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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曼.赫塞《車輪下》﹞

(一)前言

因反戰而被迫離開祖國移居瑞士的德國文學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榮獲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評語:「由於他那些靈思盎然的作品──它們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創意與深刻的洞見,一方面象徵古典的人道理想與高尚的風格。」被譽為20世紀影響深遠的哲思型作家。                                                                

赫曼.赫塞作品無不在思考人類的本質與生存的意義,主題結構在在令讀者咀嚼深思。對於人的成長、迷惘與痛苦,赫曼.赫塞亦多所著墨,深具啟發性,像早期的《車輪下》、《徬徨少年時》,乃至於晚期的《玻璃珠遊戲》,都是充滿智慧的教育小說,尤其《車輪下》(1906)藉由早夭的天才之淪為形式教育的犧牲品,「被壓在車輪下」,作者予以學校教育嚴正批判,於21世紀觀之,依然心有戚戚焉。

(二)天才短暫的一生

《車輪下》可以說是赫塞描寫自己學生時代所親身經歷的徬徨不安。小說主人翁是母親早逝的少年漢士,他與父親居住在黑森林中的小鎮。父親從商,是掮客兼代理商,現實、勢利、謹慎,精神生活貧乏,不懂得如何與正值青春期的獨生子相處。父親希望兒子走上光宗耀祖的道路,亦即通過邦級考試,進神學院就讀,再入大學,以後當牧師或教師。漢士聰明伶俐,被喻為天才,他成績優異,在眾人鼓勵及自己名譽心的趨使下,不顧頭痛隱疾,長期承受精神壓力,放棄休閒活動,發憤用功,成為小鎮唯一代表前往斯圖嘉德參加邦試的考生。漢士患得患失,幸不負眾望,考取第二名,享受著成為神學院學生的自傲。但神學院課業壓力沉重,令嚴格自我要求的漢士格外用功,卻也因無良師引導以及友情的滋潤而倍感苦悶。後來,他和早熟、勇於對抗傳統威權的同學海爾納意外成為一對,一方面精神得到依靠,一方面開始懷疑這種學校生活的意義。

漢士十分珍惜友誼,可是與海爾納的相處讓他感到矛盾,這成為不能負荷的包袱。漢士是利用晚間準備功課,當海爾納對讀書厭倦了便來找他,奪去他的書本,要他陪伴,使得漢士戰戰兢兢害怕起來,只好在規定的自修時間內,以雙倍的熱忱,匆促地用功。海爾納因此批評漢士,說:「不論什麼功課,你都不是自動用功的,你只是害怕老師或你父親罷了。在班裏得第一名或第二名,又能怎樣?我是第二十名,比起你們這些用功的還不是一樣伶俐嗎?」漢士無法兼顧友誼與功課,成績漸漸變差了。後來海爾納跟同寢室其他同學打架,遭到監禁,同學們個個敬而遠之。漢士在師長勸告下,一度躲避言行偏激的問題學生海爾納。直到被邊緣化的室友「印庭加」溺斃,漢士反思友誼的重要,主動與海爾納復合,尋求歸屬與認同,告訴一直要他離開海爾納以避免壞影響的校長:「我們互相喜愛關心,就此離開他,我覺得太卑鄙太懦弱了。」於是漢士和海爾納都被同學們孤立了,漢士成績一落千丈,也由模範生變成問題少年。

其後海爾納無視校方不得接近漢士的禁令,遭校長責備、監禁,更趁夜逃離修道院;被找到後,拒絕道歉,結果校方予以開除。落單之後的漢士,處境越來越艱困,師長輕蔑他,尖刻的諷刺他。漢士時常試圖發憤用功,但是無法持久,經常神智恍惚,漸漸地放棄了課業,終因頭痛與精神耗弱,被父親接回,不再返校。父親大失所望,漢士亦自暴自棄,一度尋死。後來漢士心情緩和下來,接受父親的安排,去工廠當學徒,其間為鞋匠佛蘭克的姪女艾瑪著迷,但此一戀情無疾而終,令漢士苦悶不已。放了假,漢士隨機械工一起玩樂,他酒量不佳,想起自己的過去種種,自責哭泣,大醉後於返家途中落河溺斃,結束短暫一生。

(三)漢士與海爾納的人物塑造

《車輪下》主人翁漢士與朋友海爾納的人物塑造,作者著力最多。漢士是遵循教育制度的乖乖模範生,海爾納則為不斷挑戰威權的叛逆少年,二人個性南轅北轍卻又互相吸引,成為「不均衡的一對」,其對立象徵令人印象深刻。

漢士是獨生子,母親早逝,自小與父親生活,但與父親之間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隔閡,又沒有什麼朋友,整天只是用功讀書,被視為「天才」,理所當然地走上一般期望「光宗耀祖」的人生道路。為了求得好成績,漢士挑燈夜讀,連游泳、釣魚等休閒活動都放棄了,「考第一名」就是唯一的理想。漢士代表小鎮參加邦試,患得患失的他自覺考得不好,擔心將來要淪為一個「給人家看不起」的勞工階級,一輩子與窮人為伍。放榜時,漢士在118位考生中獲得第二名,雖然意外高興,然而沒考中狀元,這件事有點令他苦惱。進入神學院,善良溫順的漢士背負父親、鎮民、師長的期望,努力用功,不參加課外活動,成為模範生和書呆子,我行我素,不想浪費時間交朋友。不過,成長的道路上,最需要朋友的相互扶持。孤單寂寞之餘,漢士終於和個性迥然不同的室友海爾納成為死黨,讓所有人跌破眼鏡,偏偏這也註定了漢士的人生悲劇。

至於海爾納,擁有名貴的小提琴,來自良好家庭,是詩人,能言善辯,機警奔放,活力十足;從不抑制自己性格中感傷和快活相映其間的青春氣息,然內心隱藏著某些更深沉的東西。他身心早熟,比其他同學更早開始試探性的走入自己的人生軌道。

因互相挑釁引發衝突,海爾納和室友打架後突然淚水奪眶而出,哭泣無疑被認為是神學院學生最輕蔑的行為,他卻沒有試圖隱避,不感到難為情。海爾納上課不用功,在課本上塗鴉,每天的樂趣幾乎比漢士的一整年還多。海爾納所作所為,都是循規蹈矩、只知用功讀書的漢士不會或不敢去做的,漢士內心深深被吸引,二人成了朋友,漢士又窮於應付,十分掙扎、矛盾。後來,海爾納反抗權威,遭受長期監禁處罰,在修道院是等於被烙了印的罪人,眾人另眼相看。和他來往不但危險,而且有損名譽。漢士一度疏遠海爾納,終又復合。接著,海爾納日益偏激,批判傳統,認為所有古典的東西都是騙人的,對他完全沒有用。他撰寫詩集,起先只帶著孤立的憂鬱格調,漸漸地表現出對於現實的憎恨,把別人狠狠地說得一文不值。這使海爾納和漢士不見容於同學、師長乃至神學院。在保守的教育體制下,海爾納終究被退學了,導致漢士也無法再讀得下去。隨著時間過去,海爾納逐漸成為神學院的傳說,謂此一熱情的年輕人,後來繼續有著各種出色的、自由狂放的舉動,遭遇了不幸,備嘗人生的苦痛,但他到底承受了嚴厲的磨練,雖然沒成為英雄人物,至少成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

書中交代了海爾納的後來發展,唯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就小說敘事結構言,難免不足。

漢士和海爾納皆為天才,是個性天差地別的一對。海爾納早一步離開神學院,獲得了重生;在神學院留下來的漢士反而成為悲劇人物,怎不諷刺!

(四)性之渴望與苦悶

青春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成長過程,青春期純真浪漫易感多情喜歡獨立自主,嚮往自由難免不滿現實表現叛逆同時隨著身心發展,也對異性產生強烈好奇,在戀愛方面躍躍欲試,充滿性渴望,當遇到挫折無法滿足,生澀的生命更感孤寂、苦悶與鬱結

青少年的苦悶與激情被放大之後的真實生活,特別需要關心。赫曼.赫塞作品中,對於小說主人翁成長過程的性壓抑或性苦悶,描述甚多《車輪下》亦然

《車輪下》主人翁漢士與檢察官葛斯雷的女兒愛瑪同年,小時候,覺得她是鎮上最優秀漂亮的女生,只談了一次話,握了手,從此念念不忘,迷戀著她。漢士被父親從神學院接回家後,看到愛瑪不再亭亭玉立、苗條優雅,如今變得粗壯、老氣,他失望之餘,不再愛慕愛瑪。此一迷戀的描述過於平面,並不深刻。

成長中的漢士對異性充滿好奇,海爾納告知吻了鄰居的女孩,令漢士覺得海爾納好像是來自禁地的英雄很想再進一步探詢可是又感到害羞。對此,書中的敘寫,亦太過於簡略。

關於女性的愛戀,《車輪下》當以鞋匠姪女艾瑪為重點。漢士和艾瑪兩人因一起替鞋匠佛蘭克榨蘋果汁而相識。艾瑪大約十八、十九歲,爽朗、活潑、大方,身材不高但體格健壯優美;圓臉黑眼,眼神溫柔,發出理性的光芒;嘴巴美得使人想去接吻。她看起來確是健康活潑,但完全是個世俗的女子,不像是在夜晚還會去看聖經的人。內向的漢士很快就迷戀著她,朝思暮想,眼前一切都有了顯著的改變,變得那麼美麗,那麼使人興奮。他感到光明的希望,以及既強烈又甜蜜的激動,卻也覺得這是絕不會實現的夢想罷了。漢士內心充塞快樂和恐懼,於夜裏去鞋匠佛蘭克家窺視,看到艾瑪身影時便悸動不已。艾瑪發現了漢士,主動引導漢士初探愛的朦朧世界,愛撫、親吻令他戰慄、退縮,混亂又痛苦,喘不過氣來。隔晚,兩人再度單獨相處,艾瑪大膽示愛,漢士畏怯逃避,回到家,半夜裏他醒過來,感到痛苦又疲乏,半睡半醒的躺著,直到黎明,心裡充滿了飢渴的憧憬,被無法抑制的力量弄得輾轉反側,滿懷的苦悶與抑制變成了冗長的嗚咽,在被淚水濡濕的枕頭上,他又睡著了。

沒想到隔天艾瑪不告而別,漢士想到她的一顰一笑,憶起她貪婪的狂吻,回味她的一舉一動,認為她絲毫沒有真正喜歡過他。漢士為此飽受嚴重打擊,痛苦、憤怒、興奮和鬱鬱不樂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使他苦悶不已。

倍感挫折不得不離開學校的漢士,對於性充滿好奇與嚮往,唯因個性過於封閉,加以缺乏周遭的關懷,反而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怎不令人同情!

(五)教育批判

《車輪下》是成長小說也是教育小說。教育為百年大計,赫曼.赫塞藉此對保守、僵化的教育予以嚴厲批判。書中提到,神學院要把青年心中的渴望轉向純真而理想的學習樂趣,著重在使學生們從今以後,一看就辨認出來,深染著某種不能磨滅的獨特精神,彷彿加上用意週到的烙印;除去少數逃走的暴戾者外,個個都能夠識別。

校長方面,對於由他激發的榮譽野心,而能加以誘導和控制,他內心深處頗覺高興。教師則是一心喚醒孩子的才能快速萌芽生長,乃至於制服並除去年輕人先天粗野的精力和欲望,扶植成為穩健、適度的典型。換言之,學校的使命是以壓力抑制和管束學生,使他們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一分子,喚醒本身所有的特性,於啟發擴張後,帶來完美的成就。

此外,教師對年輕天才的定義竟是:令人厭惡,不尊敬師長,十四歲開始抽煙,十五歲開始戀愛,十六歲開始出入酒吧、看禁書、寫荒謬文章,上課時輕蔑地瞪著教師。這些人在名簿上是叛徒,也是監禁候補人。學校老師寧可在他班上擁有兩三個笨蛋,也不希望出現一個天才。然而,真正的天才,他們所受的創傷,通常都會痊癒。在發展個性的過程中,不管學校怎樣,他照舊會產生那偉大作品。等到一旦死去,經過時間的流逝,他這人和作品又被教師們認為是偉大高尚的模範,進而向另一代的學生們舉例誇耀著。赫塞批評道,每年出現的一些智慧嫩芽,國家和學校總是不斷地想盡辦法去摧殘抹煞。實際上,日後成為社會精英的人,往往是當年被教師們極端厭惡,常被懲罰和遭開除的人。遺憾的是,誰知其中有多少人是在沉默無言的反抗中,走向了消沉和毀滅。在為期四年的神學院生活裏,總會有幾個退學或偶然死亡的學生。有時也有逃亡的,或因某些不法的過失而逐出校門。另外,高年級裏,絕望的青年為著青春的苦悶,投水或舉槍自殺以求解脫的情事,時有所聞。

當海爾納和漢士這兩個奇特的少年行為不檢點時,應當以愛來引導,卻反而以加倍的嚴厲態度來對付。上自校長下至父親、教授和助教,都覺得漢士心靈中,有著使他們的希望成為枉然的不良要素,和某些頑強的惰性。他們認為,唯一的辦法抑壓它,逼他矯正過來。沒有任何人覺察到,脆弱少年無可奈何的微笑背後,有個消沉的心靈正在受苦掙扎,正在絕望徬徨。更沒有任何人想到,是學校、父親和師長野蠻的榮譽心蹂躪了少年的靈魂,把孱弱的少年折磨成如此不堪。

先前漢士錄取神學院之後,原本應該享受輕鬆的假期,結果被校長和牧師等排滿功課,口口聲聲是為漢士好,其實無疑揠苗助長。鞋匠佛蘭克為此批評道:「這是多麼荒謬的事,漢士,這是罪惡。在你這樣的年齡,必須多呼吸新鮮空氣,多運動,還要好好地休息。你想為什麼給你休假呢?總不是在房間裏整天用功吧,你只剩下皮包骨了。」直到漢士下葬,父親深感不解,嘆息道:「這樣有天才的孩子,什麼都順利,無論是學校,考試──突然比誰都不幸!」鞋匠佛蘭克一方面諷刺教師們「很幫了這孩子的忙」,一方面告訴漢士的父親:「啊!算啦!您與我對這孩子恐怕也有些疏忽,您說是嗎?」怎不可悲。

書中透過校長的功利、虛偽,亦予以教育極深刻的反諷。校長喜歡直呼學生名字,卻有股強烈的虛榮心,因此在講壇上時常自誇,且絕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權力和權威有一點點懷疑。他不能忍受別人參與意見,更不能認錯。所以沒有主見、不太誠實的少年,和他相處得很好。同樣的理由,意志堅強、誠實的少年,很難和他相處。因為只暗示不同的意見,校長就會光火。他最後以獎勵的姿態和激勵的口吻,扮演像父執輩的角色。當漢士無法再在學校待下去,被通知由家長帶回,校長的態度變成近乎令人作嘔的和藹,他顯然知道,漢士請了病假後不會再回來,依然「鼓勵」漢士:「希望不久能看到你回來。」但每當他看到學生宿舍的空書桌時便感到困惑不安,不由得想著:失去成績優異的學生,或許他自己也該負一部分責任。不過,校長是個有勇氣的人,最後還是從心裏驅散了這些不必要與黯然的疑慮。

校長約談漢士,希望漢士遠離問題學生海爾納時,以嚴肅而親切的眼光端詳著他,提醒道:「就是不要萎靡,不然就要被壓在車輪下了。」此即《車輪下》書名的由來,然漢士終究還是被壓在教育制度的車輪底下,豈不諷刺!

(六)藝術表現及其他

赫曼.赫塞是詩人也是小說家,敘事文字流露詩意,其藝術風格在在讓讀者咀嚼回味。

試看赫塞之描述漢士早晨至森林散步,「諦聽四周啄木鳥啄打樹幹的活潑聲音和杜鵑鳥唱著有妒意的哀曲。黑沉沉的針樅頂梢間,可窺見碧藍的晴空。遙遠的那邊,無數直立樹幹的擁塞成為嚴肅而褐色的牆壁。到處有太陽的金黃色斑點燦爛地閃爍著,豐富地散佈在青苔上」,此幽情美景猶如散文詩。再看赫塞如何來形容秋天,「河面如鏡,藍、白與金黃色互相輝耀,林蔭路上所有落了葉的楓樹與槐樹,都浴在溫和的十月陽光裏,秋高氣爽,晴空一碧,真是個幽靜、純潔與快活的秋天,把夏天過去了的那一切美麗,重拾起純美無垢的回憶,瀰漫在溫和的空間裏」。漢士離開神學院之後,回到家鄉,徘徊在深秋的田野,赫塞借景寫出漢士內心的苦悶與掙扎,「秋意漸濃,落葉在悄悄地飛舞,在濃密的朝霧中牧場變為褐色,成熟而即將枯萎凋零的植物類,這些像所有的病人一樣,使他感到悲哀與絕望。他情願消滅睡去與死亡,然而自己的青春又反抗這種想法,在暗中執著又貪戀著生命,因此他受苦掙扎」。

赫塞的父親希望兒子將來當牧師,但須先通過神學院以及大學教育,可惜赫塞在神學院才念半年就退學了。《車輪下》的心路歷程,可以說是他自己創痕的寫照,同時也加上了對自我的反省與批評。

綜觀赫曼.赫塞的作品,大都在解釋人類的生活,思考人類的本質,讀者透過其作品,獲得警惕與教訓,靈魂得到莫大的慰藉,洗清了過去混濁的心,領悟到人生的意義。這正是赫曼.赫塞作品之所以歷久彌新的主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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