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蘭睜開眼,了無睡意。其實昨夜也是半睡半醒,就像心上有條毛蟲蠕爬似的,始終未能入睡。
室內幽暗。灰濛濛的晨光由窗縫穿射進來,恰巧照在何景立沉睡的臉龐。昨晚景立有應酬,午夜才回。床邊小椅椅背七零八落的披掛著襯衫、領帶、西裝褲和襪子。
『景立。』
他沒醒,只是抿了抿嘴,拉被弓身,腦袋在枕頭左右摩動,找著滿意的位置,又鑽進夢鄉。晨鳥鳴叫不絕,清晰異常,有如在取笑人的貪懶。鄰居的鬧鐘驀地急響,紀蘭竟被嚇一跳, 不免忐忑地望床頭那只未上發條的小鬧鐘。公寓就是這樣,有聲響即傳至左鄰右舍,像平常樓上的人走動的腳步聲就教她聽得一清二楚。入夜寂靜,偶聞低微的步聲,心頭每每起毛,於是難免聯想到『午夜驚魂』之類的恐怖故事,心內一害怕,連景立晚歸的撳鈴聲也會誤當成兇手的催命鈴。
景立未醒,她便用手肘支撐,半側身子向著景立,推他肩膀,輕喚:『景立,景立。』
『幾點了?』景立恍如夢中,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
『不清楚,大約六點了吧?』
景立被叫醒,皺眉蹙額,緊閉雙眼,抱怨她:『大老早的,怎不好好睡?』說著大翻身,趴在床上。
紀蘭被奚落,心內難過一陣,索性豎起枕頭,坐起靠著,愣愣地望著牆,光溜的頸項有冷意,感到寂寞、孤單,還有些微的無助。景立老笑她胡思亂想,其實景立哪知她苦等枯守的滋味。
她伸手撫弄景立鬈曲的髮角,若有所思地又說:『景立。』
『嗯……』
『我有事向你講。』
『拜託妳,讓我睡好不好?』
『可是已經等了一整夜了。』她聲音瘖啞,聲調彷如壓抑不住,直想哭。極度不安地咬了咬手指頭:『一定要跟你說。』低頭拉扯睡衣。
『到底什麼事?一定要挑這時候。』他把枕頭對折,雙手環抱,下巴壓著,雙眼仍然緊閉。由於胸口緊壓,口張開,喘着換氣。
『你聽了不要生氣。』
『要講就快,我不生氣就是。』
『我――我――』給她機會,她反倒囁嚅起來,我了半天才吐出幾字:『又有了。 』
『什麽!』他天靈蓋有如被狠敲一記,驀地翻身坐直,對她瞪眼。
『你看你生氣了。』她害怕得像犯錯的小學生,低頭不敢看景立嚴厲的眼色,低低飲泣。
『多久了?』睏意全消。
『快一個月。』他困惱,攤開手掌摀臉:『拿掉。』
紀蘭立即想起躺在堅冷的手術台,那種孤單無依的感覺。當醫生觸碰她,她剎時全身發毛,抖顫不止。心口疼痛,直想大叫。醫生輕拍她腿,安慰她說不要怕,不會痛。然而她咬緊牙關,依然清清楚楚感到金屬硬體在體內深入。緊接著世界瘋狂旋轉。不知多久,也不知流去多少冷汗,終於,醫生手拿裝有血水的試管,晃了晃說:『小生命就在這裏。』她注視試管,想哭却哭不出來,全身有大劫之後的疲憊。護士扶她走出房門,才覺空前的冷。望見景立迎上來,毫無氣力地投到他安撫的臂彎裏傷心地哭泣。
『能不能留下來?』她愛小孩,有了小孩就同落水抓到救生圈一般,會覺得安全、保險一些;而且大夫警告她,再拿將傷身體,很危險。
『不行。』他斬釘截鐵,一如處理禁忌避諱之事,毫不考慮。
紀蘭緊偎景立,挽他胳膊,哀憐地看他,央求著:『求求你。』
『不已說過,我們不要小孩,妳答應的。』
的確答應的,當時只要和景立在一起就心滿意足,有無名分全不在乎。可是同學一個個結婚生子,未婚的紀蘭在一次更重過一次的壓力下,超然的心境早已改變。
她還想說。景立魚一樣滑入床,用絲被蒙臉,不想聽。任紀蘭怎麽叫怎麼搖他,均不理不應。
半晌,她感沒趣,深深歎息,披上睡袍自行下床。
紀蘭離床後,景立重新坐立。由帘縫穿進來的陽光利箭般射在他眼,痛得他直擋眼,左躲右避。
廚房傳來炊具低微的碰撞聲,敲破沉默,但也像一聲聲抱怨與抗議,頗令景立難堪。紀蘭跟他二年,始終未向他要求什麽,只是婚姻實在是沉重的包袱;小孩出生便會帶來頭痛不堪的後遺症,如同絆腳石,會把生活攪亂得不可收拾,所以要小孩是絕不可能。景立想著想著躺不住,索性也摸下床。刷地拉開窗帘,陽光一股腦兒進屋,帶來一片甚至有點刺眼的明亮。臥房採鵝黃暖色調,陽光一灑,益發顯得溫暖。
景立穿妥衣服,紀蘭早已靜靜地坐在桌邊等候,她穿白底淡黃碎花睡袍,長髮往腦勺束成馬尾,拖在背後,未施脂粉,臉蛋光滑白淨。景立沿鋪有花格餐布的小方桌坐下,她遞來早報,他伸手接報那剎那,四目猝然相接,他說了聲謝,歉意地、尷尬地移開眼光。
他邊閱報邊吃早點,紀蘭未吃,愣愣的不知在想什麽。房中僅有景立翻動報紙及喝熱稀飯所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太輕微太寂寞,反顯得靜。
景立頭伸出早報,發覺紀蘭木木然瞧他,好似有某項陰謀正隱隱醞釀。
『怎麼了?』他不安地問。想明白究竟。
她垂首,玩弄手指。她不說話,反教他不放心。
『我會待妳更好。』
『那就讓我生下孩子。』她明知不易,但不放棄。
『不可能!』
他雷一般的吼聲,嚇住紀蘭。接著她嗚嗚抽泣。
『別這樣,不要把事弄僵好不?』他於心不忍,伸手按住紀蘭白嫩的手背,安慰著。
紀蘭嬌小的身子因哭泣而抽動。她好恨自己鼓不起勇氣向景立爭取到底,這様下去,她真不知事情會變得如何?或許是悲劇收場也說不定。
她看桌面有張喜帖,燙金的雙喜字閃閃發亮,明知故問:『誰發的帖?』
『劉範明今天結婚。』
紀蘭噢了一聲,又沉默,想不出該如何啟齒?
『對,就是大學裏的老伙伴。』他漫不經心,就像這稀鬆平常,沒什麽大不了。
『結婚……』她嘴裏喃喃,兩眼緊盯住景立問:『我們——』
『我們?』他莫名其妙,隨即恍然大悟:『說過多少遍了還是不懂,我們這不也一樣?』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呀!』
『不是辦法,那分手好了!』他幾乎失去理智,像頭被激怒的老虎,差點撲向紀蘭。
分手二字像利刃一樣直刺胸膛,紀蘭又拉衣袖擦腫紅的淚眼。
『告訴妳,不行就不行!』
他一如要擺脫久纏不去的負擔,狠狠摔掉報紙,恨恨地往外走。出門時,回頭冷冷地朝猶坐在餐桌邊低泣的紀蘭,丟下幾字:『晚上不必等我。』
紀蘭才抬頭,景立已砰的一聲出門去了。她彎腰撿起報紙摺好,心內萬分委屈,鼻頭湧上辛酸,傷心地趴在方桌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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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景立抵達辦公室,心情冷靜了,憤怒沉澱了,愈想愈覺對紀蘭太殘忍無情,太對不起良知。中午,他撥空打電話回家,鈴了半天,沒人接。原想道聲抱歉,雖然紀蘭不接,但電話打了,心裏也就自在坦然得多。偏偏另一通電話,像把剛沉澱完的水缸猛攪一陣,又輕易地把他好不容易培養好的心情給弄糟。
『麻煩請何主任聽電話。』
是女孩子稚嫩未成熟的聲音,怪熟悉的。
『我就是。』景立覺得背後有人,腳用勁把圓椅旋向背面,原是位年輕的工人,站在吊台,動作很大地擦洗大樓外表的鋁窗。
『三哥,我是小梅。』
『嗨!什麼事?』
窗外的工人,嘴兒像在哼著歌,狀極輕鬆愉快。景立不明白為何不能同這工人一樣無憂無慮。吊台隨著動作輕輕搖動,眞擔心此人失足掉下去,景立替這工人捏一把冷汗。
『爸媽要我告訴你,他們這禮拜天要到台北找你。』
『爲什麽?』雖不知何事,已猜出八九。
『好像是與你的終身大事有關。』
『哦。』果然爲此而來。雖是預料中事,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冷氣機嗡嗡地響,吵得景立好躁熱。
家中兄弟三人,只有他尚未成婚。眼見他三十出頭仍無結婚之意,父母未免著急,見面每每談及此事,一談必定不快。
『像你這年紀,我早做好幾任爸爸了。』
父親總是拿自己當榜様。然後母親又會在旁添油加醋,雙管齊下:『要娶人家才好跟人家在一起,要不就不要浪費人家青春。』
『不愛的話,還可另外找,豈有不結婚之理?』
在父母車輪陣攻擊下,景立無法應付只好一味敷衍:『我自會處理。』
不快是難免的,可是父母哪肯罷休?
『祝你順利。』小梅知道么哥心事,話中有話地笑說。
這像場長期爭戰,景立被迫參加,雖已厭倦疲累,却無法撤出,除非無條件投降,完全聽家人擺佈。順利?他苦笑。
掛上電話,洗窗的工人不見了,只見玻璃明亮發光,天空連一片雲也沒有,藍得好眩人。下午整個被這惱人的問題蠶食殆盡了。
下班前的點心是綠豆湯,景立想起紀蘭,她最喜愛吃清涼降火的綠豆湯。然而他對綠豆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把浮在碗中的兩小塊冰撈起來含在口裏,讓冰慢慢溶化。
何景立由口袋摸出燙金囍字的請帖。想不到高唱獨身主義的劉範明竟也結婚,真是可喜可悲;喜的是立業成家,悲的是理想破滅,情願接受婚姻的枷鎖。景立嘆了口氣,不屑地把喜帖甩進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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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辦喜宴的飯店位處中山北路,是高達十餘層的觀光大廈。時候尚早,景立便至附近閒逛。夕照染紅天邊,路邊與安全島上的四行翠綠,把高樓林立的中山北路點綴得詩意盎然。車水馬龍,紅磚道的行人反稀少得多。
一對髮絲花白的老夫婦手牽手由景立面前悠閒走過。老先生細心地陪伴老太太,停在高級飾品店觀看,手指指點點,不時面露微笑,交耳細語,提出建議;二人鰜鰈情深,那樣滿足,快樂 。景立看了十分驚訝,記得他曾告訴逼他結婚的父母:『我會不快樂。』
『我和你媽結婚都快四十年了,你看我們什麼時候快樂了?』
『既然不快樂,幹嘛結婚?』景立反問。
父母被這一反問,傻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因爲這是責任。』
由此看來,除責任外,快樂或許是可能的,景立癡癡地望著走遠的老夫婦想。
『何景立!』
肩頭被指尖輕巧地點住。回頭看,竟是于汝鳳。景立吃了一驚,心頭剎時絞緊,但立刻又輕鬆起來。
『也來參加喜宴?』他舉止儘量自然,雖然眼前正是大學時代的伴侶。
『是啊!劉範明結婚真教人意外。』于汝鳳打量何景立,西裝筆挺,斜紋絲領帶,皮鞋雪亮,嘴角依舊帶著一絲不在乎的笑意,成熟之中又有一分難以言喻的稚氣。『你的氣色很好。』
『哪裏,妳漂亮了。』她皮膚淨白,淡淡的粧,頭髮往腦後梳成髻,淺綠白條襯衫,藍花長裙,腰幹顯得粗圓。他發覺于汝鳳比前豐滿許多,非常『太太』,他忽然感到彼此星際般遙遠。
于汝鳳難為情地笑,不禁臉紅;因景立以前老嫌她瘦,胸脯小。
汝鳳是在景立服役時結婚的。景立在金門聽見消息,一也不驚訝,只是望向汪洋大海,心內有一絲悵然。
那個迷人的、屬於年輕的月夜,汝鳳和他並躺在校園柔軟如氈的草地。草地在月光星光下,像鋪了層薄霧。高大的榕樹頂著天星,宛如燙頭髮的女子剪影。遠遠望向龐大的圖書館,每扇窗都洩出燈光,投入夜裏,像霧。耳畔有不規律的蟲鳴,有一陣沒一陣,世界變得不太真實。二人胡亂聊著畢業將面臨的問題。汝鳳的臉龐在夜光下顯得嬌媚異常,那嘴的弧度尤美,景立怦然心動,未待她講完,便堵上唇去吻。
獲得喘息,汝鳳突發靈感,偏頭問他:『景立,我們是不是先訂婚,等你退伍再結婚?』
『………』
『我願意跟你吃苦。』
他就知道會這樣,照理應該這樣,此如同不變的模式,人總要百般遷就去套合它。可是他不願被牽著鼻子走,也不願欺騙她:『我從未想到結婚,更別說訂婚。』
她未料被拒,有如受到莫大屈辱,臉色變得蒼白,在月光下有點發青、怕人,緊緊追問:『不愛我?』
『愛。只是我覺得結婚無必要,重要的是兩人生活在一起,不靠婚姻形式來拴住對方才是真愛。』
『你這是什麽歪調?』
就這樣,他原是愛她,但她認爲自己是受欺騙了,於是在這場互不相讓的爭執之後憤憤離去。他在校園躺了一夜,看一夜星星,直到星稀天明,還弄不明白是否真的愛她?
『結婚沒?』她記得景立說過不願結婚。不知時間有否令他改變初衷?
他搖頭,苦笑;高傲之中隱隱有一絲挫敗的感覺。
『先生呢?怎沒一道來?』
『他另有應酬,』汝鳳滿意自己及時下賊船的抉擇,面露些微得意:『他目前主持一家室內設計公司。』
景立哦的一聲,像嚥下黃連似的,又一臉苦笑。
『小芬,叫伯伯。』汝鳳手溫柔地搭在身邊的小女孩肩膀。
小芬的眼、耳、嘴像極汝鳳,尤其那眸子,水汪汪,似兩池如鏡清水。唯鼻樑短小,該是得自父親的遺傳。
『叫叔叔好了。』景立伸手輕輕拍小芬豐圓的面頰,憶起撫摸汝鳳粉頰的感覺,很粉很細膩很柔軟。
小芬害羞地拉住媽媽的手,半躲在身後,怯生生的:『叔……叔。』
『嗯,好乖,多大了?』
『三歲。』
要是汝鳳是自己的妻,那這小孩豈不……景立忽然想,紀蘭肚裏那未滿一月的小血肉若長大了,會像誰?想這幹啥?反正要拿掉,真是——景立不明白自己怎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
天色已晚,他們往回走。怕刺疼舊創,路上儘談同學間無關痛癢的小事。緘口不講純屬兩人的往事。來到餐廳已人聲鼎沸。兩位身穿落地連身橘紅長裙的服務小姐上前引導他們。
餐廳周圍牆壁採紅絨裝潢,前頭高懸一大張燙金紙,上面有百元大鈔排貼成的大囍字,喜氣洋洋。于汝鳳才簽名,和小芬即被女同學拉走。何景立則為上前寒暄招呼的老戰友推擁至足球隊員席。
都是夫夫妻妻,結婚的人有結了婚的話題,何景立言談被阻隔,一人很覺落寞,邊嗑瓜子邊觀察。以前特屬運動健將的肌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充滿脂肪的肚皮,像胖子就更胖,更幽默了,但那種家庭笑話教景立笑得好勉強,臉上的笑容有若隨時會掉來一樣,不像以前下了球賽,大夥兒搶著大蓋特蓋的那種暢懷大笑。
宴席因客人未到齊,延後半個多鐘頭。景立陪笑敷衍,吃來乏味極了。胖子注意到了,便找些球隊的舊事跟景立聊。景立明白胖子的苦心,不好教他失望,就儘量輕鬆。
一陣嘩然,新郎新娘敬酒。
劉範明臉紅得像過五關斬六將的關公,笑得好得意。著粉紅長紗白禮服的新娘小鳥依人。
大夥站起來同乾一杯。
『親一個,親一個!』起鬨了。
『不行啊,這麽多人』劉範明遲疑不已。新娘頭像有千斤重,垂得不能再低。
『不可賴皮,要不然大家代劉範明執行任務。』
劉範明拗不過,輕輕偏首,被新娘厭惡地推開。折磨半天,劉範明終於當眾一親新娘芳澤。全場爆出如雷掌聲,新娘羞得不知該往哪兒躲才好。
『我鄭重宣布,結束光棍生涯,告別無根生活。』劉範明摟住新娘細腰。大家又乾一杯。
胖子至櫃台將錦標取來。錦標是只金盃。
『現本人謹以勇士足球隊隊長身分,代表本隊將錦標移交劉範明。』胖子說。
爆出一陣歡呼。劉範明高舉閃亮的金盃,像紐約港口那勝利女神。景立望著錦標,不禁恍惚…………
正午的太陽毒辣,汗水濡濕一身。冠亞軍總決賽,雙方不敢掉以輕心,零比零,僵持不下。啦啦隊沒命嘶喊,氣氛緊張萬分。距終場只剩二分鐘,胖子攔截到球,忽然大腳吊至前線,他火速上前接應,一串假動作,盤球騙過對方強壯高大的後衛。觀眾站立大叫,跟瘋了一樣。他快速運球至球門前約十五碼處,球門已棄門撲出,他當機立斷,大腳勁射,皮球應聲入網,全場歡聲雷動,大夥兒熱情地抬起他,將他拋向空中……
那次是在大三,班上自組勇士足球隊,代表經濟系勇奪全校足球總冠軍。賽後議定,將來誰先結婚,誰就先保管金盃,鐫上姓名日期;等到又有同學結婚,隨即移交,依此類推,由最後一名取得永久保有權。範明是倒數第二。
『本想爭取錦標,未料老何耐力更夠,撐得更久,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劉範明意味深長地瞟何景立一眼,問:『你說是不?』在暗示什麼似的。
劉範明堅決獨身,人人皆知。現在這麽說,眾人大笑,眼光隨即移向景立。景立只覺困窘,臉上強擠出的笑容有如僵硬了一般。
『來!大家敬何景立一杯,祝早日奪錦標!』
景立聽了非常尷尬、彆扭與鬱悶。錦標?去他的!他心裏咒著,猛灌酒。
散席,景立已醉醺醺,胖子為他攔一輛車,讓他一人坐回家。夜風灌進車窗,他肚子飽脹難受,一嘔就吐得一身酒臭。吐後雖有點虛脫,但已清醒不少。回到家,好不容易登上三樓,撳門鈴,未應。掏出鑰匙開門,屋內一片漆黑,摸了半天,扭開燈,脫掉皮鞋,除去領帶,躺在沙發。
『紀蘭,紀蘭。』
沒應聲。難道睡了?通常該會等到他回來才對。景立感到不妥,衝進臥房,床舗空空,床單未動過,像熨過一般,無半絲縐紋。他頹坐床緣,像隻洩氣的皮球。人呢?他迷惑地瞧圓形梳粧鏡中的自己。
梳粧台有紙條,用蜜絲佛陀唇膏壓著。紙張已起縐,是掉落在上頭的淚水乾了的緣故。景立拿起字條,抖顫雙手,迫不及待地讀:
『景立:我走了,為留下孩子,不得不離開你,這麼做你一定不會原諒我,但請原諒我對你的愛。 紀蘭留』
他不肯相信地讀了又讀,紀蘭的形象清晰地在眼前升起。她挺著大肚子立在風中,憔悴,散亂長髮,哭聲淒厲如刀割。景立心內一陣難過,趴在梳粧台,手指痛苦地掐入頭髮。
落地窗外灌進冷風,他打個哆嗦,抬起臉恰巧望見鏡中雙眼含淚,十分狼狽的自己:『你錯得不可原諒,知道嗎?』
景立把擺在梳粧台邊的紀蘭的半身照,愛憐地捧在手裏端詳,拭去眼淚,對照片上淡淡的微笑,自言自語:『不論妳在何方,也要接妳回來,那錦標我是拿定了。』
﹝原載 歐宗智《悲愁的城堡》,臺北:皇冠,1984年2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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