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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

(一)難得之寫實

村上春樹作品很「卡夫卡」,傾向非現實性、非合理性與非邏輯性,長篇小說《尋羊冒險記》、《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發條鳥年代記》、《海邊的卡夫卡》、《1Q84》、《刺殺騎士團長》……等,莫不充斥種種怪異的人物以及無法理解的事件、情節,小說洋溢超現實色彩,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亦然,但《萊辛頓的幽靈》集子中的〈沉默〉卻難得一見之寫實,且令人讀後感嘆不已。

〈沉默〉以第一人稱「我」敘述,「我」和31歲的同事大澤一起搭飛機至新潟出差,時值冬季,因新潟大雪導致班機延後起飛,二人就在機場餐廳喝咖啡等候,聊起從中學迄今每星期到健身房上拳擊課的大澤,是否曾經跟人吵架而打過人?大澤先是說「基本上一次也沒有」,繼而又說「不過說真的,只有一次我打了人」,引起「我」和讀者欲知真相的興趣,這是文學結構主義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接著,改由「我」轉述大澤以第一人稱所敘述的打人之前因後果。

(二)霸凌的可怕

大澤就讀私立男校初中時,成績雖不差,也沒特別好,平時不太出風頭,屬於老師常常會忘記其姓名的那一型。初二時,同班同學青木頭腦好,公認是公正、謙虛、親切的人,功課通常都拿第一名,人緣佳,老師同學都喜歡他,然而默默觀察著的大澤卻發現青木其實工於心計,善於掌握要領,青木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自我和驕傲的氣味,使得大澤打從內心無法忍受,反而覺得青木這個人只是淺薄,不把他看在眼裏。青木感覺敏銳,約略看出大澤的心態,同時這種無言的自負可能刺激到了青木。有一次,大澤突然想得第一名,此一欲望十分強烈,便選了英語這一科試試看,徹底用功一番,果然期末考的英語成績拿到第一名,令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吃驚。可是幾天後,大澤聽到不好的傳聞,青木對人說,大澤沒有理由考第一,必定是考試作弊。大澤當時很生氣,私下找青木出來質問,兩人一言不合,大澤禁不住出拳把比自己高壯的青木打倒,流了鼻血。青木那一天先回家,並未向老師投訴。事後,大澤後悔打了青木,不過他沒有道歉。此後,青木故意忽視大澤,裝成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青木依然考試拿第一,大澤則對爭取好成績失去了興趣,功課只是應付一下,其他時間就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諸如繼續去叔父經營的健身房鍛鍊。

學年結束,大澤和青木被分到不同班級,大澤因為不用跟青木每天在教室碰面而感到高興。詎料兩人畢業後上了同一所高中,由於每年重新分班,高三那年兩人又同班,但彼此不相往來。

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這所升學至上的學校,氣氛日益緊張,大澤很不喜歡。這期間,班上有一位同學松本想不開,自殺了,據說之前在學校遭到霸凌,臉上和身上經常帶傷回家卻又不敢說。沒想到,青木告訴老師,大澤在健身房練拳擊,以前就曾經打過他。老師認為會去健身房練拳擊的人多多少少有點不良,加以大澤本來就不是老師所喜歡的那一型學生,於是把大澤當做嫌犯似的。接著警方通知他去接受調查,此事立刻在學校傳開,大家都以異樣的眼光看他,似乎相信大澤就是毆打松本的人。大澤遭到老師的忽視和同學的排擠,讓他十分傷心、痛苦,但只能沉默地忍耐,甚至於有時會沒去練拳擊。後來,大澤在上學的電車偶遇青木,車內客滿,兩人隔著幾個人的肩膀互相瞪視,大澤先是氣憤,漸漸變成替青木感到悲哀和憐憫,覺得青木不管多麼想吸引別人的目光,不管表面上多麼的勝利自豪,其實這沒有任何意義,那是一種空洞而平板的人生。直至電車到站,雙方眼睛都沒有避開,但大澤察覺到青木的目光動搖了。這以後大澤又重新站起來,繼續去練拳,他想,自己沒有輸的道理,並不是贏了青木這樣的事,而是覺得對於人生沒有理由認輸,自己總不能這麼簡單就被別人的輕蔑和侮辱所壓垮。大澤保持沉默,忍耐了五個月,自高中畢業,選擇進入九州的大學,如此就可以不必跟高中時代認識的人碰面了。

(三)具批判內涵

〈沉默〉的大澤遭到霸凌,為此痛苦,但村上春樹對於眾人「盲從」的批判,乃是此作重要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

大澤告訴「我」,霸凌事件使他變成忍耐力很強的人,後來一想起那時,大多的痛苦和辛苦都可以克服了,只是大澤從此對人沒辦法從頭開始完全信任。即使娶妻生子了,互相守護,霸凌的陰影始終無法擺脫,大澤會想,有一天突然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說的話,誰也不知道會持續多久,自己是否能夠再像以前那樣忍耐?越想越恐怖,甚至於為那樣的噩夢而突然嚇醒、哭泣。大澤認為,像青木這種人,具有利用時機、巧妙地掌握人心加以煽動的能力,令他討厭、噁心,但並不感到害怕,他對這種人的存在已經放棄了,只希望不要跟他們扯上任何關係;這種人他立刻看得出來,避開就是。不過,大澤真正覺得恐怖的,是對青木之類毫無批判地接納、相信的人,他們不瞭解真相,卻輕信、接受「意見領袖」的意見而採取集團行動,萬萬想不到自己這樣可能對某個人造成無意義而決定性的傷害,偏偏他們不負任何責任。大澤所真正害怕的是這些「傢伙」。

如同米蘭‧昆德拉《玩笑》,主角路德維克因反黨的言行遭到檢舉、公審,公審大會上,儘管是朋友和熟人,一樣舉起手來,有的是出於信念,有的是因為害怕,有人忙不迭地舉手,有人無可奈何。當場沒有一個人出來替他說話,最後是全體舉手無異議通過,還進一步給予路德維克勒令退學處分,毀掉了他的生活。從那時候起,路德維克就喪失了對人類的信任了。村上春樹的〈沉默〉和米蘭‧昆德拉《玩笑》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人物的對立

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元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此一意義則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價值,是為作品的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村上春樹〈沉默〉之大澤和青木的對立象徵,值得進一步品味。

大澤個性孤獨,早熟,話少,安靜,誠實,一個人獨處也不覺得難過,雖然還是有些朋友,但沒怎麼深交,大澤認為,與其和同學交往,不如自己看書聽音樂,或是去健身房,所以大澤擁有自己的世界。他平時低調,唯不掩飾自我,比如一到高三,同學們專注於升學,使得教室的空氣變得相當緊張,大澤不喜歡這樣,依然我行我素,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展現的是真實的自己。人緣很好的青木正好相反,他是班上的明星,頭腦好,反應快,對方想要什麼,對他來說要瞭解這些簡直易如反掌,而且他會巧妙地對應這些而改變自己。在大澤看來,青木獲得大家的認可就已經滿足了,還為此感到自我陶醉,其實這也只是順著風向團團轉而已,此乃扭曲自我的一種虛偽。大澤和青木之「真實∕虛假」的對立,使得二人的形象塑造更顯突出。

再者,大澤的父母看見兒子總是悶在家中讀書,就鼓勵他去叔叔的健身房學拳擊,沒想到這引起他的興趣,因為拳擊是一種沉默寡言、極其個人化的運動,符合他孤獨的個性。大澤認為,拳擊有深度,這深度吸引著他。拳擊比賽時,大澤會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深深的洞穴裏,看不見任何人,任何人也看不見你的深,在那裏自己以黑暗為對象戰鬥著,很孤獨,不過並不悲哀。於是穩重溫厚的大澤,跟富攻擊性的拳擊連結在一起。大澤的觀念是,學拳擊的人絕對不可以不戴手套而在拳擊場外動手打人,因為普通人打了人,只要命中要害就夠嚴重了,如果是學拳擊的人,後果更不堪設想,這等於是故意用凶器的行為。大澤本身此一「暴力∕和平」的矛盾對立,同樣使得大澤的角色塑造尤其鮮明。

綜觀之,〈沉默〉其所描寫人類本質的那種孤立,正是村上春樹小說的主題特色,而對於霸凌與盲從的批判,以及人物的對立象徵,在在讓讀者思索再三,無疑是村上春樹難得一見的寫實佳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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