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桑の文藝錄　

﹝《長日將盡》翻拍電影﹞

（一）以「國際主義作家」自我期許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1954-）六歲時就跟隨父親自日本移民英國，在此就學、成長，雖有Kazuo Ishiguro這個日裔色彩的英文姓名，卻是不折不扣的英國人，其作品除最先兩部作品涉及日本文化情境與認同外，自第三部作品《長日將盡》起，避免了移民慣常會浮現的認同意識或國族指認，跳脫非此即彼的邏輯，聚焦於普遍性的意旨，已完全泯除亞洲移民作家的氣味，若掩去作者姓名，讀者絕對會認為作者就是英國人。

石黑一雄作品不多，從1982年處女作問世以來，除了兩本戲劇、一本短篇連作（《夜曲》，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2010年）以外，共只出版七部長篇小說，平均五年才得一作品，可謂惜墨如金，卻也都贏得好評，殊為不易。上述書名與出版年份，依序為：《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1982年）、《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年）、《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年）、《無可撫慰》（The Unconsoled，1995年）、《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2000年）、《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年）、《被埋葬的記憶》（The Buried Giant，2015年）。其中《長日將盡》榮獲1989年英國布克獎(Booker Prize)，在2014年以前，此獎只頒給英國、愛爾蘭與大英國協國家的作者，且須以英文書寫。

以「國際主義作家」自我期許的石黑一雄認為，國際化的小說不是將本國語言的作品翻譯成外語而已，而是作家能否藉由故事去呈現「包含了對於世界上各種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都具有重要意義的生活景象」。《長日將盡》無疑是石黑一雄上述想法的具體實踐。

（二）難以追悔的人生

綜觀之，石黑一雄《長日將盡》將人們內心對於過往的遺憾、失落與一去不返的歲月，做了最深沈的描述與省思，並透過文字去處理人們的記憶、描寫自己的過去，從回憶中拼湊出難以追悔的人生。此著經改編搬上銀幕，亦大放異彩，引起舉世眾多讀者的重視。

全書採第一人稱敘述，包括楔子，共八章。

第一章楔子，時為1956年7月，達林頓爵爺去世三年，園邸易主，總管史蒂文斯正為人力不足而苦惱，此時收到闊別二十年的昔日女管家肯頓來信，信中充滿懷念之情。史蒂文斯徵得新雇主美國富豪法拉迪同意，開主人的車至西南部拜訪肯頓小姐，當面邀其重返園邸工作。

第二章，史蒂文斯第一天夜宿索爾斯堡，談及什麼是偉大的總管？不是口才便給和知識豐富，以及懂得如何管理宅邸，而是擁有「尊嚴」，堅守專業，絕不只是男僕。

第三章，索爾斯堡清晨，交代肯頓小姐結婚離開達林頓邸已逾二十載，其婚姻似乎即將告終，史蒂文斯為此感到惋惜，憶起昔日與肯頓小姐共事之種種。當年史蒂文斯七十開外的父親亦因雇主去世，一時無處棲身，乃至達林頓邸服務，但由於年紀已老，能力不若以往卻又擔負過多工作，為此肯頓小姐和史蒂文斯在公事上屢有磨擦。時值園邸舉辦歷史性的國際宴會，史父不幸中風亡故，史蒂文斯同時面對工作及親情的煎熬，承受極大壓力，仍然堅守工作崗位，其間幸獲肯頓小姐主動協助，得以圓滿完成任務。

第四章，第二天午後於多塞特郡，談論總管尊嚴的特質在於時時維繫專業角色，以及是否隸屬於真正的名門尊邸才是偉大總管的先決條件。再者，眾人認為達林頓爵爺是姑息納粹、反猶太的叛國賊，此一「謬論」令史蒂文斯選擇不承認曾在其宅邸工作三十年，避免造成彼此不快。實則史蒂文斯深信達林頓爵爺是一位道德高尚、氣度恢宏的紳士，以一心為其服務為榮。

第五章，第三天，薩默塞特郡陶頓市的清晨，史蒂文斯回想昔日在達林頓邸接待外賓的種種，其表現深受肯定，相較於今日因人力不足造成一些工作上的失誤，相信若是肯頓小姐回來宅邸，則這些失誤應該都會走入歷史。

第六章，第三日的晚間，於得文郡莫斯克姆村，重述昔日達林頓爵爺辭退二位猶太女傭一事，史蒂文斯對此只是奉命行事，肯頓小姐則大不以為然，表示亦將離職。唯事後肯頓小姐因一時無處可去而留下，自認「怯懦」。當達林頓爵爺看清「黑衫黨」醜陋的真面目，坦承錯誤，希能補償被辭退的女傭，史蒂文斯為此感到欣慰。其後之新進女僕，年輕貌美，史蒂文斯本不擬錄用，但肯頓小姐力保，結果這位女僕於八、九個月後與第二男侍雙雙消失，肯頓小姐為之痛心自責，承認史蒂文斯才是對的。到了1935年，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逐漸確立了相互理解的基礎，肯頓小姐對史蒂文斯似有好感，然因肯頓小姐擅自闖入休息室，妨礙其私人時間，兩人之間由於誤解，一度造成關係緊張，連藉由夜間聚會來討論工作的慣例也停止了。加以史蒂文斯得知肯頓小姐固定外出約會，對於彼此關係的定位，不知如何是好？此外，史蒂文斯認為，一般老百姓所知有限，卻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對國家的重要議題有「很好的意見」，顯然並不明智，偏偏莫斯克姆村民熱衷於政治，讓堅守忠誠於雇主的史蒂文斯感到很不自在。

第七章，第四日，午後，於康瓦爾郡小康普頓玫瑰花園旅店的餐廳，史蒂文斯回想多年前肯頓小姐哭泣的一幕，這是發生在達林頓爵爺義子小卡蒂諾先生來訪的那一晚，史蒂文斯忙於接待數位至邸會談的重要人士，此時肯頓小姐向他表示，舊識開口求婚，且她已接受，不解風情的史蒂文斯卻沒空和她談話，使得肯頓小姐自覺愚蠢可笑，在房裡哭泣。房門外的史蒂文斯卻認為自己的表現維持了與職位相稱的尊嚴。

第八章，第六日，晚間，於韋茅斯鎮，回憶第五日在小康普頓玫瑰花園旅店和肯頓小姐闊別二十年後見面的情形。談到達林頓爵爺於戰後打譭謗官司而遭到敗訴的失意、亡故，以及達林頓邸易主所遇到的困境。肯頓小姐婚後確曾不快樂，且離家出走，但如今她已返家，發現自己其實愛著丈夫，加以女兒在秋天即將分娩，為了照顧女兒和外孫，肯頓小姐無意重返達林頓邸工作。畢竟時光不能倒流，史蒂文斯祝福肯頓小姐勿讓任何傻念頭妨礙她應得的幸福。分手時，肯頓小姐眼眶裏噙滿淚水，兩人不得不繼續邁向不同的人生。史蒂文斯決定在韋茅斯小鎮多待一日，於黃昏碼頭遇到同是總管的退休老人，交談間領悟到，傍晚是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時光，這時已經做完一天的工作，該可以抬起兩條腿歇息，好好享受一下；但也勿再頻頻緬懷往事，應該採取比較積極的態度，善用餘生。於是，史蒂文斯決定，返回達林頓園邸之後，全心全力投入，好好地繼續工作。

（三）史蒂文斯人物塑造鮮明

故事是小說的骨架，人物是小說的生命，《長日將盡》敘事以達林頓邸總管史蒂文斯為核心，而石黑一雄無疑把史蒂文斯這個角色寫活了，此一人物之鮮明塑造，賦予《長日將盡》永恆的生命。

史蒂文斯個性極度自我壓抑，嚴以律己，恪忠職守，行事一絲不苟，孜孜矻矻追求所謂的職業「尊嚴」，乃至於錯過了愛情。肯頓小姐是嚴肅面對工作、認真負責的女管家，要求完美的史蒂文斯依然指出她經常不確定物件該如何歸至定位，以及如何分辨每樣東西的差異，籌辦重要宴會之前，史蒂文斯一再追問工作進度，令充滿自信的肯頓小姐感到不耐。連餐桌上的「銀器」也要求隨時擦拭明亮，因這是內行人評鑑家宅水準的重要指標。再者，為了切實做好管理工作，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在每日休息後，固定相談商討一刻鐘。

尤其是史蒂文斯工作第一，不受情感所影響。諸如擔任助理總管的父親因年紀大了，工作能力衰退，甚至於不小心跌倒，肯頓小姐提醒史蒂文斯：「這些失誤本身或許輕微，史蒂文斯，但你必須明白其背後更重大的含意──令尊值得信賴的時代已經漸漸過去，請切莫繼續要求他擔負任何可能危及眼前會議成敗的工作。」史蒂文斯乃不顧情面，重新列出修正的職務清單交給父親，要求即起照單執行。到了1923年3月的那次重要會議，當晚史父不幸中風、亡故，史蒂文斯堅守工作崗位，仍以職務為重，承受空前壓力，由肯頓小姐代為陪伴、照料父親。事後，史蒂文斯每每憶起那晚，壓抑在父親彌留時刻見最後一面的念頭，縱或不免有些悲慟，但他的確為自己真正展現了與所謂偉大總管相匹配的「尊嚴」而感到十分得意。這在他人看來則未免過於鐵石心腸。

史蒂文斯外表嚴肅拘謹，內心複雜，有著雙重性格的矛盾。肯頓小姐的姨媽過世，其失去至親的悲慟已在史蒂文斯心上盤踞數個鐘頭，他特別考慮自己或許該做些什麼或說些什麼，好稍微減輕她的情緒負擔。結果找到慰問的機會時，史蒂文斯欲言又止，談的卻又是工作內容和成效，令肯頓小姐困惑不解，毋怪乎質問：「你知道嗎？史蒂文斯先生，如果去年你肯告訴我你的感受，對我來說意義有多麼重大？」肯頓小姐認為他總是「裝模作樣」。當尋求同情的肯頓小姐說，舊識開口向她求婚，且她已接受，史蒂文斯卻壓抑內心的激動，以「樓上正發生重大的事件」為由，表示無法停下來和她閒聊。後來，他走近肯頓小姐的房門，站在幽暗的後廊，手裡端著盤子，內心源源湧生一股強烈的感應，確信就在幾碼之外，在那扇門的另一側，肯頓小姐正在房裡哭泣，他的內心深處竟充斥一股深切的勝利滋味。正由於過度壓抑情感，史蒂文斯由肯頓小姐送花至他的休息室，或者一再告知與舊識談話時總是以他為話題，不難得知肯頓小姐暗示著對他的好感，唯他深知園邸僕役不可以有兒女私情，於是深埋這份說不出的感情，自己捻熄內心對於肯頓小姐的愛意火苗，錯過了一生之中唯一的所愛，怎不喟嘆！

此外，史蒂文斯盲目的忠誠，乃至失去自我，亦是史蒂文斯人物塑造的一大特色。史蒂文斯認為，一個時時試圖對雇主表達他自認為「高見」的總管，必然缺乏優秀專業者必備的一項重要素質：忠誠。若雇主體現了他所認定的高貴可敬的品德，他將獻身為其效力，這才是一種明智的忠誠。史蒂文斯衷心覺得，達林頓爵爺是位真正心地良善的人，於裡於外都不違紳士風範，他能將自己的黃金歲月奉獻給這樣的人，實在備感榮幸。即使達林頓爵爺同情戰敗的德國，被納粹所設計、利用，道德立場備受爭議，甚至於辭退猶太籍女傭，忠心耿耿的史蒂文斯似乎潛意識中存有疑慮，卻都沒能提出質疑或異議，完全遵照指示去執行。誠如論者宋國誠所言，史蒂文斯在回顧自己職業生涯時，努力寬慰自己曾侍奉一位偉大的紳士而為人類世界作出了貢獻，他不斷說服自己曾是一位無可挑剔、受人尊重的男管家，但在此同時，這並非他自己選擇的自我，他可以說是盲目相信雇主達林頓爵爺的判斷，其三十年管家生涯從來就不是自己選擇，使自己在其中得到快樂的生活道路，而是任人牽著鼻子走，完全聽命於他人，乃至任由他人誤解的錯誤人生。以上這種「忠誠」與「奴性」的混淆，善與惡的對立、扭曲與矛盾，怎不令人反思！

《長日將盡》達林頓邸總管史蒂文斯畢生信守愚蠢而錯誤的人生哲學，以及堅持所謂偉大的尊嚴，導致失去自我與戀情，可謂充滿悲劇性，同時也是傳統、保守的大英國協落日餘暉的隱喻和象徵，足以細細咀嚼回味。

（四）閲讀之美好饗宴

石黑一雄《長日將盡》文字充滿詩意，譯筆之美亦難得一見，確是閲讀之美好饗宴。談及英國景色之美，在於它欠缺引人注目的特質，箇中關鍵就在於那種恰如其分的優雅，從容寧靜而又節制自持，彷彿這片土地自知其宏偉絕美，故乃毋需譁眾取寵；至於非洲或美洲自然景色那種過度喧鬧、毫無節制的風格，相較之下恐怕都還略遜一籌了。又如描述「莫提默池塘」，「池塘不大──周長可能只有四分之一哩──不論身處池畔哪個位置都能遍覽全景。此處氣氛靜謐安詳，水域周邊遍植林木，恰好為澤畔提供了蔭蔽，一叢叢蘆葦與香蒲浮蕩水面，劃破靜逸的天光倒影」，當地風光之美可謂躍然紙上！

再者，核心人物史蒂文斯與肯頓小姐之間那種過度壓抑的情愫、拘謹與奔放的衝突、曖昧不明的關係，以及二十年後重逢之似近猶遠、心知肚明的關懷，都在在提高此書的可讀性與趣味性。無論如何，《長日將盡》石黑一雄筆下那傳統英國文學的韻致，確實令人陶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