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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太陽剛剛露臉,怡純就打電話來了。我邊接電話邊打呵欠,四肢乏力。晨光透過窗帘,為幽暗的屋內帶來隱隱灰白。

『我要你收回昨天所說的話。』她說『那些話是自私而不負責的男人的專利。』

『我不覺得。』我只覺得她太死心眼。

『你簡直無藥可救!』她聲音好高,充滿怒意。

『我不願吵架。』我說。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鐘,我聽見逐漸沉重的鼻息,才想安慰她,那邊已冷冷的碰一聲掛斷。

我拉開白紗窗帘,刷地一聲,灰濛濛的天光灑滿客廳,沖淡了牆上小燈的黃光。想再躺一下,電話聲又憤怒的響起,鈴聲在清晨的幽靜中聽上去特別清晰。

『憑什麼這樣對我?我為什麼要受你侮辱?』是怡純尖銳刺耳的聲音。

我厭惡地把聽筒移遠耳朵。

『告訢你,你會後悔』她口氣惡狠,說完立即掛斷。

不敢相信說話的人會是怡純。我腦子像失去作用,一片空白,隔了一會兒才恢復神智。我想她是說說氣話罷了,我心裏並未感到不安,只怕她又來電話,索性上山看書。

相當冬季了,山風冷得徹骨,行人無不弓著背,縮著脖子,像年邁的老人。呼呼的風聲使城岡顯得更加冷清,教人覺得少了什麼似的。

圖書館靜,靜得連沒有風也會感到陰冷逼人。我攤開理則學,慢慢看。不知何時,雲霧攏近,山色不見,雨也緊密地落下來,雨點打在窗玻璃的細碎聲,像支輕妙的舞曲。我忽覺身後有人,奇怪的回頭,大吃一驚,險些叫出來。竟是怡純!她臉龐和頭髮已被山雨打濕,頸間的白圍巾疲乏無力的垂在胸前,憔悴、狼狽極了。她臉部肌肉有些痙攣,雙眼狠狠盯住我,眼神凝聚出光芒,冷酷如刀,充滿殺氣,看上去有些恐怖。一股寒意自我脊骨一直冒上來。我一時楞住,驚惶的仰首望她,微張嘴,說不出話,只覺在驚怖中似乎又帶著憎惡。

『出去。』她冷冷的說,音調潮濕得像四周陰鬱的空氣。

我心裏畏懼,背上有一條蛇蠕動的感覺,冰冰涼涼的,但我還是同她至頂樓露台口。

想對她說點什麼,卻找不出話開口。寒風由樓梯口一陣陣灌進來,風中挾帶雨絲。我覺得冷,心中充滿不安。接近樓梯口的台階已被雨水打濕,積了一點水。我未站穩,她已瘋也似的衝上來,眼裏幾乎迸出火花,又打又罵: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你死

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雙手緊緊掐住我脖子。我拚命掙扎。她兩眼凸出,令我想起魔鬼。我全身發麻,大喊一聲,奮力拉開她手,推開她。她的圍巾一鬆,掉到地上;也不管它,又朝我撲來。這次我有了準備,閃開,抓住她手臂,摑了她一記耳光,啪一聲,動作凍住了,像電影放映中途,忽然停止,隔了兩秒鐘,繼續放映,人物繼續動作。她掙開我,手扶住臉頰,嗚咽地哭泣起來。我好似從噩夢中掙脫出來,鉛鐵般的沉重落在心上,手掌一陣麻熱,隱隱作痛。風挾著雨絲颳進來,我脖子吹了風,只覺熱熱辣辣,接著沾了雨水,疼痛不已。手掌本能地伸往脖間一抹,水中竟有清清淡淡的血絲,我取出手帕壓住傷口,癡癡凝望著雨,顯然某種更可怖的事件勢將爆發,但我猶如被抽去腦汁,無法思想,頹然地把臉埋在自己胸前。

時間凝結於我們之間。不知隔了多久,她才淚眼腫紅抽抽噎噎的說:

『家裏什麼都替我安排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跳出軌道,吃苦受折磨呢?』

她面向門外,天光打在她臉,彷彿敷上一層冰冷的白蠟

『我本可快快樂樂的,遇見你之後,我勉強自己,樣樣順你,你卻不知愛惜。』

我沒有話說,只是靜靜聽她的真心話。

『我想通了,這事一開始就錯了,我們無法彼此諒解,更無法建成耐心的水壩。何況,強迫自己忍耐著對方,這種積壓的心理終有一夫會爆發。』她既無仇恨,也無憤怒,整面臉一時也看不出表情,只是面色紙白,有如抽去了血一樣『再這樣拖下去,只會徒增痛苦。』

『不再喜歡我』我竟加此冷靜,冷靜得連自己也感到陌生得可怕。

『或許我從來就沒喜歡你,只是喜歡你的才華罷了。』她語調平淡得像少了什麼『況且,我也發覺你未曾愛過我,是嗎?』

她的眼神此時看來竟如此遙遠,我不由一顫。是否愛她呢?愛?愛是什麼呢?我仍無法明白。我心裏感到悲哀,卻極力作出自然的樣子

『妳打算怎樣?』

話才說畢,我立刻又覺得自己過分瀟灑的樣子,誇大而愚蠢,像跳舞失去節奏感一般。

『辦理休學。』

她聲音很低很冷,但很清楚

『只有這樣才能忘掉你。』

我想,我失去怡純了,她已走出了我的生命。我應該傷心的,但心裏卻不難過,只感到淒涼。現在,除了名字以外,我已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具有那種名叫靈魂的東西。

門外,天空有著厚厚的灰雲,像在冷笑,令我感到厭惡。雨細細的,七星山雄偉的靜立眼前。她拾起地上的白圍巾,拍拍彈彈,濕的部分沾到灰塵,拿不掉。她不要我送,不過我堅持送她去搭車。既然談開了,說起話也坦然得多但同樣也覺得陌生了,就像對方只是泛泛之交。

雨一直下著,寒冷的走廊似乎比平時更暗更冷。她的鞋音響在靜靜的走廊,使走廊顯得十分空洞。

天空陰暗,風中有雨;灰雲厚重且低,顏色深淺不一,形狀姿態各有不同,有時看似某種巨怪,張牙舞爪,虎視眈耽隨時要把人一口吞掉。候車亭的頂蓋早已被山風吹垮了,她把圍巾繞住頭,罩著頭髮。我忘記帶傘,縮著頭豎起衣領,雨水細細密密的打在臉上,心中湧起一股難耐的寂寞。眼前似乎有無涯的、不可避免的寂苦等候著我。她的半側面極美,令我聯想起希臘女神。忽然我有吻她的衝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現在,我還能怎樣呢?

『永遠記得妳。』

『我也不會忘記。』她說:『我最大的快樂是你給我的,同樣的,我最深刻的痛苦也是。』

我心中激起一陣震顫,整個心房緊一陣縮一陣。

『希望你多替別人著想,別太愛自己,別太自私。』

自私?我失去所有的愛情,難道就是因為這緣故?難道我的名字真叫自私?我發現她像親切又像疏遠的微笑著,彷彿覺得自己臉上也有笑容,但真有的話,也是屬於淒涼的那種。

『對了,有樣東西是你的。』她由掛在臂彎的菲律賓麻袋裏取出一隻絨線手套,深藍色,邊緣滾白邊,顏色線條簡單出色。『曾答應為你編織手套,現只勾出一隻,還是送你,請收下。』

我接過手套,表面的絨毛好柔軟好舒服,使我想起撫摸她頸背的感覺。

雲像塊大灰布要整個罩下來,雨落得無休無止,看來下午一樣要被淋濕。車來了。她上去,坐到司機後面靠窗的位置。

『或許――』

我忽然可笑的幻想猶有挽回的餘地,然而才張口,喉嚨一緊,立時又打消念頭。

車響起一陣粗暴的引擎聲,緩緩駛動。她朝我揮手,我手握住那隻孤零零的手套,蒼涼的揚動。我們永生永世相隔了,我真正感覺到,我已失去她,失去她的溫柔與抒情。我的一切已經崩潰,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怡純!』

我以為喊她了,卻像光線通向天空,什麼也沒聽見。寂寞似一張張紙將我包圍。車子遠了,遠了,只見熟悉的白圍巾,幽靈般由車窗飄竄出來,霎那間,我感到一陣暈眩,覺得自己彷如掉入無盡的黑暗的深淵。(完)

──原刊1979年5月《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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