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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歷史小說

臺灣的大河小說如鍾肇政《臺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東方白《浪淘沙》、邱家洪《臺灣大風雲》,皆以臺灣史為主體,頗能反映臺灣自清治、日治、國民政府遷臺以來,人民與統治者之間的互動關係,有著一貫的主題,即是「臺灣人對統治者與周遭環境無窮無盡的反抗」。無論如何,大河小說以時代的巨輪當背景,等同於時代還原的小說。所謂「大河小說」,由字面觀之,當有巨大、深遠之意。

首開臺灣大河小說先河的鍾肇政,以「內涵」來界定大河小說,他說:「大河小說可分:一、以個人生命史為主,二、以若干世代的家族史為主,三、以一個集團的行動為主等三種類型,內涵則或首重個人精神之發展與時代演變遞嬗的關係,或以集團行動與時代精神之互動為探討之中心。」除了依照小說人物之間的關係,分為個人、家族和集團三類之外,重點在於強調其與時代的互動,當然「時代」乃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大體言,曾獲第一屆時報文學獎首獎的作家詹明儒(1953-)長篇小說《西螺溪協奏曲》(臺中:白象,2016年11月初版),寫西螺溪的變遷,也呈現了臺灣社會民國50至80年代的映像,深具藏諸名山的創作企圖心。寬義認為,此著乃臺灣歷史小說的新文類。陳建忠謂,臺灣於1987年解嚴後,受到新歷史主義與後現代主義思潮之歷史觀影響所寫的小人物歷史小說稱為「新歷史小說」,這類小說以小歷史為場景,小人物是小說的主人翁,主題則解構主流及權威的敘事,《西螺溪協奏曲》即屬此類。

《西螺溪協奏曲》全書約800頁,近50萬字,可視為小型的大河小說。在這講求「輕、薄、短、小」的淺碟式閱讀時代,居然敢於寫作及出版如此洋洋灑灑的大部頭作品,堪稱勇氣十足,藝高人膽大!也為臺灣文學添一盛景。

(二)文化語碼豐富

《西螺溪協奏曲》以閩南人國小教師詹昭男為核心西螺家鄉玩伴福佬父客家母的醫師沈謙、山東父原民母的情治人員關台生為輔,兼及詹昭男愛戀的外省第二代李念華原住民歌手巴蘭花音樂老師倪蓓容寫其成長、工作、友情愛情,乃至於「精神淘空、情志撩亂、師生亂倫,失落得必須返鄉療傷止痛的無奈命運」,除了以上敘事結構,書中還涵括了黨政對立、農勞變動、族群磨合、違警集會、街頭抗爭,以及底層城市生活困境等,內容十分龐雜,唯其中有關農村生活描寫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最是值得細細品賞。

首先是小說場景「濁水溪」或「西螺溪」的風土描繪及農村現象。關於西螺溪埔,作者如此寫道:「一脈脈東西走向的新生沙灘,好像初春女子溫存柔軟的腹肚,荒裸裸的攤在眼前平躺著,極盡迷媚本事地,向本地窮苦溪農散發出不妨前來一試的魅力來。」再如夏季,「天空很亮,白雲很高,青山很遠,在空曠的西螺溪床上,夏季熱帶性氣旋未曾洗禮前,縮小的河道、變闊的沙埔;沙埔上的作物,滿載瓜果而使勁拉車的老水牛,以及忙上忙下的男女老幼。沒有摻染半點兒任何神祇或魔鬼的氣味,周遭很靜、眼界很寬、情緒很平和」。冬天的西螺溪,「不再泱泱湧動啦;它按例降低水位、減弱水勢,分成幾股支溜子悠悠流淌,彷彿為了積蓄來年能量,正在韜光養晦」。立春時節,「氤氳在老峽谷傷痕上的天地初嵐、蒸騰在老平原悲歡離合裏的人間新霧,似已交浸完成而蓄勢待發,只待驚雷一聲催響便可化為豐沛春雨,直如西厝新婦奶汁的澆哺而下」。這樣的勾繪,讓讀者看到不同季節的西螺溪風貌,彷彿聞到空氣中的味道,怎不引人入勝!

作者來自雲林農村,寫故鄉西螺溪,注入成長經驗,如夏季於溪埔採瓜、拋瓜、卸瓜、裝瓜……等之描述,精采生動。也刻劃所見,諸如溪農訴苦:「做沙埔是危險啦、是靠天吃飯啦,我在自己沙園上種植了一甲多甘藷和土豆,收成都還不夠兩個讀書囝仔的學雜費,只好冒險向西螺溪借地養鵝啦。」「風吹沙,十幾年來將他們籠罩在半徑範圍內,在頂港和下港之間,吹南又吹北。景氣趨好、風向北轉,他們隻身離鄉謀生,在北部結婚生子;景氣趨壞、風向南回,他們只得拖家帶眷重回家鄉,依靠老父那幾塊瘠田沙園權且避難。還記得,我們這一代懂事以來就席捲其中的『一窩蜂』和『一陣風』現象嗎?一窩蜂種原料蔗、種菰、種蘆筍,一窩蜂養鰻、養鱉、養牛蛙,一窩蜂養豬、養雞、養鳥、養狗、養金寶螺;一陣風颳過後,沙塵易位,財產重分配。但話說回來,任憑多大的狂風暴雨,卻總是撼搖不了某些重若巖磐的大頑石──紋風不動的大官員、大議員,紋風不動的社會法規、國家政策;──」,這是農民討生活之悲苦、控訴與無奈。

再者西厝最後一位族長詹土,生於清、日傾軋年代,歿於國共分裂、兩岸分治的現在,其窘尬的身世,作者喻之為「幽折時空」。當然,這也正是臺灣人無力做主的悲哀!作者反映時代社會之苦心,昭然若揭。至於民俗的敘寫諸如喪禮扶乩求神問卜……,尤其是詹土百齡辭世的葬禮種種,「孝女白琴」開頭陣、「電子花車」壓軸,乃至於告別式,「電子花車樂音,首先響開,由於性質已異,驀然變得節奏輕妙、旋律繾綣;誦經團唱腔,稍後則依舊那一式到底,無悲無喜、無色無相,不疾不緩的梵誦與叩唸。琴音梵韻陰陽穿插,今聲古調幽明交錯,舞孃的情色熱舞與僧尼的莊嚴素唄,彷彿新舊懸殊的靈肉齒輪,總是歧異多於雷同、齟齬多於貼契地,磨合著西厝人的往來世道」,此電子花車情色和誦經團叩唸的對比描寫,堪稱絕妙之筆。

(三)小說語言運用

《西螺溪協奏曲》的小說語言運用,極具特色。為符合人物身分與情境,對話使用大量閩南語,可謂用心良苦。試看詹昭男族叔阿福林痛罵自臺北返鄉的兒子:「幹你娘,乞丐身,蕃藷命,你倒說得出口?」「你們兄弟姊妹,小時候哪個不是吃蕃藷搭配洋麵粉活過來,穿教堂麵粉袋和農會肥料袋長大的?你們兄弟,更又哪個不是靠這對乞丐身的父母,拖犁駛耙、做牛做馬,才能讀書升學的?你們已經忘掉蕃藷、忘掉乞丐,忘掉西厝啦!」再看詹昭男國小同窗許光義自嘲與辯解:「阿男,你莫笑我,也莫罵我!在台北啊!一個下港來的莊腳囝仔,每混過兩、三年就會像沙埔蚯蚓一樣,乾巴巴的又死過一次。幹伊娘咧,你三不五時不給自己加點潤滑劑,你那粒引擎就會活活被縮死啦!」以上莫不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生動。不過,關於閩南語文字寫定之不易,相信作者本人冷暖自知。《西螺溪協奏曲》的閩南語書寫,採取「黃春明式」,亦即普通話與閩南語夾雜,一般來說並不成功,更有不少「文藝腔」出現在這樣的鄉土小說中,如「噢,西螺溪呀,且容我運用一把記憶快刃,切取您些許快樂的流光吧」「那就拿這下溪夜色、西螺溪流響,拿這滿懷野風、遍地蟲聲,拿這說不完的往事回憶來餵飽三顆飢餓的心靈吧」顯得格格不入,極其不自然。若作者能夠像東方白大河小說《浪淘沙》寫出全套閩南語對白,相信《西螺溪協奏曲》必然可以創造更高的文學成就與藝術價值。

關於小說的敘事文字,作者之形容功力,充分展現其寫作才華。主角詹昭男小學畢業和童伴至老溪底玩樂作者寫道:「他們擰絞著黝黑軀體,極盡年少恣妄的跟老河玩成一片,鬧成一團;陽光則像普照遠方大山脈與大平野的觀護使者,無吝於恩寵的照耀著他們濕濡髮梢,而在噴濺得好高好高的水花上,為他們反射出生命茁長期的爛漫印記。」穀販運走了穀子、高麗菜,「終於在滿田滿園的豐收過後,顯露出本莊西厝,有如孕婦產後極度虛無的空蕩來」。關於浪子回頭的凸面豹之老父楊徒,作者如此描述:「楊徒不時的從櫃面上取茶啜潤痰喉,每當他擱下茶杯時,一抹餘液於是順著杯緣滑溜而下,在那塊老位子上累積了當下現狀,諸如灰塵、沙粒、茶漬的,以及時光、往事、貧窮、怨尤的,殘敗生命況味的過往鱗爪。」北上臺北住到公寓社區的昭男聽了工廠工人的高歌聲如墜夢中,「竟然覺得去年的他與今年的他,內心所思所感並無二致,好像只是一場漫然長睡與恍然醒轉的差別罷了」。諸如此類,莫不令人欣賞,充分展現作者文字之美。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大量使用排比技巧,形成此書修辭的鮮明特色。試看愛吃狗肉的老兵老王跟小吃店老闆娘詹阿彩說:「我說大嫂啊,死豬吞入喉、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何必發這麼大脾氣?」作者形容三山國王廟「肅靜到有如陷入了一只絕對封禁與隔絕,絕對透明、絕對澄清、絕對沉澱的古老巨甕裡」。成為國小教師的昭男以知識分子自期,觀察到「世人既在明裏尊崇貞潔卻在暗中景從淫逸,既在殿堂膜拜忠義卻在市井講究奸邪,既在精神歌頌篤行卻在行為追隨投機」,不免感慨。昭男女友巴蘭花彈奏鋼琴作者形容頻繁的三連音綿綿交疊而起,「清純的幻想、真摯的情愫、由衷的期盼,幽幽不絕如縷,縈縈直繞天際。心靈的顫動、華麗的想望、幸福的誓願,儼如此生永無絕期,至死方休」。像這樣三排比的寫作手法,書中屢見不鮮,此在一般長篇敘事中則極為少見,無疑是作者一項大膽的實驗。至於成敗如何,可謂見仁見智。而作者也刻意使用許多罕見字,諸如「斜睇」、「瞇覷」、「碎叱」、「怔佇」、「空茫流幻」、「轂轆」、「恣妄遊蕩」、「噴迸」……等,與習見之小說有別,迫使讀者不得不放慢閱讀的腳步,其用意何在?頗費思量。

(四)性與情慾書寫

《西螺溪協奏曲》敘事結構中,主角詹昭男的青春期初戀以及其後的異性交往,作者著墨甚多,關於性的好奇與情慾的書寫,相當可觀。昭男的母親鴛鴦從事農作作者如此形容:「她把裙襬撩高抄在腰際,赤裸的腿肚與腳肚,連動腳板觸地蹬起的霎那,因飽滿透勁而頻頻繃彈起來;她那粗濃得像溪沙黑裏透黃的鬢角,以及穿著紅格子薄長衫的腋窩及奶團下方,因挑重出汗而快速濡濕了一大片。」又寫道:「鴛鴦提勁爬上溪隄,隄下大片原料甘蔗的雜蔓影子,因風陣暫歇而跟整座西螺溪埔,渾然連成一體;風陣重新颳起時,蔗林便又躲藏著無數莫名溪靈似的,聲影擾擾攘攘、莖葉張牙舞爪,急欲掙脫天地禁錮的激烈舞動起來。」暗示著喪夫寡婦內心的情慾。青春期的昭男飽受性慾望的折磨與內心掙扎,作者如此描述,「這個啟動神鬼交鋒之夜,三番兩次、頻頻而然,歷經混沌初開、天荒地老之久,昭男最後才發覺他艱困抵拒的一股什麼,其實竟然就是來自於本身體內的那條魔蛇;這種升上國中,面對青春期以來多次似曾相識的抵抗,在此次失夢幻境的最後一役,他終究還是以『夢洩』的方式輸給自己了」。「他趴伏在母親鴛鴦交疊著銀淑堂姑,交疊著李念滑的模擬胴體上,任憑西螺溪水滾捲著自己及父親詹夫溺水而死的屍體,一瀉千里而去;深沉懊惱的羞恥感與罪惡感,交雜著從未有過的怒洪奔暢感,既合而為一、又分而為二地,整個淹溺了他」。即連成年就業之後,昭男仍被情慾所纏,「三個女人的身體,在夢裏疊合為一,有如三股蛇軀在生命中扭舞成一闋放浪旋律;他一再張口高歌、扯嗓狂唱,卻總是荒腔走板,瘖啞失聲得有如涸魚吐沫」,意象如此之鮮明。

此外,《西螺溪協奏曲》藉由農村之牽豬哥,融入人之情慾,堪稱妙筆。試看「這頭迫不及待的野獸,只一個挺身便輕易躍進寡婦鴛鴦的矮豬圈,牛蠅般緊叮著母豬繞圈子;一邊噴鼻低吼,各部位的嗅著、吻著、舔著,輕輕恨恨地,在母豬身上齧咬著。那恨終於達到極點,只差不忍心發狠一口咬下地,整個巨軀人立而起,向前一個撲抱;但第一次牠失敗了,體重與莽急,壓迫得母豬跪倒下去,支撐著前肢發出一陣痛吟來」;再看「兩頭豬畜不斷哼喘廝磨,一股微隱燥熱,忍不住從臭廄肥中悄悄升起,燒灼著鴛鴦輕輕滲出汗意的肌膚與心境」;又,「大白熊似的洋公豬,體內那股矯勇力勁緩緩消洩殆盡,沾滿白沫的嘴圈忘了咀嚼,改換成另一種陶然沉醉的溫存眷戀,靜靜搭黏在母豬背上不肯下來;好一陣子,牠深深吐出一口長氣,這才好像患過一場重病的放軟前蹄滑落而下,不再理會母豬」;「當公豬癱軟滑下後,落教仔啟明與寡婦鴛鴦,這麼短促對答的互覷一眼。兩人似乎也像經歷一場相當程度的重症感染般,終於鬆下全身總動員的亢奮情緒」。牽豬哥的「落教仔啟明」,當初剛做起這件事,把豬哥那東西扶入豬母那裡面,簡直就像扶著自己那東西,當眾插入母畜體內,他總是按耐不住,自己先衝動起來;事後,卻又默默面對上帝懊喪萬分,好像無形中猥褻了什麼。這種尷尬和羞愧,簡直比在烈日下插秧和割稻,更加折磨他。但後來自然而然就那麼自己不為所動了,從青年到中年、從那樣到這樣,就是落教仔啟明所經歷的真實人生。

甚至於作者運用西螺溪風土的描寫,暗示與象徵人物內心充塞的情慾,諸如「西螺溪床剛挖掘出土的沙味與水氣,隱隱殘留在沙徑與蔗園上空;百年深層溪水與處女沙的新濕體味,竟然鮮腥到令人幽幽發出千古哀愁的嗆鼻程度」,再如「大片蔗林的繁莖密葉裏,則淡淡搖曳起那種『溪底蔗』接近臘月,就非得採收不可的飄飄忽忽、粉粉辣辣,一撲臉便搔癢得猛打噴嚏、猛淌眼淚的熱燥甜芬來」。

論者認為,由《西螺溪協奏曲》的故事情節觀之,此著屬於常世情慾的通俗小說,然上述的性與情慾之書寫,巧妙運用象徵手法,其藝術性實非所謂「通俗小說」所能及。

(五)老兵與命運

本著以雲林西螺溪為背景,小說人物包括福佬、客家人、原住民和老兵,由此不難看出作者族群書寫之企圖。其中關於老兵的心聲與返鄉不得的苦悶,描述相當生動,特別是軍官轉任國小訓導主任,娶原住民、生下芋仔番薯的關山,中風之後與妻子、昔日部屬的衝突,以及退伍老兵內心的苦悶,讀之感觸良深。

關山把自己和關台生,比喻為「客鳥」、「候鳥」,臺灣則是他們借住度過大陸寒冬的「義島」。他為了認真教懂學生們認識「候鳥」和「留鳥」的區別,甚至進而涉入社會科課程,談到當年抗戰、剿匪、轉戰大後方時,一波波、一浪浪地,「漂鳥」般烽火動盪的軍旅生涯;談到了中國大陸「故土」赤化後,追隨國民政府轉戰來臺的反攻整備,更談到了當前國際姑息主義瀰漫,敵我難辨、漢賊不分的滿腔憤慨時,這位軍人轉任教職的老兵,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了。關山滿腹苦水,向詹昭男抱怨:「他奶奶的,啥最高指揮原則,啥自由民主國家?愛國就不可退黨,愛黨就不可同共產黨接觸──不可見面、不可寫信、不可匯錢!那邊是咱老家,有爹爹、有媽媽、有兄弟姐妹哪,咱連想家、回家都犯法嗎?他奶奶的,咱們關起門來解救大陸同胞嗎?」老兵們「部隊裏鬧退役,退役下來鬧經濟,經濟搞咂鬧脾氣」,總是緊盯女生發育身體的老兵老王委曲而理直氣壯地告訴老長官關山:「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打從十五歲起就在部隊裡扛槍桿、搬砲彈,半輩子大江南北跑,我出了社會能幹啥?我流過多少鮮血、經過多少生死,為誰打過多少仗、替誰立下多少功?今個兒,湊巧吃一次白飯、喝兩杯白酒,就惹人嫌啦?那麼,可以,怎個樣兒來,就怎個樣兒回去,送我回大陸嘛!再大不了,扣一條匪諜罪名,槍斃我也行呀!」老兵老董想家想瘋了,請了長假繞道泰國觀光、轉往大陸探親回來,端午節還偕同大家在山東老李那兒喝酒;六月初,他一話不說、二屁不放,靜悄悄上吊自殺了。

老兵命運之悲哀若此,怎不令人感喟!作者對於命運之無可違逆,亦是此書重要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詹昭男父詹夫為了插地,半夜溺水而亡,農戶這樣說:「呶,莫怨誰了,這條老溪平時任由本莊溪農和偷沙賊,你爭我奪、你抽我挖,哪年不抓狂兩、三回,淹死幾個人顯顯威風?呶,總說一句話,這是他的命啦!」老農阿福林面對土地的多沙而乾瘠,不禁慨嘆:「唉呀,三分打拼、七分由命,世人做多少、吃多少,都是命吧」出面幫凸面豹向寡婦鴛鴦提親的阿七嬸婆,喜歡聽歌仔戲,對陳友諒與朱元璋的歷史演義耳熟能詳,長嘆:「唉,一切都是命吧?天底下,任何人再有通天本領,也躲不過命運擺弄啦!」作者如此叩問:人之於命運,究竟為何物?是揹負宿命像重殼的蝸螺之類,或是馱載靈肉如重軛的牲口之屬?命運之於生命,到底具何義?是一抹蛞蝓蠕蠕爬過土地,體液受曝乾涸的漬跡,或是一縷噴射飛行器疾疾劃過天空,音影隨風拖曳的絮痕?看過滾滾世塵,走過滔滔歲月,詹昭男體會到,一切剝復與消長的現象,似乎都可被一句「時勢的使然」所演繹,一套「命運的必然」所歸納了。作者無疑透過小說人物,一再傳達道家的人生哲學。

(六)音樂描述難得一見

既以協奏曲」為書名,除了人物眾多、故事情節交疊、內容繁富外,亦可看出「音樂於本書之重要性。小說之中,有關古典或流行音樂之描述,直追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多夫》,在臺灣小說作品實屬罕見。

試看音樂女老師彈奏鋼琴,令喜愛音樂的詹昭男駐足聆聽,「一排排音符,由十指彈動的黑白鍵下,行雲流水般滑淌而過;以往課堂上顯得莊嚴而冷硬的金屬弦音,竟然幻化成一串串溪澗輕泉,或者一縷縷山巒飛煙的流瀉而出了」,又,「一時之間,彈奏者不禁在黑白鍵盤上,全神灌注、十指飛揚,碎玻璃與珠玉並置交撞;聆聽者也忍不住在離合世途中,既悲且歡、百味翻騰,心疼與心惜為之擰扭絞纏了起來」。日本電子琴名師「喜多郎」名曲〈絲綢之路〉,「起先,它是一條可以自由轉折、任意曲直的絲帶,在宇宙不被人知的深處,慵懶恬愜的舒捲著;不需要任何目的,不使弄任何手段,也不勉強執著於一顆如何之心。這絲帶薄細極了,薄細得恍如光線織成的半透明帶子;這帶子,析出了光譜,其內色光因折射率不同,於是各自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後的任意排列著,以及停在天空央心的恆然不動著。」再如作者如此形容貝多芬第五號命運交響曲:「悠揚樂音,驀然從少年充滿希望的燦爛快板,轉進早熟青年一切但求平順的流暢行板;迤迤然,又從娛人小丑的自我嘲弄,轉進落拓男子痛苦而自責的懊惱變奏。其後,以甚快板,在中年男子不可遏止地,洶湧澎湃的捶胸頓足裏,寂然終曲。」好的小說文字是可以朗讀的,《西螺溪協奏曲》這些關於音樂的段落,讀起來莫不一氣呵成,悅耳動聽。

詹昭男跟倪蓓容老師談自己的音樂見解,認為音樂不只在於提升或超越人類心靈的某些什麼,更在於傳達或釋放人類心靈的另些什麼。倪蓓容則一再發表「音樂宣言」,謂「多少年來,上帝從不為了神恩不朽而創造音樂。而音樂,卻詮釋了神恩的不朽──」、「多少年來,大師從不為了人性永恆而譜奏樂章。而樂章,卻成就了人性的永恆──」、「不管頌曲或輓歌,無論奏鳴曲或交響樂,它們總是一再給予世人心靈最聖潔的淨化與昇華。世人或無心而疏離音樂,或無知而拒絕音樂,與其說人生將如跋涉荒漠的乾索枯燥,毋寧說生命勢必導致最不可追悔的缺失與遺憾──」。儘管長篇大論,卻值得細細尋思品賞。

(七)有血有肉,雅俗共賞

對臺灣大河小說素有研究的葉石濤曾說:「臺灣的長篇小說都以時代社會中的高潮,歷史中的悲劇性張力最高的事件為其焦點連綴而成,缺少踏實的『日常性』生活中,平凡的瑣碎故事背景,所以整本小說沒有生活之流的那可親性和真實性。」一般而言,小說的故事就像人有了一付骨架,這還不夠。至於《西螺溪協奏曲》,除文字運用獨創一格外,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最具特色,細膩生動的風土刻劃與生活描寫,使得全書有血有肉、雅俗共賞,誠為本書難得之處

又,葉石濤以Roman-fleuve為「大河小說」的語源,謂:「凡是夠得上稱為『大河小說』(Roman-fleuve)的長篇小說必須以整個人類的命運為其小說的觀點。要是作者缺乏一己的世界觀和獨特的思想,對於人類的理想主義傾向茫然無動於衷,那麼這種小說就只是一連串故事的連續,充其量也不過是動人心弦的暢銷讀物而已。」這是針對作品的主題思想和作家的素養所下的界說,換言之,作家必須將其對人類命運思想的觀點傾注於作品之中,方能成就其為名副其實的大河小說。準此,《西螺溪協奏曲》依然有所不足,期待詹明儒的下一部大作,會更加令人深思、回味。

--精要版刊國家圖書館《全國新書資訊月刊》第227期﹝2017年11月﹞,頁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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