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描寫場景的主要技巧,從觀察場景的角度來看,可分為兩大類型,即客觀講述法與人物導遊法。東方白《浪淘沙》即採用後者,透過小說人物的活動,一面導遊一面描寫雙眼所見,建立場景結構,予人親切自然之感。

金健人指出,偉大的藝術家都有一個特徵,就是在寫外在自然場景時都是真實的,完全明確的。東方白《浪淘沙》描寫自然場景之予人身歷其境的真實感,主要得自作者的親身經歷,比如他動筆寫作長篇小說《露意湖》前,先與書中的男主角開車訪遍其與女主角以往共遊之處;又如,1979年底,東方白一家四口自加拿大返台環島一週,帶給了《浪淘沙》無限靈感,使得台灣的田園風光一一成為書中的背景。另外則是東方白的「看圖想像」,比如彭英和丘雅信的大陸之行,東方白細寫實寫,一絲不茍地形容,讀之猶在眼前,真切如畫。陳芳明認為《浪淘沙》即使個別來看都很精彩,他曾問東方白,有沒有去過上海?東方白答說沒有,可是連上海橋邊有什麼東西他竟然都知道,原來東方白自稱是看照片推測的。所謂最傑出的藝術本領就是「想像」,而東方白想像力之豐富與藝術描寫功夫之高明,由此可見。

《浪淘沙》許多的自然場景描寫,展現東方白小說藝術之美,試看留日學成返台的江東蘭眼中的新竹客家田園風光:「忽然馳來一片水田,那水田的夏季稻已經收割了,只剩下一排排稻梗還留在田上,於是藍天、白雲、近樓,都倒映在水田裡,明皙無瑕,恍如一面鏡子。……有一隻白鷺鷥伸著長腿在池邊啄蟲,見火車駛近,便從水中一躍而起,悠閒地飛向山腳去……」再如女醫生丘雅信所看到的北溫哥華:「有兩隻渡輪……來回行駛,驚飛了一群在海上浮沉的白鷗。那北溫哥華的房屋白卵堆疊,背負著乳峰一般的山巒,彷彿像大屯山,使雅信有如面迎八里、瀕臨淡水河口的親切之感。」此種散文筆法,頗為優美,令人陶醉,也對氣氛的營造產生了加分的作用,帶來意想不到的美學效果。

另外,東方白未使用繁瑣的心理分析,而是透過自然景物意象的反複描寫,注意場面氣氛的營造,以推展情節、烘托人物形象或暗示主題思想,發揮場景結構的功能,使作品別具一種深沉蘊藉的力量,並且昇華到詩的意境,如第三部《沙》的第四章「雪美旦那」中一再出現的風鈴特寫即是構思新穎可喜的例子。江東蘭第一次找到吧女雪美旦那的公寓,東方白如此描述:「欄杆上的一串中國風鈴在霞光中搖曳,涼風從陽台吹進屋裡,把鈴聲和花香往東蘭的面上飄送過來……」當江東蘭參觀仰光「垂大光寶塔」,印象最深刻的是屋簷上的銀鈴,那鈴聲帶給他和平安寧的感覺。初訪雪美旦那,離開公寓時,「他抬頭仰望那陽台,雖然已經看不見那欄杆上的風鈴,可是鈴聲卻還清晰地飄到耳裡。」透露出心中充滿著對雪美旦那的眷戀。等到雪美旦那因祖母病重而返鄉,而江東蘭調職在即,前去辭行卻撲了空,東方白寫道:「他奇怪怎麼聽不到那耳熟的鈴聲?遂抬頭回望雪美旦那的陽台,那欄杆上的風鈴不知幾時被風吹掉了,只剩下半截斷線在狂風裡飄……」這一連串關於風鈴的表面描寫、點染,產生極強的「視覺音響」藝術效果,既烘托出緬甸女子雪美旦那的柔美形象,也推展了小說情節,而且由視覺意象提升至心靈意象,暗藏主觀的感受,增加了作品的韻味與藝術美感,可說是十分成功的自然景物描寫。

又,自然景物的鴿子意象,其運用相當精采,極富藝術感染力。如第三部《沙》第二章「石落坑集中營」,居住加拿大B.C.省的日本僑民被送到集中營看管,失去了行動自由,東方白透過車隊裡一個五歲的日本小男孩,描寫道:「他雙手合抱一只竹編的麻雀鳥籠,籠裡卻關了一隻白鴿子,車頭的那隻黑馬每一揚尾,那鴿子便驚慌起來,在竹籠裡橫衝直撞,可是無論如何展翅,也飛不出籠子,只抖落了幾片羽毛,隨風飄向天上去。」白鴿被困籠中,既代表個人失去自由,更象徵著失去希望與和平。而被派到仰光的江東蘭,當他從一座「阿拉干」的佛殿走出來,「忽然聽見一陣悅耳的鈴聲,他抬起頭來,望見對面亭閣屋簷上的幾十只銀鈴在微風中搖曳,有五、六隻白鴿繞著閣頂的金針悠然飛翔,多麼和平,多麼安謐」,東方白用鴿子來增添作品的畫面感,更藉以烘托江東蘭內心的平靜,猶如神來之筆。因日本偷襲珍珠港而身陷溫哥華,有家歸不得的丘雅信,走到公園裡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陣亡將士紀念碑附近,東方白寫道:「有一群鴿子在那露濕的水泥地上,和平而安詳地繞著石碑走,雅信走到碑前,鴿子就繞到碑後去,當雅信繞到碑後,鴿子又繞到碑前來。」這鴿子原是代表和平的,然而鴿子彷彿在跟雅信捉迷藏,而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方熾,「和平」緲不可知,此時此刻,鴿子變成絕妙的意象,充滿「戰爭和平」、「自由牢籠」相互對立的諷刺意味,產生蘊藉的象徵意義,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

但總體看來,東方白《浪淘沙》大量純散文化的「遊記」式描寫,卻也使得本書在表現主題、襯托人物、製造氣氛以及推動情節上,顯得鬆散與不足,未能充分發揮場景結構應有的功用。是以敘述語言之分寸拿捏,有待作者進一步斟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喬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