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反對文學的社會功能的說法,這個問題一直爭論不停,至今也沒有結論,其實文學應不應當有社會功能,不是問題。巴爾扎克、狄更斯、海明威與川端康成等人的作品,都曾明顯的有其一定的社會功能,我們可以舉出的例子很多,如《塊肉餘生記》、《黑奴籲天錄》等,對社會的改革,都曾發生相當作用。至於我國的作品中,《水滸》誨盜與《紅樓夢》誨淫、《阿Q正傳》塑造了中國人「精神勝利」的典型,這些都是文學功能比較顯著的例子。通過世俗對《水滸》、《紅樓夢》的看法,近代學術界持不同見解,那又是屬於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歐宗智的《三十歲以後才明白》,是試圖針對轉型期的社會,舊道德已經崩潰,或即將崩潰,新道德與倫理未建立的混沌的人際關係,作某種詮釋,如果予以學術化,那便屬於社會學的範疇了。不過歐宗智却不是刻意的去做那種詮釋。《三十歲以後才明白》把許多的社會觀察,予以戲劇化,他却是有計劃的,以他的一枝筆去做了的。
歐宗智從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畢業後,曾在成文出版社擔任過編輯,後轉入教育界。他似乎對於人的困境,特別關注,如他在〈走過歲月〉裏所描寫的黃政光,對於自己的未來,坦率的寫成「不知道」,的確就是今天青少年的問題。我們的青少年有誰能決定自己的前途?聯考決定了個人的「志趣」,不管你是否喜歡,社會是那樣的冰冷,如同鐵路的雙軌一樣,你只能在鐵軌上駛到終點,只要一越軌,問題就發生了。
許多人正如黃政光一樣無奈的問:「我有選擇的餘地嗎?」細細的去考察,在現代社會中,人的確沒有太多的選擇,他們唯一的途徑只有適應。而黃政光却正好是適應不良,並且又有一點叛逆性的青少年。他的叛逆雖然只是對於行為規範的不在乎,最後仍難以逃避像一張網一般向他罩來的問題,並向他們屈服。
現代的社會中,每人都有不同的壓力,甚至每個年齡層與每個階層的人,壓力也不太相同,有的人具有韌性,有的人被壓力打倒。
在〈走過歲月〉一篇中,黃政光所面臨的,除了他的課業以外,同時他是家裏唯一讀私立高中的孩子,當然比讀國立大學的哥哥姐姐要矮一大截,淪落到父親打都不想再打的地步。在這樣的環境生活,其壓力可知。黃政光的性格與他的生活環境有密切關係。後來他的班導對他的態度轉變,他的各科成績有顯著改善,學習障礙也消除了。足見歐宗智的經營塑構,使〈走過歲月〉更具深度。那種環境裏,意志力不夠,則可能精神分裂。
這的確已是一個社會問題了。
在五十、六十年代,存在主義在台灣颳起一陣風,探討了嘔吐一類的人生。台灣流行什麼存在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等,莫不是一種時髦,寫作也不例外,但是歐宗智筆下的黃政光,却真正是存在主義的作家們,企圖把現代人的問題找出來的一個典型。
黃政光不知道為誰在讀書,但他喜歡的繪畫却得不到肯定或者重視,認為那是難以找到飯吃的「行業」(姑且說是行業吧)。他曾經想要反抗,當他發覺反抗無效,並可能給予自己太多痛苦後,他找到了一個方法,那就是不抵抗主義。托爾斯泰曾用這個方法,讓自己活得快樂一點。我不知道歐宗智賦予黄政光這種性格,是否就是受托氏的影響,但是黄政光沒法不把班導的訓話聽進去,最後,乾脆把那個女人的訓話也好,關懷也好,全當成「唱歌」來聽,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抵抗。
對於黃政光的行爲,歐宗智喩之爲「免疫力」,即使是這樣的「體質」,「置諸一笑」還需要一點魄力,黄政光在歐宗智筆下,的確够得上泰山崩於前,其色不變了。當然黃政光的「笑傲」,只是假性罷了,當他受到班導對他的漫畫才能肯定時,他轉變了。談到此,使我想起羊恕的「刀瘟」所描寫的流氓世家有異曲同功之妙,劇力的舒張都非常驚人,不過兩人的表現手法不相同,轉變的方式當然也不相同。
人類有弱點,黃政光自不例外,他的轉變是一種人性,也是成長必經的課題。掙扎是必不可少的,這就是在我們談〈走過歲月〉有似曾相識之感的緣故。
此外,〈再次擁有愛〉是現代人的另一種悲劇,月裡那女孩是那許多悲劇中的一個情節。歐宗智以他短篇的手法,最善於捕捉那些片段去發揮。
歐宗智作品的最大特色為語言流暢,對於趣味的營造也是極為注意的。文學作品的生命線之一便是趣味,至於文學的功能,那只是文學的副產品罷了,無法刻意去經營。
歐宗智有旺盛的創作力,1979年在文大畢業後,已完成了《仰望自己的天星》、《春衫猶濕》、《悲愁的城堡》、《去吧!我的愛》及《三十歲以後才明白》等五本著作。但是「三十歲以後才明白」並非這本小說合集中的一篇,而是在九個短篇中另取一個書名。書中有序,並未做題解。我想來想去,那是意味着成熟吧!
的確:歐宗智的作品,真的日益成熟了。
──原刊1991年5月10日 臺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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