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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出長篇小說作家的第一步

《尋羊冒險記》是村上春樹(1949-,むらかみ はるき,Murakami Haruki)繼《聽風的歌》和《1973年的彈珠玩具》之後的第三本書,於1982年出版,亦可視為《1973年的彈珠玩具》的續集。原先的男主角「我」如今結了婚又離了婚,工作的小翻譯社規模則擴大了,至於愛喝酒的搭檔也由快樂的醉仙變成一個有些難纏的醉漢,甚至於酒精中毒。「我」應好友「老鼠」所託,在雜誌上刊登一張照片──北海道草原羊群中一頭背上有星形斑紋的粟色羊,引起一場離奇的風波;於是乎「我」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找到這隻奇特的「羊」,否則自己極可能就沒有明天了。

村上春樹於《身為職業小說家》一書自云,在開始寫《尋羊冒險記》之前,就把原本經營的酒吧賣掉,成為所謂的「專業作家」。《尋羊冒險記》刊登時,雜誌編輯並未看好,但得到了許多讀者的支持及好評。換言之,村上春樹藉由《尋羊冒險記》踏出長篇小說作家的第一步,這是實質上的出發點;對村上春樹來說,此書無疑具有特殊的意義。

(二)失落與尋找

《尋羊冒險記》的敘事結構匪夷所思,超越現實,情節離奇,除了敘述者「我」,尚有背上有星形斑紋的粟色羊、羊博士、羊男等,全書傾向非現實性、非合理性與非邏輯性,但有著引人入勝的解謎趣味。

甫離婚了的「我」,經神秘組織找上門,「被迫」去尋找雜誌照片中那隻背上有星形斑紋的粟色羊,「我」和有著美麗耳朵的女友一起來到北海道海豚飯店,意外發現原先那隻特別的羊在內的草原風景照片,遇見住在飯店二樓足不出戶的羊博士,從羊博士口中得知特殊羊的由來。羊博士本是國家重點栽培的菁英,東京帝國大學農學部畢業,進入農林省工作與研究,1935年春天奉派到中國滿州去視察綿羊的增產,因為日軍即將在中國大陸北方展開大規模軍事行動,希望確立做為重要軍需品的羊毛能夠自給自足。其間羊博士一度失蹤一星期,回來後,自稱和羊之間具有「特殊關係」,也就是「羊」透過精神交靈方式,進入羊博士體內。這太過於荒唐,難以置信,羊博士隔年乃被調回國內,改派到農林省資料室這冷門單位,從此被逐出東亞農政的權力中樞。

1936年,被羊附身的羊博士自中國回返日本,那頭羊跟著他,從滿州來到日本本土,羊博士失去利用價值,特殊羊便從羊博士的體內跑出去,羊博士自此成為空殼一般,也就是所謂的「羊拔」。之後,羊博士辭職,到北海道養羊,卻一直無法再找回這隻背負星星的羊,也使得羊博士自閉四十二年,直到「我」前來詢問有關羊的照片。

至於那頭離開羊博士的羊,進入了一位因牽涉到重要人物暗殺計畫而關進監獄的青年政治分子體內,這位來自北海道貧農家庭的「先生」自此脫胎換骨,就像變成另一個人一樣,出獄後立刻成為右翼大人物,有了掌握人心的超能力、綿密的理論性、喚起狂熱反應的演說能力、政治性的預知能力、決斷力,以及利用大眾的弱點輕易鼓動社會的能力。他也被診斷出罹患血瘤,不時會有劇烈的頭痛,卻依然精力充沛地繼續活著。接著,「先生」渡海到中國東北,建立情報網,快速累積財富。二戰後,他雖然變成戰犯,但用中國大陸的情報網交換而被釋放,並以從中國帶出來的財富為基礎,掌握了戰後政治、經濟、資訊等等的勢力和事業。數十年來,體內有羊的「先生」成為日本政壇上呼風喚雨的思想領袖。冥冥之中,羊主宰了右翼領袖的意志。羊的任務是建立巨大的組織,想讓人類和人類的世界來個大轉變。當組織的建立告一段落,右翼大人物就被羊拋棄了。當羊離開「先生」的身體,「先生」開始意識不清,即將死亡,畢竟過去一直是羊在支撐他腦子的缺陷。

另一方面,特殊羊來到右翼大人物的故鄉──北海道十二瀧町,那裡曾經是日本綿羊的起源地,以前羊博士養羊之處。特殊羊遇見四處流浪,來到此地過冬的「老鼠」,羊於是進入「老鼠」體內,欲利用「老鼠」繼續支配右翼大人物所建立的龐大組織和機構。軟弱的「老鼠」沒能從羊的陰影之下逃出來,乃寫信向摯友「我」求助。當「我」好不容易在期限內找到那張草原風景照片的所在,不甘被羊支配的「老鼠」已毅然決然把羊吞進去,等羊熟睡之後上吊自殺,讓羊來不及逃出來;並且透過羊男,與前來的右翼大人物的神秘黑衣秘書同歸於盡,拯救了「我」以及這世界。

「我」回到海豚飯店,有著美麗耳朵的女友早已不知去向,「我」感覺失去了什麼的悲哀。「我」再次回到家鄉,將神秘黑衣秘書交付的支票和自己的退休金一起交給老友「傑」,以自己與「老鼠」的名義成為酒吧的共同經營者,同時也開始真正的活,雖然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三)「老鼠」選擇了逃離

《尋羊冒險記》敘事的雙軸是「我」與「老鼠」,他們都跟村上春樹一樣,經歷1960年代末期日本的全共鬥學運,其訴求除了反戰、反安保外,也有一部分是為了爭取學生的日常生活權益,諸如抵制全國公私立大學調漲學費以及要求校園民主化。只是,學運在不完美中畫下休止符,此後革命未如口號般地發生,社會也未朝學生理想中的烏托邦演變,越來越多的學運分子投入他們當年所鄙視的資本主義洪流,更有越來越多人覺得被時代所遺棄,面對日本在1970年代所架構的右翼資本主義體系以及高度資本社會,論者謂,當代日本青年「猶如文化遺族般地飄零在時代殘酷的轉變中」,內心充滿失落感,精神上得不到救贖,倍感孤獨虛無,認為人生沒有意義可言。特別是「老鼠」,在村上最早的二本作品《聽風的歌》和《1973年的彈珠玩具》中都已出現,他是敘事者「我」的老友,這個角色一直延續到《挪威的森林》主角渡邊那位在中學時期就自殺的kizuki。無論是「老鼠」也好,kizuki也罷,他們都代表著日本1960年代全共鬥學運,以及那一代年輕人悲劇宿命的象徵,擺脫不了自殺死亡的命運。

「老鼠」年近三十,具有放浪性格和精神性傾向,覺得無法控制自己,常帶給很多人麻煩,只好放棄做自己,於五年前不告而別,離開家鄉,四處工作流浪,頗有女人緣的他以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分和女孩子睡覺。最後來到父親於北海道的牧場及別墅準備過冬,對他來說,這是一個人生終結點。他寫信給「我」,拜託二件事,一是幫他向家鄉經營酒吧的「傑」和他以前的女友代為見面與告別,一是請「我」設法將一張羊的照片刊登在能夠讓人家看得見的地方,至於理由為何,他不能說。「老鼠」完全沒有人生的目標,來到北海道草原,身體被特殊羊進入。羊要求他的身體、他的記憶、他的軟弱、他的矛盾……,「老鼠」因為軟弱,對此一點辦法也沒有,被折磨得半死。其實,所謂真正的軟弱就跟真正的堅強一樣稀有;「老鼠」喜歡自己的軟弱,喜歡夏天的光、風的氣息和蟬的聲音,以及喜歡和「我」一起喝的啤酒……。但因為羊「美得令人發暈,而且邪惡得令人討厭」,「老鼠」拒絕被羊利用、控制,去支配那強大的權力機構,是以選擇讓一切都隨他的身體一起被埋葬。「老鼠」告訴克服諸多困難而終於找到他的老友「我」:「就算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結束,總之還是結束了。我的人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人生。可是當然如果借用一下你所喜歡的一般論的話,任何人的人生也都沒有什麼意義。對嗎?」即使他過著世人眼中毫無意義的人生,看似軟弱,卻勇敢地解決了代表強者的羊和來自組織的黑衣人,且保住老友「我」一命。

換言之,老鼠不是沒有力量,他是非常厲害的人,只是他選擇了逃離。這種「強∕弱」的對立,充滿象徵意涵,可謂饒富深思。

(四)「我」與世俗妥協

至於「我」,1948年出生,山羊座,血型A,自云在平凡的城市長大,從平凡的學校畢業,小時候是個話很少的孩子,成長之後則變成一個無聊的孩子,遇見一個平凡的女孩,談了一個平凡的初戀。十八歲那年,到東京上大學,畢業後,和一個朋友合開一家小小的翻譯社,總算靠這個可以糊口過日子。慢慢地也做一點公關雜誌和廣告有關的工作。接著和一位在公司上班的女孩認識,四年前結了婚,兩個月前離婚。妻子之所以要求離婚,主要是由於「我」的內心封閉,雖然「我」並沒有故意把心關閉起來,只是往往發生了什麼,連自己都無法好好掌握。「我」對各種事情,儘可能公平對待,不想做不必要的誇張,除非必要也不想變成太現實。昔日女友曾經告訴「我」:「跟你一起睡覺,常常會覺得很悲哀。」因為「我」抱著她的時候,卻在想著別的女孩的事。

想法嚴謹而實際的妻子無法進入「我」的內心,覺得彼此隔閡,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她想生孩子,卻遭「我」拒絕,因為「我」對成為人父欠缺自信,認為生下像他這樣的小孩,一定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況且有小孩還是照樣離婚的夫妻多的是。後來,妻子和「我」的朋友外遇進而同居,「我」反而覺得這幾乎全是自己的責任,好像是沒辦法的事。妻子提出離婚的要求,告訴「我」其實她不想離開,只是即使有愛,兩人繼續在一起也不能怎麼樣。妻子留下「我」一個人,「我」內心平靜,覺得自己本就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以後也還會是一個人繼續下去,認定妻子從一開始便不曾存在過。

「我」自認非常平凡,而且是誰都不喜歡的那種平凡,跟別人比起來,無論如何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優越或特別不一樣的地方。以往一直過的是無聊的人生,「我」想今後也是一樣,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對未來抱持悲觀的態度,不相信生命中會有什麼好事發生,認為屬於自己的這一代「已經完了」,如同「歌唱完了。只是曲調還在響著」。在二十歲代即將閉幕之時,「我」的感想是,此前所得到的東西全都是沒價值的,所完成的事全都是無意義的,「我」從其中得到的只有無聊而已。即使社會沒有了「我」,還是照常運轉著。不過,離婚後不久所認識的有著形狀完美耳朵的女友鼓舞著他,說「我」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棒,因為「我」之前僅是以自己的一半在活而已。

後來,「我」接到「老鼠」的信,答應幫忙而捲入尋羊的離奇風波,擁有美麗耳朵的女友不斷地加油打氣,促使「我」結束目前的工作,偕同女友到北海道尋羊。其實,「我」是希望自動自發地憑藉自由意志,把「老鼠」從精神的洞穴拉出來。這也是「我」未說出口的內在堅持。尋羊的過程遭遇到困難與困惑時,「我」不免覺得這一切都很畸形而錯誤。結果就在找到「老鼠」和羊之前,女友突然不告而別,「老鼠」附身的羊男告訴「我」,女友想要走,可是自己又非常混亂,所以他才把她趕回去;而且是「我」讓她混亂的,因為「我」只想到自己的事,於是再也不會看見美麗耳朵的女友了,這是報應。對此「我」卻又無能為力,只能默默接受註定的孤獨。眼前的一切,都和「我」無關地運轉著,和「我」的存在沒有關係。「我」依然像個局外人,活在他所處的世界中,如同旁觀者一般,檢視著自己的生活。

綜觀之,「老鼠」在某些意義上,代表的是很純粹、很誠實、很深處的一個自我,潛意識裡想逃離現實的村上春樹自己,而「我」則是與世俗妥協的另一個村上。但無論如何,兩人都是孤獨、痛苦而虛無的,令讀者有著莫名的失落感。

(五)羊的象徵

「羊」是《尋羊冒險記》主要的語碼(Code),也是全書最重要的象徵。

某隻從中國滿蒙邊境洞穴裡逃出來,背上有星形斑紋的粟色羊,具有超能力,附身於人類則羊與人皆可不死,被羊附身的人各方面能力大增但血瘤也會伴隨而來,這血瘤正是羊控制宿主的工具。特殊羊如離開宿主,宿主即淪為空殼、廢人,思想等於零。特殊羊的野心是利用宿主組成一個強大的權力機構,一個完全無政府主義的觀念性王國,在那裡所有的對立都一體化。「羊」利用羊博士在中國東北考察羊類飼養時,進入其體內,隨他到達日本以後離去,羊博士自此變成性情古怪的「羊殼」。特殊羊來到北海道,進入十二瀧町的「先生」體內,利用「先生」建立一個幕後控制整個日本的龐大王國。這位「先生」成為日本政壇呼風喚雨的右翼大老,控制大半以上的執政黨議員與官員,也控制了媒體和廣告業。顯然,作者用羊來諷刺日本那種政商右翼保守而嚴密的體系。三十六年後,「先生」腦中風,失去利用價值,羊乃逃出「先生」體內,回到十二瀧町的草原,進入「老鼠」身體,欲利用「老鼠」繼續支配那個權力機構。

事實上,日本原本並沒有羊,一直到明治時期,幾乎所有的日本人既沒見過所謂羊這種動物,也無法理解什麼是羊。總之,在歷史上看見的所謂羊這種動物,從來沒有在生活的層次上和日本人產生關聯。直到羊毛成為軍需物資,羊才以國家層次從美國輸入日本,被育成然後又被捨棄。二戰之後,日本與澳洲、紐西蘭之間,羊毛和羊肉貿易自由化,在日本養羊的有利點便幾乎等於零了。換言之,「羊」等於日本近代化本身,某種程度上成為明治政府不顧一切推進現代化進程的一種象徵,而日本現代化的過程,伴隨著戰爭,充滿血腥和暴力,給中國以及亞洲各國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由此看來,「羊」代表著日本主流社會的價值,也正是日本1960年代末期全共鬥學運所要推翻與否定的。

《尋羊冒險記》的「羊」要求宿主的一切,剝奪其生活及思想自由,只要跟特殊羊有關係的人,沒有一個是幸福的,諸如羊博士、「先生」和「老鼠」。羊博士「羊拔」之後,彷彿失去人生意義,封閉、孤單、落寞,與社會完全脫節;「先生」和「老鼠」則難逃死亡的命運。羊本是溫馴善良的動物,在《尋羊冒險記》卻充滿粗暴邪惡的色彩,這樣的對立象徵亦是作者對日本盲目追求現代化的一大諷刺吧!

(六)反戰意識與批判

除了「羊」的象徵,《尋羊冒險記》對於戰爭的批判,也是此書重要的主題意涵,乃村上春樹作品比較難得的「沉重」主題。

「我」在北海道海豚飯店見到因為羊自體内離開而封閉自我的羊博士,羊博士告訴「我」:「日本近代愚劣的本質,是我們從來沒有從和亞洲其他民族的交流中學到任何東西。關於羊的事也一樣。日本飼養綿羊失敗是因為我們只從羊毛、食肉自給自足的觀點來掌握這件事,卻缺乏所謂生活層次的思想這東西,只想高效率地盜取切除時間後的結論。一切都是這樣,也就是說腳沒著地。戰爭打敗也難怪呀。」再者,探尋日本綿羊發跡地十二瀧町的誕生、發展和衰落時提到,日俄戰爭開始之後,村子裏有五個年輕人被徵兵,送到中國大陸的前線去。他們五個人雖然都進入同一個部隊,但由於一次小型山丘爭奪戰,兩個人死了,一個失掉左手腕。戰鬥在三天後結束,剩下的兩個人收集戰死同鄉四分五裂的屍骨,他們都是十二瀧町早期移民們的孩子,戰死者之一即後來成為牧羊人的愛奴青年之長子,且死時皆身穿羊毛軍用外套。時年四十五的愛奴牧羊人逢人便問:「為什麼要跑到遙遠的外國去打仗呢?」還有比這樣的心中疑問更加反戰的嗎?

        「我」擁有漂亮耳朵的女友在看《十二瀧町之歷史》年表的時候,發現1905年∕明治38年,旅順開城,愛奴青年的兒子戰死,而羊博士也是在同一年出生。女友說:「這麼看起來,日本人好像是活在戰爭的夾縫裡似的。」後來「我」在北海道草原遇到出生於十二瀧町的羊男,「我」問羊男,為什麼隱居在這裏?羊男回答:「我不想去打仗,所以就當羊。當羊就不能離開這裡。」此言呼應了十二瀧町歷史中喪子的愛奴牧羊人哀痛的心聲。

        不管戰勝或戰敗,戰爭都是殘酷無情的,即便成王敗寇,勝利的一方擁有詮釋歷史的話語權,但許多無辜性命已被可笑地、毫無意義地奪去,乃是不爭的事實。村上春樹無疑透過《尋羊冒險記》愛奴牧羊人、羊男、「我」擁有漂亮耳朵的女友之口,表達反戰意識,也對發動戰爭的野心者予以嚴厲的批判。

(七)藝術特色與結構缺失

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在藝術表現上,其大量的數字修辭運用令人印象深刻。如「院子角落丟棄著已經喪失用途的古老陶製火缽,火缽裏積了十五公分深的雨水」、「確定開水已經沸騰之後,把瓦斯關掉,停了三十秒鐘讓開水稍微靜止,然後把開水注入咖啡粉上」、「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在短短的百分之一秒裡,我所感覺到的許多東西的一小部分而已」、「桌上的數字鐘顯示現在的時刻是九點半。……繼續看那鐘時,數字變成31,再過一會兒變成32」、「為了打發時間而把披頭四出的唱片曲名,從頭開始一一回想。在第七十三曲停下來,就那樣不再往前進了」、「世界正和我無關地繼續運轉著。人們正和我無關地穿過馬路……從西邊往東邊以一分鐘五十公尺的速度移動著」,像這種數字修辭的例子,在村上春樹作品中俯拾即是。看來新鮮有趣,似乎未蘊含特殊意義,但它確實已形成其寫作之一大特色。據研究指出,村上春樹作品不斷出現極為零碎的數目字,有可能是為了強調或者填補小說主角心靈空虛、無目的、遠離人間的邊緣生活;另方面也可以說,這些接近無意義的數字,代表著作者對現實社會的一種不滿與微弱的抗議。當然,上述觀點恐怕見仁見智,沒有定論。

再看《尋羊冒險記》的文字運用,以「沉默」為例,村上春樹有以下巧筆:「沉默像粒子一樣長久飄在屋子裡」、平底鞋「看來像是過了季節的聖誕禮物一樣。在那上面浮著一層像灰塵一樣的沉默」、「柴油引擎像擠出最後一口氣似地排出之後,完全的沉默便降臨了。讓皮膚感到刺痛似的沉默使我醒了過來」、「引擎停下之後,我們才從凝凍了似的沉默中解放出來」、「鳥消失無蹤之後,沉默就像柔軟的果凍一樣把那縫隙填滿」、「四周安靜得可怕,簡直像所有的生物都死絕了之後的那種沉默」、「沒有任何人在。只有沉默像油一樣滲透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雪停了,再度的深沈的沉默像霧一樣地來臨」,其文字可以說充滿孤獨的美感,深具吸引力,在在增加小說的可讀性和趣味性。

只是,村上春樹於《身為職業小說家》談到寫長篇小說的經驗,謂不管那是多長的小說,結構多麼複雜,都不會先做計畫,也不知道故事的發展和結束,而是順其自然,想到什麼就讓故事即興地發展下去。是以《尋羊冒險記》在敘事結構上亦有其缺失,如寫到星期日的早晨,作者不厭其煩地呈現生活的細節:「報上的星期日版上刊登著正在跳越柵欄的馬的照片。馬上騎著一個戴黑帽子臉色很壞的騎師,正以討厭的眼光一直瞪著旁邊那一頁。旁邊那頁洋洋灑灑地寫著蘭的栽培法。蘭有數百種類,各種不同的蘭有各種不同的歷史。某一個國家的王侯為了蘭而喪失性命。蘭有某種令人想起命運的地方,報導如此寫著。任何東西都有哲學,有命運。」如此這般,既未推展情節,又顯得瑣碎囉嗦,看不出其必要性。又,書中敘述北海道十二瀧町的歷史,長篇累牘,使得小說敘事結構遲緩而鬆散。再者,小說情節安排離奇之外,人物亦會突然出現或消失,如羊男、「老鼠」皆是;甚至於陪「我」去北海道尋羊的女友,就在最後關頭竟毫無徵兆地失蹤,難免予人突兀之感。總之,《尋羊冒險記》跟村上春樹其他作品一樣,結構鬆散,情節安排隨心所欲,且人物孤獨、虛無,缺乏導引讀者在精神方面向上提升的力量,或許都是村上春樹屢與諾貝爾獎錯身而過的因素吧!?

村上春樹《身為職業小說家》,任何文學獎、勳章、善意的書評,都比不上親自花錢去買他的書的讀者,擁有更實質的意義。又説,不管寫什麼,怎麼寫,反正都會被痛批,不如自己想寫什麼,就照想寫的方式寫吧!其實,擁有忠誠的讀者比什麼都重要,不是嗎?如果有一天,村上春樹為了獲大奬而寫,恐怕就寫不出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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