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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傳色彩濃厚

生活經驗跨越日治時代與臺灣光復的本省籍作家,作品中常會出現有著民族差異與文化隔閡的日本女性角色,而且與臺灣籍男主角發生異族愛戀的情節,本省籍戰後第一代作家鍾肇政(1925-)的小說即為明顯的例子,而且這些日本女性往往是「美麗與憂愁」的化身,混合著戀慕與感傷的距離美感,此種「期待」與「絕望」交錯的矛盾情結,成為這些作品的主調,諸如知名的《濁流三部曲》和《臺灣人三部曲》。另外,與《濁流三部曲》同樣自傳色彩濃厚的長篇小說《八角塔下》(台北:草根,1998年新版),亦有臺日異族愛戀的呈現,值得進一步探究之。

繼《濁流》之後,《八角塔下》於一九六四年春下筆,到一九六七年四月完成,鍾肇政以自己十四歲至十九歲就讀私立淡水中學的生活經驗為藍本,描述臺灣在日治時代皇民化運動下,青年學子對家國、民族的認同轉折,以及對於性的懵懂欲解。全書共三十八章,自二十六章起,「我」(陸志龍)於升四年級之前的暑假,返鄉認識了岩本靜子,並且愛上了她。因為「我」心裡十分明白,自己是本島人,又是私立學校學生,而她是內地人,一個官立女學校學生,加上女方父母的當然反對,此一「絕望之愛」的情結也就無法解開,兩人初開的情竇只好淒涼地結束。

(二)岩本靜子高人一等

岩本靜子溫柔、聖潔、清純而動人,鍾肇政如此形容:「那垂在胸前的兩條辮子,比他父親的衣褲還要黑,那臉兒和脖子白得像天上的雲……」、「顯示出了一個皇國女性的端淑與禮節」、「我覺得她真好看,尤其那微露的白白的一排牙齒」,陸志龍可以說才看一眼就愛上她了。其中,釣魚時巧遇靜子,陸志龍用樟腦油為她擦拭被蚊蚋叮咬的手臂、小腿,有以下精采的描寫:「我嗅到從她身上發出的一種幽香,它鑽進我的腦門,也滲入我的體腔內。我幾乎眩暈起來。而那掌心上的感覺,更使我的心顫動不已。噢,這一切真是太神奇了。」「我真沒想到女人會那麼香……我沒料想到她的皮膚是那樣地凝滑。它那麼白,那麼細嫩,我覺得手掌都溶化了」。總之,靜子之美,令在焦思裡的他念念不忘,「經常那麼熱切地想念她,她那醉人的體香、凝滑的肌膚,還有那在強烈陽光下發著微微金光的細細的汗毛,甚至她不經意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使我心絃震顫」。在陸志龍眼中,靜子的美是諸如阿純、彩雲、阿緞等本土女性所難以相比的。

可是,岩本靜子高人一等的的日本人身分,讓陸志龍非常自卑,書中對此之描述甚多,例如他走到她的住處附近,期望能偶然地碰上她,心裡卻又對此感到絕望,如「暑假過了一半,我就死了這個念頭了。我常常告訴自己人家是新竹高女呵,你只是個淡中仔的學生,配嗎?她還是內地人,反正沒有希望的」、「我十分明白,想她是沒用的,她是內地人,一個官立女學校學生,這與本島人又是一個私立中學學生,恰成了正比,好比各在一個星球上,我又該憑什麼妄想呢?」、「我只能猜想,她是看不起我這個本島人而又是一所三流中學的學生了。我那樣的想念她,渴慕她,看來這是可笑的單相思了。多疑,多慮,多懊悔,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仍然有一種自卑感,不時地都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她,想也是徒勞」。特別是靜子竟然同意到陸家小坐,陸志龍大感意外,百般擔心靜子因此瞧不起他:「我有些懊悔提出了這樣的邀請,可是要取消也不行了,只得啟步,她也跟我並肩邁開了步子。長裙底下露出雪白的「足袋」(一種日式襪子),黑的那麼黑,白的又那麼白,再下面是鏤空繡花木屐,踏在泥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我感到她差不多與我一般高,那竟予我一種微妙的壓迫感。家人都不懂內地人那一套榻榻米上的禮節的,也許她會因此看不起我,而且家裡也太髒了,我竟在懊悔之外還有點害怕出醜起來。」後來當陸志龍獲悉日本警察課長正在服役的兒子,官拜少尉,要與岩本靜子相親,陸志龍自卑的心態再度顯露無遺:「一個少尉,不可一世的,筆挺的衣褲、戰鬥帽、大刀、長統皮鞋……比較起來,我是這麼渺小,比一隻螞蟻強不了多少。能憑什麼跟他競爭呢?如果我是一隻螞蟻,那麼他是一隻大公雞了,我還不夠他一啄。」

(三)陸志龍克服自卑

既愛又自卑,陸志龍內心掙扎不已,誠如研究者黃靖雅所言,是「想像的莽夫,行動的侏儒」,鍾肇政對於男主角如此這般的心理描寫,十分深刻,如「嗯,我確乎不如她,她太大方了,太鎮靜了,而我卻一再地那麼無措地讓臉兒紅了。真該死,真要命,簡直是個窩囊廢。」又如「我們是智識青年……我們應該是有好多話可以談的……只可惜我還沒有這個勇氣與膽量」。當他違心地婉拒與靜子同坐台車,自己馬上懊悔萬分:「但是就祇這麼一個差錯,她的吝於再邀一句,我之不能早一句接受,於是我們就這樣分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我在懊悔,我在痛恨自己,我真想把我自己狠狠地揍一頓。」陸志龍只會一個人空想,乃至意淫:「她坐下去了,身子斜向前方,把那動人的側臉留給我,讓我肆意而貪婪地用我的視線來愛撫,擁抱。」不過,關於陸志龍的心理刻劃,可以說十分生動,毋怪乎李喬稱讚《八角塔下》是國內唯一深刻的少年心理小說。

等到陸志龍克服內心的自卑,也獲得岩本靜子的心,不再有身分不同的威壓感,他高興萬分:「我有愛人了。她是個溫柔多情而美麗的女性,我苦念她整整兩年,終於開了一朵美麗的愛之花朵。……我要拚命讀書,贏取榮冠,做為對佳人的深情的報答。」靜子更表白要嫁給陸志龍,因為他是「第一個進入我心中的人」。偏偏女方父親岩本巡查大加阻攔、破壞,要警察課長跟中學聯絡,設法抓陸志龍把柄,藉以打擊他,使他抬不起頭來,間接地阻礙他與靜子的相愛,於是故意弄出「吸菸事件」,迫使陸志龍難以順利畢業升學。至於靜子,明白說出心聲之後,也感受到父親那無法承受的精神壓力,她在寫給陸志龍的信中,透露內心的無奈,如:「因父親不許武雄去看你……我被逼得沒法了,祇好說我愛你,你也愛我,我一定要嫁給你。他震怒了,幾乎要殺死我……我感到莫名的害怕,也許我命中注定了是個不幸的女人。」又如:「我們的事好像大家都知道了,每個人對我的眼光都和以前不同。我真沒法形容那種眼光,是好奇的,輕蔑的,也有掺著一些同情的。……我不能為父親犧牲自己。我是不孝的女兒呵……」於是陸志龍與岩本靜子的異族愛戀,註定畫下休止符。而這也凸顯日本皇民化運動所強調的「內台融合」,亦即「選擇內地人為結婚對象,男的,娶內地人女性,女的,嫁給內地人」,其實,這根本說一套做一套,徒增被殖民者內心的創痛罷了。

最後,陸父安慰陸志龍和同窗李耀,說:「你們要知道,你們不是大日本帝國臣民,你們是大漢民族的一分子,你們的血管裡流著的是漢民族的血。」「你們將來還是有作為的,為了我們的民族而努力奮鬥,這才是你們的使命。」替離開中學之後不知何去何從的陸志龍和李耀,指出未來希望之所在。陸志龍也告訴自己:「是的,我要活下去,堅強地,並且為我們的民族,為我們苦難中的祖國奮鬥下去。我深信我必然會有那樣的機會盡我做為漢民族一分子的責任的。」試圖從痛苦的感情泥淖中脫身而出。

(四)「絕望愛戀」的悲劇

作家創作離不開個人經驗,其作品或多或少有著作者個人的影子之外,自然也是當代民眾生活與心理的某種反映。而日治時代的臺灣人,面對「高人一等」的日本人,不可避免會產生一種既自卑又不屑的微妙心理,期望在「異族愛戀」的情節中,讓始終居處弱勢的男性能夠藉由與日本女子的交往,翻轉現實情境,取得阿Q式的、自以為是的精神勝利,獲得長期壓抑下的心理補償,藉以紓解內在積存的苦悶。只是,其結果註定是絕望的愛戀與宿命的必然,以悲劇收場。學者林瑞明指出,此種絕望的愛乃是日治時期臺灣人的「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鍾肇政《八角塔下》的異族愛戀,則不只為自己的黃金時代留下一首青春讚歌,無疑也為日治時期臺日的「絕望愛戀」悲劇,做一具體呈現。唉,這樣的時代,這樣的戀情,怎不令人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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