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哀感的一大表徵
川端康成(1899-1972,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Kawabata Yasunari)文學向來流露纖細陰柔之美,對於男女私情也能放手去寫,衝撞世俗的樊籬,挑戰社會道德與倫理,敍寫人物的不倫或悖德,比如《千羽鶴》(1952)的茶道世家三谷菊治與太田夫人、《東京人》(1955)的珠寶鐘表店中年女老闆白井敬子與年輕醫生田部昭男、《身為女人》(1955)的大阪三浦商會么女「榮」與律師佐山、《睡美人》(1961)的老人江口之五夜六女服藥陪睡……等皆是。再如約六萬字的中篇小說《湖》(1955),單身獨居的中學教師桃井銀平跟蹤成癖,川端康成透過其變態心理與行為,凸顯美醜的對立,呈現夢幻與現實衝突的悲劇性,正是川端文學哀感的一大表徵。
(二)期待美的救贖
《湖》敍述主角34歲的銀平由於雙腳如猿猴般醜陋而有些自卑,產生一種屈辱感與失落感,為了尋求解脱,於是嚮往美與追求美,期待美的救贖,甚至於有違道德戒律也在所不惜。看到美麗傾心的女性,他禁不住會去跟蹤,全然出於本能的衝動,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然感情,身心壓制下的自然反抗,認為「是肉體部分的醜陋憧憬美而哀泣」,或者醜陋的腳追逐美女,乃是天國的神意。銀平告訴土耳其澡堂的按摩女,與陌生的美女萍水相逢,若就這樣分手,一生中再不會見到第二次,他簡直悲痛欲絕。
書中主要敘述三次跟蹤事件,分別是他的女學生玉木久子、被老人包養的水木宮子,以及戀愛中的15歲少女町枝。首先是銀平被自己的學生久子不可思議的魅力所牽縈,弄得神魂顛倒,忍不住尾隨至她家,被發現後找藉口說是向她的父親尋求專治腳氣病的特效藥。沒想到家境富裕的久子迷戀銀平,二人私下偷偷交往,有了肌膚之親,但遭久子閨蜜恩田向校方匿名檢舉,致使銀平失去教職,久子也轉了學。此後,兩人依然私下約會,久子還大膽將銀平誘進家裡,俟東窗事發,銀平從窗戶逃走。久子被家人關禁閉,一直到畢業那天,久子在恩田陪同下決心跟銀平見最後一面再真正分手,恩田認為銀平的作為骯髒,銀平竟滿懷怨恨和憤怒,毆打恩田一頓,此後銀平再沒見到久子。
第二次跟蹤事件的對象,是在屋敷町遇見的水木宮子,25歲,美麗動人,被老人有田所包養,銀平自她甩掉的手提包內的存摺得知其姓名。之所以尾隨她,是因為「女子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可以說他們都是同一個魔界裡的居民」,光想到她可能和自己是同類,銀平就心蕩神馳了。宮子經常被男人跟蹤,甚至一週之內竟有兩次,男人跟蹤宮子是出於奔放的感情,她心中則湧起被男子跟蹤的快樂感,直到踏入自家大門,那種快樂的麻木依然殘留著。當她被著魔一般的銀平跟隨,渾身熱血沸騰,蘊蓄在體內的東西瞬間彷彿全部燃燒起來,她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向他,不顧一切扔下了手提包逃跑,手提包裡面有20萬圓,可以說是她出賣青春的代價,心疼之餘,埋藏在老人背後的青春一時復活了,「像是一種復仇了的戰慄……這一瞬間像是得到全部補償了」。事後宮子不願包養的老人追根究柢而未報案,於是跟蹤狂的銀平成了搶匪,也沒有打算把錢歸還原主了。
第三次跟蹤事件的對象為水木宮子弟弟啟助同學水野的女友町枝,完全是荒謬人生的意外巧合。町枝,15歲,銀平光是從參加捕螢會的啟助對話中聽出町枝的名字,就覺得是一種難得的緣分。銀平認為,少女之迷人猶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高雅的清香是短暫的,其美貌只能維持到16、17歲。至於川端文學描寫少女清純之美,往往流露作者對於處女之憧憬,以及歌頌青春的美好,為其文學作品的一大特色,諸如〈伊豆的舞孃〉14歲的薰子、《雪國》惹人憐愛的藝伎駒子、《少女港》的中學一年級新生三千子、《千羽鶴》清秀娟媚的雪子、《東京人》楚楚可憐人見人愛的久子……等,《湖》裏面的町枝亦然。銀平在土堤初遇藉口遛狗以便幽會的町枝,她奇蹟般的魅力牽掣著銀平,光是粗布褲子紅色格子的摺邊和白帆布運動鞋之間看到的潔白肌膚,就足以使銀平的内心充滿了哀傷,以致想死,或想把她殺死。由於町枝太美,他忍不住上前跟町枝的男友水野搭訕,要求談談,水野為了擺脫糾纏,猛將銀平推倒。翌日傍晚,銀平又到坡道看望町枝,躲在低處偷窺。之後,再怎麼等都看不見少女,只留下了幻影。直到捕螢會才得以第三次邂逅,銀平事先買了一些螢火蟲,守在護城河的橋上,找機會接近町枝,悄悄地靠近町枝的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鑰匙形狀的螢籠掛在町枝的腰帶上,彷如在少女身上燃燒自己的心。町枝沒有察覺,銀平一直走到橋的盡頭,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掛在町枝腰間微微發亮的螢籠,沒想到一不小心從土堤滾落下來,跟丟了町枝,銀平回憶著過去的日子,精神恍惚之際,發現自己反被一個擦肩而過的中年醜婦所跟蹤,可以說是「運氣已盡,活該倒霉」。
(三)異常的心理訴求
銀平的變態與跟蹤慾,或許與其不幸身世有關。出身名門的母親下嫁門第相差懸殊的醜男父親,至於原因為何,書中只有暗示,始終未予清楚交代。銀平生長於本州西北海邊,有著像極了父親的猿猴般的醜腳,這雙腳連腳背的皮膚也是又厚又黑,腳掌心皺皺巴巴,長腳趾骨節突出面彎曲,令人望而生畏。11歲時,父親莫名其妙地淹死在故鄉的湖裏,娘家的人埋怨説,銀平的父親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來自殺,從此鄉親們都很忌諱銀平家,銀平感受到世俗異樣的、歧視的眼光。連銀平初戀的表姊彌生也疏遠他,公開瞧不起他。銀平引誘彌生到家鄉的湖面散步,恨不得湖面的冰層裂開,令彌生沉在湖底裏。後來母親離開銀平,返回故鄉,在銀平上東京攻讀時患肺病於娘家過世,從此斷絕了學費的奧援,銀平真正成了「棄兒」。
戰爭期間,猶為學生身分的銀平和友人西村於出征打仗前玩弄暗娼,東京遭到第一次大空襲前,一個娼妓把一個嬰兒留在銀平住宿的那戶人家門口,附上一封信説這是銀平的孩子。銀平認為,此「純粹是惡作劇」,即將奔赴戰場的銀平便把嬰兒隨便扔棄在小巷弄人家的後門,迅速地逃走。 戰爭結束後,同謀者西村陣亡了,銀平活著回來,竟還當上學校的老師,只是那生死不明的棄兒,為銀平内心不安的原因之一,成了他一生苦惱的幻影。
不幸的童年、身體的缺陷以及乖舛的成長過程,扭曲正常人的性格,造成了銀平的變態心理與行為,渴望美的事物來彌補內心因為「醜」與不幸而產生的自卑與悲哀,渴求美色,迷戀美聲、美膚、美足,呈現出了異於常人的心理訴求。《湖》所呈現的此種病態美學,學者楊熾昌謂,初步的川端文學讀者,對這點會感覺難解,但進一步的讀者,卻往往可以認為自己人生觀的污點,殘酷地被作者揭開,而感到如音樂一樣的優雅美妙。
川端康成筆下的日本女子,甚多具有一種神祕、朦朧、頹唐、感性、美麗與悲哀,乃至難以言宣的官能性而非情色之美,足以令讀者細細咀嚼,回味不已。試看〈伊豆的舞孃〉那14歲的舞孃薰子,保留著童貞、清純的素樸,以及那種未失去自然韻味的潔白裸體,對敘事者的心靈產生淨化作用;《雪國》藝妓駒子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雪鄉,正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深深惹人愛憐的美及氣質,而葉子那種迷人的美、溫柔的表情,也使島村感到吃驚。再如《千羽鶴》的雪子,純潔、美麗、無道德上的瑕疵,她所象徵的是另一種崇高的、無法企及的美感;《古都》裏面,秀麗柔弱的千重子與純樸健康的苗子這一對攣生姊妹,她們的幸福與孤單,充分流露著川端文學的虛無、哀愁和淒美感。至於《湖》裏面,川端康成描述15歲少女町枝天真純潔之美,亦不餘遺力。銀平第一次見到町枝,如此形容:「少女上身穿著白色毛線衣,下身是粗布褲子。捲起了灰色磨舊了的褲邊,露出紅色的格子,鮮豔奪目。摺起的褲管和帆布運動鞋之間,可以窺見少女白皙的腳。濃密波滑的黑髮披垂在雙肩上,從耳朵到脖頸白淨得出奇,實在美極了。」此脖項之美,使得銀平蒼白的臉也燃燒了起來。銀平發現少女那雙黑眼睛是被愛情滋潤才閃閃發光的,這一突然的震驚使他頭腦有點發麻,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麼想在這清亮純淨的眼中裸泳,內心交集著奇妙的憧憬和絕望。觀賞上野公園夜櫻時,町枝的臉承受篝火的亮光,顯得更加豔美了,她那面頰的顏色,宛似一本正經地緊閉著嘴的聖女。即連與町枝一起夜遊的水木宮子,接觸町枝的手的瞬間,幾乎喊出聲來,雖同是女性,卻帶來了無盡的涼爽與快意,不僅是她柔滑膩潤的手,還有她那少女的美,滲進了宮子的心。
與夢幻般的少女潔淨之美相對的是諸多現實的醜,如銀平猿猴般的腳是外表的醜;跟蹤癖乃心理變態,是內在的醜;與學生不倫戀,是道德上的醜;毆打提出檢舉的學生恩田,這樣的報復也是一種醜;當然,棄兒情結所帶來的罪惡感更是銀平內心的另一種「醜」。再如銀平父親的醜與母親的美,二者極端對立,結果以悲劇收場,銀平渴求美的變態行徑,其結局亦可想而知。
《湖》的最後,銀平跟蹤町枝,追逐少女之美不成,反而惹上育有一女的中年醜婦,她的嘴唇沒塗口紅,顏色發黑,有點不正常;嘴裡鑲有金牙;單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樣乾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邊眼睛過分細長,黝黑的臉皮,僵直發硬;其腳趾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膚無疑是堅厚的,銀平一想到兩個人一起伸長赤腳,不禁想吐。可是銀平未能擺脫糾纏,只好逢場作戲,一同喝酒;還產生了被自己拋棄的嬰兒所跟蹤不放的幻覺。來到可以帶情人投宿的旅館前,銀平總算甩開醜女,揚長而去,卻被咒罵著的醜女以石子擊中腳跟,銀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淒涼感悄悄地爬上心頭,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在町枝的腰帶掛上螢籠之後就直接回家?這樣的美醜對比多麼諷刺,無疑加深了銀平對於美之追求的失望。銀平企圖以一種複雜而荒誕的感情,來治癒自己的心靈創傷,結果非但無法消除內心的寂寞,反而帶來更深的孤寂感。
此外,水木宮子美麗迷人,卻是委身老人、出賣青春的小妾,如此在道德上就變成醜了,換言之,銀平眼見是美,事實則不然。同樣的,年近七旬的有田,兩歲時父母離婚,被繼母虐待,成長過程很不快樂,30來歲時妻子出於嫉妒而自殺身亡,有田於是既戀母又討厭女人的嫉妒心,他與25歲的情婦宮子同居,一方面切望宮子年輕,另一方面對宮子渴望著一種母性的愛,有時讓宮子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就像母親一般,這無疑是有田醜陋、扭曲的人性。
川端康成刻意凸顯美醜的對立,因為「醜」而憧憬美,在追求美的道路上步入「魔界」,雖然幻想中的美的確存在於現實中,卻永遠追求不到,而「醜」總是不請自來,使得銀平不斷遭到夢幻破滅的傷害,深深感受到「醜」的宿命之苦楚,始終徘徊在失落的追求和醜陋的現實中,嚐到不得善終的後果,可以説充滿令人反思的象徵意義,在在呈現了夢幻與現實衝突的悲劇性,這樣的人生怎不悲哀!
至於書名「湖」,予人超現實的朦朧感、恍惚感,那是美麗的母親老家附近的湖,醜陋的父親葬身其中,村人傳說銀平父親的幽魂會在湖邊出現。銀平幼年曾與心儀的表姊彌生一同在結冰的湖散步,湖的聲音、畫面與意象,後來不斷出現在銀平的幻覺與幻聽中,也在跟蹤女人的時候一再浮現。儘管長大後離開故鄉,來到東京,銀平卻好像一直困在自己的魔界裡,不斷回到那一座湖。川端康成運用意識流的創作手法,以幻想、幻聽、聯想與回想構成整個故事。湖是聯想與回憶的主要觸發物,藉由湖把現實帶到夢幻世界,又從夢幻世界中引回到現實之中。川端康成透過人物的意識流動和幻想的心理軌跡,進一步深入探索人物內心活動的秘密,挖掘美醜對立的精神世界,可以説是川端康成創新大膽的寫作實驗,值得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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