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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館舉行音樂會,大仁和正中約我一道去。

紀念館前巨大壯麗的噴水池水勢猛然冒高,水聲嘩嘩,七彩繽紛,一柱柱水晶般,在夜色裏煥發無比輝煌。以前就曾和曉雲坐在池邊談心,曾沿著噴水池追逐,也曾並肩躺在草坪,數看那粒星子最為明亮。往日美好的同憶一幕幕自心中升起。想忘記曉雲,偏偏又記起。難道這就是愛情?

館內前段座位人數稀少,寥寥落落。我們買的是後段廉價票,然而大仁硬拉我們至前段坐。大仁的說法是,這種高價的座位,獃子或凱哥兒們才會買,所以空著沒人坐的居多。只是一旦被請走可糗死人,我感到心虛,如坐針氈,一有人進門就緊張,擔心往我們這方向走來。

『你看那是誰?』

大仁發現天大祕密似的推我肩膀,要我瞧另一扇門。

進來的是兩對男女,男生體高健壯,英氣煥發;女生長得也漂亮,正朝我們這方向走來。我又緊張起來,近了,近了,天!曉雲竟在裏頭。我腦袋瓜有如被一股空前龐大的力量猝然重擊似的,差點當場死掉。

他們坐到第一排。很多不相干的小事一下在眼前閃過,事情變得極為清楚明顯,我終於明白曉雲為何一再拒絕我了。

正中和大仁不講話,一臉窘狀。我想裝出無所謂的,並不關心的樣子,但我沒辦法如此冷靜。我激動得滿臉臊紅,兩耳熱燙,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手上的入場券早被憤怒的手指撕得粉碎。

節目就要開始,主持人要求後中段觀眾坐到前段。後面一陣歡呼,湧向前段,場面一時大亂。等平靜了,主持人做出一連串滑稽逗笑的動作,全場哄然,我卻笑不出來。『曉雲……不理我……和別人在一起……』這些思想在腦中翻來覆去的打轉,我竭力去想別的事,但這類思想立即回轉過來。難怪她會拒絕我,我愈想愈氣,心中浪潮般漲起一陣陣憤怒,血液有如沸騰,全身就要爆裂。我忍不住要上前問個明白。大仁和正中卻緊緊拉住我,不放我過去,說曉雲也許和他們只是普通朋友,這樣冒冒失失闖上去會搞砸一切。我面子丟大了,才不管那麼多。但是大仁和正中一點也不放鬆,要我冷靜、理智。經他們這麼一拉一勸,我上前的勇氣短了。

燈光一暗,音樂響起,一束黃光打在菲籍長髮男歌手身上,他手握麥克風,閉著眼,噁心兮兮的唱著Without You,另一手則放在胸前,像要把心肝掏出來似的。我無法冷靜,只想離開。大仁和正中也早已興味索然,陪我出來。

館外七彩噴水池水柱依然高高冒起,我滿懷恨氣,『去他的愛情!』我憤憤的把手上早已粉碎了的入場券往噴水池扔去,漫天紙花反閃著光,緩緩飄落。他們一再關心的安慰我,反刺傷我的自尊心,使我更感羞愧、難過,更恨自己當場出洋相。我真是悲哀極了,覺得自己像是被淘汰出局的落敗者,脆弱得只用一根頭髮便可勒死我。

長痛不如短痛!不找曉雲了!像切去一個瘤,除了留下疤痕外,其他什麼也不要了。心中決定之後,有了明確的方向,感到踏實、安定得多。尼采不是說過麼?『那些未能殺死我的,將使我更形堅強。』

回到家,曉雲就打電話來了,可見她也看見我們。我忍不住挖苦她,以洩心頭怒氣。她還想解釋。我根本不聽,大吼起來『我們完了』充滿決裂的決心。她未料我會這樣乾脆,聲音顯得詫異的說,那人只是普通朋友。我一向將她奉為女神一樣的看待,她卻讓我失望,我當然不相信她的話。她沉默了一陣,又說

『那以後就讓我服侍你好了。』

我大感意外,一時不知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她這樣低聲這樣下氣,使我不敢相信,因為我一直居於劣勢,她始終掌握著我,控制著我。現在她向我屈服,我就像被奴役的人一反而為統治者一樣,心中有說不出的暢快。但掛斷電話,我很快又想到,大仁說過,女人都是撒謊高手。她或許只是哄哄我罷了。犯同樣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我要加倍小心才行,免得再傷害自己。

──原刊1979年5月《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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