表現技巧亦高,且饒富趣味,值得細細品賞。

【附錄】

蒲松齡《聊齋志異‧瑞雲》(卷十)原文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歲,其母蔡媼,將使出應客。瑞雲告曰:「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率。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贄,贄厚者,接以弈,酬以畫;薄者,留一茶而已。瑞雲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貲。素仰瑞雲,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猝遂別。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

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復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謂:「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惟有癡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歡,而更盡而別,此情復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媼頗恚,將強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日,墨痕漸闊;年餘,連顴徹準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

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醜狀類鬼。起首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而歸。入門,牽衣攬涕,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復娶。聞者共姍笑之,而生情益篤。

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曰:「其人率與僕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僕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

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癒。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之,隨手光潔,豔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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