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蛻之蟲配圖.jpg

#他頓時發覺自己真像條不蛻之蟲,一條殘廢無知,無能生存,無法成蝶的可憐蟲。

(一)

助教有氣無力地偎靠講桌,一副懶洋洋而又不屑的樣子。大教室沈寂得像墳場,偶爾,起立交卷的人碰動桌椅所發出的低微音響,卻反引來更加難忍的煩躁。江平還有一大題未作,是課程結束前就打聽出來的考古題;答案早背得滾瓜爛熟,寫的心情卻一點也沒有。

門外頻頻傳來又吵又鬧的討論聲。江平頭昏腦脹的,握筆的手指痠軟。他一身刺熱,偏著頭,朝窗口深吸口氣,不經意望見窗外充滿紅意的鳳凰木;那樹經熱風吹拂過,枝頭輕輕款款地搖擺,有如穿著綠絲旗袍,塗抹血樣口紅,打扮妖豔的女人,扭動腰肢,朝人招手,誘惑著人。他看了渾身不自在。

夏風掠過樹,和著響亮的蟬聲由窗口充滿魔力地送進來,像淡薄而有後勁的葡萄酒,醺人得很。

江平無法集中精神,眼前一片恍惚,他伸手掩口,打呵欠,想:昨晚實在累。

昨晚雨大,陳寧瘋瘋癲癲地跑到木屋找他。由於僅剩最後一科,加上教授已向大家暗示範圍,只要考前騰出十分鐘,翻翻筆記,包可順利通過。誰會在乎這變相走味了的考試?所以兩人就當已考完試一般,索性丟棄書本,買高粱酒和花生,對坐在木板床上,胡亂聊起四年來的生活種種。

陳寧高中和江寧同校同級不同班。那時,他們家只隔二條巷,放學都搭同一專車。車上,陳寧要不很過來人的跟江平蓋些翹課或把馬子的鮮事,就是像面對勢不兩立的仇人般,尖酸刻薄數落嘲諷他所不滿的授課老師。而能令他滿意的老師,幾乎沒有。至於江平,一向規規矩矩的,他根本能法插入半句話,只有老老實實地當聽眾的份。

江平原不善喝酒,但邊談邊喝,竟也喝去半瓶之多,而幾瓶高粱下肚,陳寧那訴不盡道不完的牢騷就來了。

因為喝酒的關係,陳寧嘴裡含糊不清,語無倫次。江平聽得也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只記得陳寧像平常一樣,極端不滿地抱怨空虛、無聊、徬徨,還說些什麼大學生活令他失望什麼的。但此次,說著說著,聲音益加降低,跟著竟失聲痛哭起來。一個玩世不恭的大男人像無知的幼童這樣,毫不虛假地當面落淚,確實嚇了江平一大跳。至於江平到底要哭了沒,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到後來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早晨醒來,陳寧不在。江平坐在床緣,彷彿記得自己做了個夢,苦思半天,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夢見些什麼。兩眼酸酸澀澀,閃亮的陽光像針樣從玻璃窗穿射進來,很痛很刺眼。他伸手拿起表殼破壞、油漆斑駁的小鬧鐘,一看,晚了!沒功夫洗臉,抓起筆記便往外衝。出門時,腳踢到一個硬東西,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扶住門,站穩身,回頭看,原來是昨晚留下的空酒瓶。那酒瓶打轉了兩圈就緩緩慢慢地滾向床底,碰到牆壁時還鏘的一聲。

又一陣尖銳刺耳的嘻笑,把江平的視線吸引至窗外。漫不經心的又看到那高高的鳳凰木,心裏泛起茫然的莫名情緒。該死,專心一點,他咬緊牙根,告訴自己。

「小江!」

才低下頭,又有人低聲叫著。不理!

「小江!」

這回江平忍不住抬頭,是陳寧和葉喚明,張著口,睜大眼頻頻朝他招手,要他快出去。

課桌被交卷的人碰歪了。他娘的,像本已悶悶不樂的人再被觸怒似的,江平心裏忍不住咒罵起來。他如甩脫舔在身上的水蛭一樣,狠下心,把答案草草結束,而後毫不猶豫地繳卷了。

他粗魯地推開桌椅,刻意發出刺耳的聲響,監考的助教無聊地抬起眼皮,瞧江平一眼,有如石頭一般,毫無表情。

「過來,過來。」助教老不耐煩的喊住他,身體很艱難似地更換了姿勢,手指著試卷,說:「姓名。」

他很快取出原子筆,像電影明星一樣,瀟灑地簽上自認得意的姓名,大步邁出教室。

整個天空因太陽閃出的光芒而藍得發亮,有幾片雲朵被遺落般的點綴在天邊,眼前則是有著濃濃夏意的青山,他對著天伸一個十足懶腰,深吸幾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有如擺脫久纏心頭的壓力,感到未曾有過的輕鬆。但緩緩的山風迎臉拂來,眼光木然呆滯地又停留在鳳凰木上。江平閃電般地意識到自己將遭受更大的考驗,這才發現心頭的壓力非但未去除,反而隱隱擴張之中。他覺得自己就像迷失在沙漠,自以為越過眼前的沙丘,便會發現綠洲,結果耗盡全力爬越,看到的卻又是海浪般綿延不盡的沙丘,心裏真有說不出的沮喪。

「你他媽還真能寫呀!」陳寧走過來,邊挖苦江平,邊微微帶勁地椎他肩頭一拳。「塗及格就出來,幹嘛待在裏頭活受罪,搞不懂。」

「這不出來了嗎?」江平聳聳肩,無奈地攤開雙手,打算辯白,但想想,再怎麼解釋,也是多餘。

陳寧眼球佈滿血絲,就像三天三夜沒闔眼似的,紅紅腫腫,顯不出一絲精神。江平看了也敏感地揉了揉依然疼痛的眼睛,又想起昨晚。「怎麼走了?」

「你醉了,我卻清醒的睡不著,躺也不是,坐也不對,只好走回家。昨晚的雨真他媽亂大的,淋得我一身濕。」陳寧有如完成大事一般,兩手一合,啪啦一聲。「不管那些,重要的是,我們終於畢業了!」

聽到「畢業」二字,江平像迎頭一棒,被捶得兩眼直冒金星,全身發麻,覺得兩腳不太實在。明知剛剛由教室出來,就算是畢業了,但聽陳寧這麼一講,卻又感到不真實。不才是新鮮人嗎?

「待會兒我請吃飯,大夥痛痛快快地聊聊。」葉喚明也走過來,像老大哥一樣,伸出有力的雙臂,緊緊擁住他們,又輕拍鼓鼓的口袋:「稿費。」

「好極了,好極了,」陳寧縮起頭,伸出舌頭舔著嘴唇,做出一副饞相,兩手還搓搓擦擦。接著又一手興奮地拍葉喚明的肩膀,一手豎起大拇指。「大作家!不是蓋的!」

大一時,他們三人合租一間宿舍。葉喚明因回鍋過,年紀長,也較懂事,所以是當然室長。最令江平折服的是,他不論大事小事都能處理得妥妥貼貼,有條有理。而且他也是很會生活的那種人,江平從來沒看他痛哭流涕或聽他喊過虛無或苦悶。三上後,三個人雖分開住,情誼卻有如陳年美酒,越來越好,越陳越香。

充沛的陽光燦爛炫目,把校園照得明亮萬分。通往校門大馬路,一群群學生波浪也似地來來往往。江平在這走過千萬遍的路上,平常也是匆匆忙忙趕著上下課。今天,看著看著,對四周一向未曾注意的景物,卻也萬分眷戀。尤其是路旁那兩排整齊成蔭的相思樹,現稍留意,竟也覺得異常美麗。以前怎麼都不瞧一眼?江平發現自己真是麻木不仁,就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大笨蛋般不可原諒。

三人行,沒有主題的亂聊。但彼此像早有默契,均閉口不談考試。江平心裏覺得沈重,有心事似的,很少說話,只是默默地聽。

儘管葉喚明與陳寧一再說些好笑的趣事,江平整顆心卻有如被無形的網團團罩住一般,只覺悶得發慌,怎麼也笑不出來。

「嗨!」背後有人叫,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原來是林燕和鄭清容,她們穿著制服,像姐妹,笑得好開心。

陳寧曾私下開玩笑說,他們倆從早到晚形影相隨,成天膩在一塊,有「同性戀」嫌疑。雖然這論點荒誕不經,沒人會信,可是陳寧動不動就愛煞有介事地搬出來講,好像只有這麽挖苦挖苦他們,心裏才會舒服一些。

林燕的長髮被淘氣的風一吹,輕揚起來,半遮靈秀的臉頰,她撩了撩頭髮:「考得如何?」

「All Pass!」陳寧搶著說,誇張地劃開雙手;一副標準的唐璜調調。這小動作把他的性情表露無遺。「被當的話,才是新聞。」

「畢業了有何打算?」鄭清容問陳寧。她將拖在後背的辮子順到胸前,也順勢瞧了江平一眼。嬌嬌小小的她連聲音也輕輕細細。

這問題像犀利的刀鋒一樣,直攪心胸,痛苦得江平忍不住要大叫。畢業後做什麼?這話他也曾反問千萬次,始終沒有答案。畢竟,這是優勝劣敗的社會,癥結在「信心」二字,然而他再問自己,有沒信心?茫然地搖頭,又是一陣無名的悵惘。

「這問題太大,摸不出頭緒,一時說不出所以然來。」

「明晚不是要舉行畢業舞會?」

「是呀!」

「到時再好好談?怎樣?」

林燕及鄭清容手牽手,像親切又像疏遠似地笑著點了點頭,向他們揮揮手,花蝴蝶般輕巧愉快地走了。

「聽說都外銷了。」陳寧傻傻望著她們逐漸遠去的背影,搖著頭說,有如遺落什麼似的。

聽到這話,江平卻像座石膏像,毫無感覺。因為他對班上的女同學,向來沒抱任何企圖或野心。

「怎知道?」葉喚明問。

「來自消息靈通人士。」

「真沒意思!班上像樣的全他媽外銷了。」陳寧像是在情戰上慘遭失敗的不如意人,洩恨似的,狠狠踢去路邊的小石子,又朝葉喚明酸溜溜地說:「你老兄幸福,有倩倩給你溫柔與安慰。我呢?白努力四年,卻半點成績也沒;唉,乏味的人生。」

葉喚明嘴角一揚,淡淡地笑了;那是種勝利滿足的微笑。這笑容對江平來說,遙不可及。因為陳寧固然落敗,但總算「雖敗猶榮」,而江平呢?他甚至連戰場也未踏進過。

江平認識倩倩,商學院的。每次遇見,她總是面帶稚氣可人的笑容,有如天使,予人一種天真友善的感覺。她曾費心為他介紹女友,但心虛的江平告訴她,心領了。

江平從來就沒同班上的女生單獨交談過,或許是一對面便臉紅耳赤,說不出話的緣故。他也沒參加過郊遊或露營;至於跳舞,那他更同白癡一樣,一點辦法也沒有。

舞會必到的陳寧硬拉江平去參加過,可是,即使燈光再暗,也無法消除他對女孩子的畏懼感。那回,他一走進幽黑的房子,胸口就有些透不過氣。雖然冷氣開放,卻覺燠熱;那麼混身不自在地躲在牆角半鐘頭,一支舞也沒跳就偷偷跑了。後來,陳寧搖頭說他跟癌症患者一樣,無藥可救。其實,他並非不嚮往、不盼望甜蜜般的愛情,只是,他就是鼓不起面對女孩子的勇氣。所以,只會築牆,不會修橋的江平,沒有女朋友,知心能談的更沒有。

有一晚,陳寧來他宿舍,喝了酒,竟出其不意地邀他一道去旅社住宿。他睜大眼睛告訴陳寧,這會要他小命,何況他一想到這種事就手足無措,那有這膽。不知陳寧聽到哪兒去,竟指著他的鼻子說,理想不能當飯吃什麼的,還扯一大堆歪理,罵他是清大夫,假道學。他如同啞巴,有口難言。後來陳寧臉一沉,斬釘截鐵地問他:「去或不去?」他拼命搖頭,陳寧一看,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奇怪的是他事後稍稍一想,卻覺窩囊,後悔未隨陳寧去。此後,即使在睡夢中,他也會無緣無由地幻想起打扮妖豔的妓女來。

風大而不涼快。江平把像堆亂草似的頭髮才撫平,卻馬上被頑皮的風吹亂,弄得耳後怪癢的。又一陣風吹來;他企圖把腦中的煩悶全隨風甩掉,順著風向連忙把頭髮用力往後甩。風是吹過去了。卻反惹來一身燥熱。他突然亮起一可笑的念頭,乾脆像吃素念經的和尚一樣,將頭髮理個精光算了,省得煩惱。

「那不是哲概的徐教授?」陳寧指著眼前一瘦小熟悉的背影。

「打招呼去!」

「對,理應禮貌禮貌。」陳寧笑嘻嘻地,油腔滑調,與前一晚截然不同。

徐教授給江平最深刻的印象是:即使台下的吵鬧聲壓過講台,他卻同沒看見 或沒聽見一般,依舊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地繼續講柏拉圖、培根、尼采和叔本華。

「教授好!」葉喚明站到徐教授側後方,恭恭敬敬地說。

「是你們。」徐教授停住腳步,回頭看他們,手把銀絲邊眼鏡扶正,很滿意似的,頻頻點頭,嘴裡不停地說好。

江平像沒有表現,卻受到獎勵一般,靦腆地低下頭,覺得難為情。他相信。徐教授對他沒什麼印象,雖然從不翹課,但他不像葉喚明是品學兼優的高材生,也不像陳寧有一個接著一個問不完的問題。他就如同平劇裡的跑龍套,或者是大場面電影裡的臨時演員一樣,始終是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

「課程結束了,試也考完了,學習的感想怎樣?」徐教授的目光找尋他們的眼睛,像在上課。是的,等候回答。

又是這要命的問題。江平畏畏縮縮地躲在葉喚明背後,頭壓得低低的,不吭聲,有如被詢及隱私一般,覺得非常難堪。手像是多出來似的。擺哪裡都不自然,而背上的汗水也如滾熱的岩漿般朝下直流。

「學很多,但總覺得不實際,用不上來。」葉喚明皺著眉頭,表情很是困擾,而兩手也情不自禁地在胸前揚動起來,想要把話說得更貼切、更具體些。

「唉呀,你沒聽老師說過嗎?」陳寧開玩笑地模仿教授上課時道貌岸然的口氣。「所謂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江平笑不出來;像聽見下三流的黃色小笑話似的,感到十分厭惡。

「不光你們如此,這也是一般現象。大學就是一個你進去時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畢業了才了解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地方。大學教育的目的在奠定學習基礎,以後的充實才重要;千萬不可畢了業就丟開書本。」陽光變大起來,眼鏡邊緣閃閃發光。徐教授伸平手掌,遮住太陽,瞇起眼。「別忘了回學校看老師。」

「謝謝教授!」

「好、好。」徐教授滿意地點點頭走了。陽光下,他的背顯得好駝好駝,有如陽光是很重很重的負擔。

「一定去。」陳寧燃點煙,大口吐出白淡淡的煙圈,突然發現寶藏似的,眉飛色舞地說。「徐教授的小女兒才大二,長得不賴!」

「又知道了?」葉喚明推陳寧一把,沒指望地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陳寧用書本重重地拍打手掌,仰起頭,朝天大聲地、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他嘴上的半截香煙掉到地面,樣子醜陋極了。浪也似的笑聲,使江平想起陳寧昨晚滴下的眼淚。

(二)

「乾杯!」陳寧高舉酒杯,手臂伸的筆直,「慶祝我們畢業。」

葉喚明和江平也舉起酒杯來。陳寧首先一仰而盡,江平跟著一口乾杯,熱辣的要命,頗不是味道。

「當然你是例外!」陳寧又像突然記起什麼似的對葉喚明講。「教授都說你是人才,前途未可限量。美學教授更說你是名作家;現在,讓你請客就是明證。」

葉喚明聽了反而像有了缺口的氣球,十分洩氣。「在太多的讚美之後,飄飄欲仙的我確實有以藝術為己任,與文學合而為一的決心。可是冷靜面對現實後,發覺理想愈離愈遠,心裏不免灰心,所以我又有進研究所考古的打算。」

研究所?江平也想過,像葉喚明當然能進去,可是他卻沒有那個程度。同樣三字,對他竟毫無意義。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認為你會出頭。」陳寧挾了塊牛肉,一面對葉喚明說:「何況你又有所謂『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的志氣!」

江平難得記起這詩句,「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到處有青山」。他想,此是遊子何等之氣概,以前讀這詩,並不怎麼感動,現在卻感觸極為深刻。他一口飲盡杯中的殘酒,接著又為自己斟酒,滿溢出來,弄濕了桌面。

陳寧抬眼瞧江平,像做錯了事,卻許久才發覺一樣,又滿臉苦笑的嘲弄自己。「而我他媽混了四年,什麼搞頭也沒。除一張文憑外,毫無概念,真不知自己在大學學到什麼?早知如此,就硬著頭皮讀理工算了,也不該躲到文學院來避難,落得連糊口的本領也沒有。你知道嗎?那頂可笑而荒謬的方帽子,對我來講是莫大的諷刺。」

此番話有若閃電般,擊得江平全身驟然發麻。

跟著,大家都沒再說什麼,場面一下子沉寂下來,吊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一點用處也沒有,轉動聲愈來愈大,越來越響,空氣卻悶得像凝住似的。

江平偷偷看葉喚明和陳寧。葉喚明直挺挺地坐著,如同面對生死攸關的問題,臉色嚴肅凝重。而陳寧此刻的面部肌肉扭曲,顏色慘白嚇人,非常難看。昨晚陳寧哭前,正是這樣。昨晚聽陳寧哭訴之後,江平心裏悶的發慌,現在聽了這番話,心中再度充滿此種感覺,但程度卻更加強烈。平常最愛吃的滷牛肉在嘴裡變得像嚼蠟,一點味道也沒有;而耳根熱燙,有如要燃燒起來。

良久。

「來,來,船到橋頭自然直,乾!」陳寧猛然站起來邀酒,打破令人窒息的局面。但他太過瀟灑的樣子,像跳舞沒踩對節拍,叫人渾身不對勁。

這次江平不顧自己的酒量了,閉上眼,狠狠乾一大杯,彷彿要將所有的煩悶都喝到肚裏去。因喝得過猛,險些嗆到,臉脹得發紫,一副狼狽不堪的怪樣子,酒滴由嘴角流到胸前,冰涼涼的。

「小江,不舒服?」

「沒。」

「要不怎——

「真的沒有。」江平趕忙否認,擦乾嘴邊的酒滴,再次粗魯慌亂地斟酒,想要遮飾什麼似的,又舉起酒杯。「來,再乾!」

畢業,哼!去他的畢不畢業!

酒下肚,熱血奔騰,全身跟著熱辣起來。江平又感到昨晚醉酒前那種頭重腳輕的飄飄然,但心裏還是清清醒醒的。

「小江,畢業了,有何感想?」陳寧用牙籤剔牙縫,打著飽嗝問江平,又恢復原來蠻不在乎的樣子,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這可恨的問題,像一記猛而有力的重拳,打得江平頭昏。

「沒有!沒有感想!」江平未站穩,兩隻手在半空中胡亂交揮。手順勢放下,把酒杯碰落到地板;清脆一聲,破了。跟著,人也跌坐到竹椅上。

這聲尖銳把店裏一雙雙好奇的目光吸引來。江平不理會這些,激動地又拿起酒瓶仰飲;酒由嘴角流至胸前,弄得上衣濕了一大片。

「你醉了!」葉喚明與陳寧趕忙一人一邊強扶江平,搶去酒瓶。「該回去了。」

「沒醉!」江平使命掙脫他們;一面深提口氣,穩住腳。「我清醒得很。」

「我送你回家。」

「不必!」江平口氣非常肯定,他突然想起學校。「我要回學校。」

「真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只是想回學校走走,散散心。」江平嚥下口水,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明明白白。「明天見。」

他們看江平話說得清楚,又拗不過他,這才放開手,讓他自己走回學校。

江平肚子飽脹,腳步蹣跚,走著走著,突然胃部一陣抽搐,趕忙伸手扶著牆,捂著肚子,彎腰嘔了半天。兩眼脹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嘴裏卻只吐出一灘稀稀的口水和刺鼻的酒臭味。他喘著氣,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像隻昏迷的蟲。

(三)

陽光不再耀眼,變得女人般溫柔。風徐徐,涼快了。

風中,江平甩甩昏昏重重的腦袋,真正清醒過來。只是覺得喉嚨痛,如同被緊緊捏過一陣似的。口也乾渴的厲害,直想咳。

前面路上,有兩個揹大書包的小學生,他們的腳步小而可愛。江平童性大發,跟着他們走,覺得有趣。

小學生談著作文課的事,吸引他的注意。

「你將來要做什麼?」

「我要成為文學家,拿那個叫諾什麼的獎,好為國爭光。」

「你呢?」

「我要駕噴射機,保衛國家。」個子較矮小的,小手指天真地指向天空,既威武又神氣,真像是整裝待命的飛行員。

江平聽了,被他天真的神情逗得笑出來。小學生同時回頭,表情就像看到外星人那樣的驚異。大概因為他臉紅腫的關係,把小學生給嚇跑了。

小時候,江平作文時,立願成為濟世救人的華佗。但從高中分組乃至參加大學聯考填表的考試,壓根兒就沒考慮到這個問題。童年的誓言早已隨斷線的風箏飄失了。現在已是文學院的畢業生,他發覺自己的行徑著實可笑可悲。以後的日子呢?他想都不敢想。

雲彩輕輕薄薄,有如在傾訴淡淡的離愁,校園內,人很少,冷冷清清。偶有隨風傳來朗亮的笑聲與急切的蟬鳴,但還是使人覺得缺少了什麼,顯得十分空洞。奇怪的是,江平早上才離開學校,現在竟對理應熟悉的學校產生一種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感覺,就像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一樣,走路起來很不自在。

毛氈般柔軟的草地,有人坐著;輕鬆愉快地談笑。也有人悠閑愜意地躺臥著,滿足地咀嚼這失去熱力的陽光;就如同世界上再沒什麼能比這種享受更重要,更實在。此幕景象令江平想起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不過,立刻又覺得這桃花源已星際般的遙不可及。

佈告欄裏的巨型海報,鮮紅的寫着「送舊」二大字。江平怕面對這些醒目刺眼的字;像在街上看見自己愛慕的人跟別人親熱地手拉手一般,立刻狼狽地避開。

夕陽餘暉照着長廊,一間間教室像放出小鳥的鳥籠,靜靜地關着。圖書館旁,傍晚的校園,寧靜祥和,有如充滿智者的賢者,很有學者優雅的氣質。四年來,江平從未到圖書館借閱書籍,每學期的圖書費算是白白糟蹋了。現在卻不知怎麼竟非常想到圖書館去,儘管只是走走,只是坐坐。

寬敞的閱覽室,只坐著幾個人,顯得空蕩蕩的。室內的空氣意外清冷;江平心生寒意,寒意令他怯步,稍稍躊躇了下,還是抬起發麻的左腳,跨入門。

走進半掩的大門時,喉嚨像有蟲在爬,癢而難耐,忍不住乾咳一聲。戴深度厚鏡片的女管理員抬頭盯了江平一眼,像在警告他破壞了閱覽室的寧靜。他厚著臉皮,假裝沒看見她那叫人難堪的眼光,在靠窗處若無其事地坐下。當寂寥的清風吹來,聞得到淡淡的青草香。

打開書,但沒看;江平只是絞盡腦汁回想,想從逝去的日子裏,憶起一些值得記憶的片段。不過腦中卻一片空白,有如沙漠,沒有什麼升浮上來;有的話,只是上課而已,其他就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可是他又想,即使上了那麼多堂課,又得到些什麼?難道就是那堆應付考試的筆記,和那東拼西湊且還數得出來的讀書報告?縱然自己能戴上四四方方的黑帽,但自己是不能跟方向明確的葉喚明相比,即連陳寧亦然;因為陳寧至少利用這幾年玩過、瘋過、狂過,然而自己呢?江平捫心自問,四年來,到底幹些什麼?他茫然無奈地搖頭苦笑,他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

茫然失神地把視線移至廣闊優美的校園,太陽宛若酒後的臉,好紅好醉人。校園每一角落都沾染夕陽的彩色。閱覽室的燈尚未開亮,夕陽令全室燒著黃昏的紅。江平看著淒美的景象,心裏升起一股類似征人一去不復返的那種肅穆悲壯的感覺。

看書的人,零零落落;影子交落在桌面、地板,構圖雜亂,卻動都不動。夠靜的景象令江平喜歡;他想,要是能從頭再來,他一定天天來這兒。只是他自己不再屬於這裏了;想到此,江平的情緒變得更加傷感而低落。他已真正領略到什麼叫後悔。

校園靜悄悄的,像暴風雨來襲前的那種靜。路邊的鳳凰木的枝頭依然輕輕輕輕地搖擺,有若打扮妖艷的女人,不停地對人招手。鳳凰花在夕陽中看起來更紅更怕人,像血。

又望見窗外那熟得要落地的夕陽,不知怎的,江平竟覺得自己像觸犯不可饒恕的罪惡,再也無法自拔,再也無法正視自己,他心中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與自責,他希望有人狠狠地罵他一場,或痛揍他一頓;可是沒有人這麼做。他內心感到更深的愧疚。

畢業了,就這樣畢業了,簡直像夢,一場沒有故事情節的夢。

慢慢地眼眶感覺盈滿,眼前模糊;江平又想起陳寧,想起葉喚明。他竟記起昨晚的夢;他在夢中是一條蟲;身邊也有數不清的蟲,都已破蛹而出。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成群結隊的飛上天,而孤零零的他卻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他頓時發覺自己真像條不蛻之蟲,一條殘廢無知,無能生存,無法成蝶的可憐蟲。

江平痛苦地緊抱着腦袋,頭在手掌中,不停地轉動,手腳跟着起了痙攣。突然,他忍不住衝出圖書館,跌倒在草地,手指沒命地抓著青草泥土。在沉寂的空氣中,瘋也似的狂喊:「我不要畢業!我不要畢業!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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