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下大阪極具特色的一頁

山崎豐子(やまさき とよこ,Yamasaki Toyoko1924-2013)是日本二次大戰後知名女作家,出身新聞界,走社會派寫作路線,長篇小說如《白色巨塔》、《華麗一族》、《不毛地帶》等均膾炙人口,引起轟動,造成熱門話題,其作品多數被改編為電視劇電影,深受讀者與觀眾歡迎。

《少爺》一書亦是生於大阪的山崎豐子,本著對於故鄉的摯愛與執著的強烈感情,經由深入社會採訪調查之後,以大阪具有數百年歷史的商業區「船場」為背景,勾勒其中一個女系家族和「河內屋」第五代店主的一生,可以說傳達出豐富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以及為大阪時空留下極具特色的一頁。

(二)女系家族及弱勢父親

《少爺》主人翁「喜久治」是大阪船場賣和服襪的老牌商家「河內屋」第五代店主。河內屋從第一代到第三代都是單傳,也都只有一個獨生女,由身為繼承人的女兒招贅,從管事之中挑選女婿以經營家業。喜久治的父親「伊助」是第四代河內屋掌門人,儘管是一店之主,但在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面前仍然唯唯諾諾,抬不起頭來。外祖父在世時,用「您」稱呼自己的女兒勢以,其態度彷彿他們之間不是父女關係,反而像是管事在對待主人家的女兒;至於跟自己相同經歷的女婿,卻還是用女婿在店中當夥計時的名字叫他。入贅的店主在河內屋地位之未若妻母,由此可見一斑。

在喜久治眼中,父親伊助十五歲進入河內屋當學徒,二十八歲入贅成為女婿老闆,辛苦一輩子,每天用算盤計算著一輩子都花不完的財產,自己則從來沒有過任何奢侈的花費,對家裏這二位母女繼承人喜乃和勢以的任性,他總是默默忍耐,百依百順。喜久治覺得父親這樣的人生,就像是沒有內餡的「最中餅」。喜久治暗自立誓,絕對不要過這種窩囊懦弱的人生。

沒想到父親伊助罹患肺病之後,喜久治才由新町「富乃家」女兒侍應幾子口中得知,原來父親早在八年前即已若無其事地隱瞞了外面有女人的事。這女人是藝妓君香,此無疑是對一向強勢的喜乃和勢以之絕對嘲諷,也讓喜久治對行事謹慎低調的父親有了另一番全新的認識。當父親臥病在床,母親和外祖母又因擔心被傳染而避之唯恐不及,喜久治瞞著大家,私下安排君香擔任看護,使父親生前獲得溫馨安寧的照料,令父親感動流淚。臨終之時,父親交代喜久治,要做一個有格調的「少爺」,不能當讓人鄙視的「少公子」。喜久治銘記在心,的確貫徹了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三)喜久治的貫徹人生

喜久治高大帥氣,從高商畢業後,開始出入聲色場所。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畢業,就會自動成為河內屋和服襪批發行的第五代接班人,根本不需要太認真讀書,所以他在學校成績排名總是維持在十四、五名左右,且還自找理由地認為,這是為了那些需要在畢業後外出找工作的人著想,刻意避免成績排名太前面,才會整日花天酒地。喜久治也意外發現,在家裏,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被奉為太夫人和夫人,除了店裏的夥計對她們畢恭畢敬,她們甚至對自己的丈夫和父親頤指氣使,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當第一次遇到舉手投足和家裏完全不同的女人;只要付錢,那些女人就會像婢女一樣服侍自己,使他在那裡得到了舒暢的解脫感。高商同學岸田批判喜久治,不到三十歲便整天沉溺於茶屋玩樂,無法擺脫船場的老規矩,實在太糟糕了。

外祖母和母親得知喜久治毫無忌憚地在外花天酒地玩女人,怕將來不可收拾,乃趕緊安排相親娶妻,希望趁他還沒有受到傷害之前,找一個女人結婚,好好安定下來。雖然喜久治聽從外祖母和母親,娶了砂糖批發行之女高野弘子,詎料弘子不得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歡心,於產下一子之後,以未諳船場規矩,無法勝任少夫人這一角色為由,被迫離婚。喜久治雖然對弘子深表同情,覺得她很可憐,但他們夫妻生活不滿兩年,家裏糾紛不止,彼此間的感情從不曾如膠似漆,是以喜久治對於這段婚姻就此結束,並沒有太多的留戀不捨。之後,喜久治知道外祖母喜乃和母親勢以難容無血緣的媳婦分享特權,從此沒有再娶,且不把包養的女人帶回家裏,即使在外有了孩子,均按照規矩處理,避免造成自己的累贅。他是單身,要憑經濟能力和男人魄力,自由自在過日子,要求外祖母和母親不要繼續干涉。既然如此,她們對喜久治也就無話可說。

作者對於喜久治這位大阪少爺的人物塑造,可謂不遺餘力。首先,他個性海派大方,常到花街尋樂,暗自喜歡他的「富乃家」女兒侍應幾子不想讓他花冤枉錢,特地為他安排比較省錢的內行人玩法,喜久治反而皺起眉頭,說:「我很高興妳為我著想,只是我不想當一個吝嗇的人。我知道妳好心算我便宜,但我仍然堅持想買貴的東西,這就是到死也改不了的少爺脾氣,很傷腦筋啊。」後來,幾子被他贖身,喜久治替她購置房子,幾子生性節儉,有些和服襪底布襪尖的部分用白色棉線仔細地縫補過,喜久治為此而生氣,將襪子丟下,告訴幾子:「把襪底縫了再穿的心態很好,普通的生意人看到妳這樣節儉的女人,會覺得很高興,但是,我是和服襪店的老闆,我的女人還要穿縫補過的襪子不是太丟臉了嗎?妳要多少我都可以送來,就像我的四角褲一樣,每天穿了就丟。」對待女人,喜久治向來大方,認為花大錢讓喜歡的女人穿得漂亮,女人就會開心不已,自己看著這樣可愛的女人是莫大的快活;畢竟,做生意為了賺錢,賺錢後就要花錢,花了錢,便要再做生意賺錢。儘管經濟不景氣,喜久治依然花大錢為懷孕的幾子辦理除厄宴,告訴她,在不景氣中還願意花大錢,更可展現自家的生意實力。也因為喜久治花錢不眨眼,無論是身邊的女人、朋友或是生意上的客戶,無不喜歡跟他在一起。

此外,喜久治雖然花天酒地,對待女性卻有其細膩、體貼之處,尤其是他令女性傾心的主要因素。與妻弘子離婚,喜久治瞞著外祖母和母親,偷偷塞給弘子接下來兩、三年的生活費,這筆錢還是他先向父親借支的。其後他包養了藝妓蓬太、幾子,以及茶屋侍應領班阿福、咖啡館女招待比沙子、藝妓學校優等生小鈴,提供她們充足的物質條件,沒有偏心任何人,像是年初一向客戶拜年,初二開工,初三卸下工作重擔,就在這一天之內,他想盡辦法,一家一家去看每一個自己的女人,讓她們感到開心。他覺得,必須背負她們一輩子。等到太平洋戰爭日益熾烈,後方的女人也要被徵召了,喜久治便幾乎丟下管制工會的工作和店裏的生意,為了張羅女人們的事而四處奔波,別人會覺得他的行為很愚蠢,但這是他「悲壯」的追求,他無法忍受女人跟了自己之後,享受了榮華富貴,卻因為一紙徵召令被帶走,淪為做苦工。戰爭末期,河內屋遭到空襲燒燬,女人們都不願離開他,他就安排眾人去老家河內長野的寺院借住安身,把所有的現金均分給她們,讓她們生活無虞。

再者,喜久治之所以成為有能耐的「少爺」,乃是享齊人之福以外,勤於工作,而且擁有生意頭腦所致。母親和外祖母對喜久治的私生活感到不滿,不過他出門之前,都已安排好店裏的生意,處理好重要的工作,讓她們無話可說。喜久治也將工作和玩樂分得清清楚楚,無論在包廂內玩得多瘋,一踏出茶屋大門,馬上清醒了。店內進入旺季,無法和女人們經常見面,喜久治得和大管事和助、中管事秀助一起整理生意上的售貨帳和進貨帳,還要結清茶屋、料理店、和服店、米店和蔬果店的應付帳款,工作忙碌的喜久治會自動減少去茶屋的次數,告訴自己的女人,在痛快地花錢之前,先要好好做生意,取得她們的諒解。到了做生意的重要時期臘月,更是如此。毋怪乎大客戶佐野屋六右衛門讚美他:「河內屋老弟,你真是年輕有為啊,和普通的年輕老闆不一樣,女人沒少玩,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喜久治認為,做生意不只是一味賺錢,該花的地方不敢花,賺的錢必然有限。當客戶商店火災,他充分展現義氣,立即排除萬難,全副裝備,趕去現場幫忙救火,事後還優惠供貨協助商家恢復做生意,等商品出售後再結算帳款,贏得了生意合作對象的信任與支持。

難得的是,喜久治有其生意頭腦,比如要推出新產品時,一邊摟抱女人,一邊心裏構思著「河內屋的絹寒冷紗和服襪,一雙一圓,涼爽又透氣」的廣告詞;並透過茶屋藝妓來宣傳,形成口碑及排隊搶購風潮。戰後,百廢待舉,喜久治把暫時沒有用處的不動產變現,將躲過一劫的貨倉改造成生產工廠,重建店面。有人認為,既然同樣花錢投資,和服襪的時代已經落伍了,乾脆改為生產西式襪。但喜久治堅持做和服襪批發,因為他不希望僅僅繼承有一百八十年歷史的河內屋而已,還想進一步憑自己的實力做生意,是賺是賠都認了。其實,喜久治心裏自有打算,他不會只做傳統的生意而已,更要因應時代潮流予以改變。除了生產和服襪以外,他著眼於農村購買力,開始研發生產「忍者鞋」,由於當時正值忍者鞋嚴重短缺時期,喜久治將忍者鞋搭配和服襪一起出售給零售商,生意的成長比他原先預料的更加迅速,終於使河內屋度過戰後不景氣的經濟危機,重新站穩腳步,生意逐漸步上軌道。

喜久治身為河內屋第五代接班人,無論是做生意、交朋友、玩女人,莫不有聲有色,確實貫徹了屬於他自己的、多采多姿的人生。以前曾經嚴厲批判他的高商同窗岸田,戰爭期間獲得喜久治的幫助,後來反而對他表示佩服,說:「很久以前,我曾經在紅玉用啤酒倒在你頭上,覺得像你這種吊兒郎當,只會玩女人的傢伙根本不了解人生,只是在虛度人生,但現在終於知道,你貫徹了自己的人生,即使在眼前這種局勢下,仍然維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為女人免除徵召義務四處奔走,直到最後,都很珍惜和女人之間的生活。」這也算是另一種人生的勝利吧!

(四)喜久治的領悟人生

大阪人稱有錢人家的兒子為「少公子」(ぼんぼんbon-bon),但對於那些有魄力、腳踏實地做生意,即使放蕩不羈、花天酒地,卻玩得很有格調,仍然對人生負起應盡責任的少公子,則是充滿敬意地尊稱為「少爺(ぼんちbon-chi)。「少公子」和「少爺」二者形成對比,饒富象徵意義。喜久治固然貫徹了他的人生,堪稱「少爺」無愧,唯山崎豐子對於大阪少爺喜久治的塑造,非僅止於此,作者進而讓喜久治領悟人生,使得本書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為之提升,創造了《少爺》的藝術價值,讓人回味再三。

當河內屋遭空襲焚燬,分散各處的女人們這才有機會聚在一起,喜久治覺得在躲過火災的倉庫內點著蠟燭,等待四個女人上門的自己,簡直就像愚蠢之至的小丑,卻又認為自己責無旁貸,必須照顧生命裏的這些女人。喜久治在燈芯的隱約光亮中,看到四個熟睡的女人身體宛如腐肉般發青,發出野獸般的腥味,喜久治突然覺得,這些女人在各自的生活中,曾經讓喜久治沉浸於歡愉深處,但如今聚集在一起熟睡時,如同墜地的蝴蝶般褪了色,失去了翅膀,喜久治似乎在她們身上看到自己二十多年來放蕩生活的縮影。於是在幸未遭到火舌吞噬的倉庫,他與女人們均分了手上所有的錢,讓她們離開大阪時,喜久治心裡就已經決定和她們分手了。

戰後,喜久治來到鄉下,無意間見到自己的女人們快樂地生活,聽了她們在澡堂的一番對話,了解到她們都有著對未來的打算。她們既沒有憎恨喜久治,也沒有特別的感謝,她們憑著各自的智慧,明確了解自己的生存方式,有的要回大阪重操舊業,有的要留在鄉下輕鬆過日子。喜久治覺得彷彿在做白日夢,突然想起,自己的這四個女人,宛如蝴蝶再度獲得重生,變得豐滿而豔麗,卻已經不同於以往了。在喜久治面前褪色、失去翅膀的蝴蝶,無法重新在喜久治的內心復活,只像是有著女人肉體的動物罷了,喜久治再也無法從她們身上嗅到那曾經讓他沉浸於歡樂的靈丹妙藥之味道。

尤其他發現女人們借住的寺院牆角奇怪的塗鴉,在一個四隻腳的動物身上,畫了四張女人的臉,用竹籬笆圍起來,寫著「妾寺」兩字;顯然是附近居民對四個女人依賴男人寄來的錢過著無憂無慮生活的一種揶揄,充滿淫穢、猥褻又富有機智。這不光是對四個女人的揶揄,也同時是對喜久治二十餘年放蕩生活的諷刺。喜久治眼角泛起自嘲的乾笑,毅然決定不見這四個女人了,沿著原路折返。他改為派人把準備給她們的支票送去,再捎一封信給她們,與其當面向她們提分手,不如用這種順其自然的方式解決這件事。此時此刻,喜久治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宛如退潮般一下子離他而去,但他並未感到孤獨,也沒有寂寥之感,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二十多年來,沉沉地壓在他心頭的三代女系家族已經灰飛煙滅,讓喜久治耽溺於逸樂之中的女人也漸漸遠離了他。即使喜好女色,仍必須成為一個擅長思考的人,這是喜久治生活觀的堅持,然而就算再怎麼放蕩不羈,來到人生的某個時間點,畢竟還是得對人生負起應有的責任。曾經在人生道路上為所欲為的喜久治,自此走出了沉淪的深處。

喜久治出生、成長於女系家族和河內屋,乃至成為第五代店主,他由反抗而妥協,卻決定絕對不要像父親那樣窩囊懦弱,他果然貫徹了自己的人生,領悟了人生,當然也給讀者帶來了某種人生的啟示,不禁衷心發出人生啊人生的喟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喬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