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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783787_m.jpg  ﹝臺北:草根﹞

(一)前言

旅加作家東方白繼巨著大河小說《浪淘沙》與文學自傳《真與美》之後,於二
○○二年十一月同時出版了小說集《魂轎》(二○○二年十一月初版)與長約九萬字的中篇小說《小乖的世界》(二○○二年十一月初版),前者包括將近五萬字的中篇小說《芋仔蕃薯》、短篇小說六篇和四千字以內的「精短篇小說」五篇,二書以數量言,只不過十三篇,卻量少質精,篇篇精彩,每每令人沉思低迴,一再回味,這也在在展現了作家寫作技巧爐火純青之美。

(二)深具歷史延續的旺盛企圖

《魂轎》與《小乖的世界》是《浪淘沙》之後誕生的作品,《魂轎》一書更清楚標示--東方白「後浪淘沙」小說集的字眼。事實上,東方白享譽文壇的大河小說《浪淘沙》,以時代背景言,自臺灣日據時期丘雅信、江東蘭的童年起,至臺灣光復二年後的二二八事件,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重點時段,但從第三部《沙》第十章「天下沒有可恨之人」第七節起,經常是輕描淡寫,僅僅用幾句話就交代了許多年的經過,尤其二二八事件以後臺灣發生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都未寫入小說之中,因而臺灣的政治、經濟發展以及社會變遷也沒能適度反映出來,誠美中不足也。

《魂轎》與《小乖的世界》的小說背景,正好是從臺灣光復到公元二
○○○年,不但與《浪淘沙》的重點時段銜接起來,更充分顯示東方白對當前臺灣社會敏銳而深刻的觀察,從東方白筆下,我們可以看到省籍情結、喪葬習俗、才藝補習、聯考、校園民歌風潮、開放大陸探親、兩岸聯姻,乃至總統大選,甚至於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六四天安門民運等,東方白都有所著墨。可見東方白頗有歷史延續的旺盛企圖,從而證明了,東方白即使遠離臺灣,卻依然與臺灣社會的脈搏一同躍動,保持著對中國大陸政經、社會發展的高度認識。

(三)省籍情結與族群融合

誠如陳芳明所言,族群、省籍、身分認同等等糾葛的問題,一直是東方白的小說主題,《魂轎》與《小乖的世界》在這方面的表現也最值得我們重視。

首先是省籍情結與族群融合。〈古早〉裡土生的姐姐玉蘭愛上番伯公眼中的「外省豬」--于中尉,番伯公聞之大怒,要告于中尉強姦;相愛的戀人就這樣硬生生被拆開來,結果于中尉因遭誣告而被軍方槍斃,不久,玉蘭鬱卒而終。這是國民政府遷臺後,民間普遍存在的、典型的「省籍情結」,秉持人道主義的東方白認為,「世上只有善人與惡人之分,豈有國籍種族之別?」是以東方白在促進族群融合方面,始終不遺餘力。

比如〈古早〉結束時,目睹了省籍情結所造成悲劇的土生,其么女就嫁給了外省人,而且相處得十分融洽。《芋仔蕃薯》的馮震宇,生於屏東,父親是湖南人,母親是浙江人,他一直是同學們眼中的「外省人」,自大專畢業,服完兵役,馮震宇移民美國,看清大陸民運人士「不過是想把他們這些知識份子拉到統治階級同等的地位,以及享受特權階級的物質生活」的真相,他不但勤學臺語,還教唱臺灣歌謠,贊成「良心臺獨」,也就是--「我是人,不是牛羊,任何有關我利害的問題,應由我來決定,別人沒有權利用傳統的思考方式來決定我的命運。」最後,馮震宇決定回到臺灣,呼籲:「不必再分『本省人』與『外省人』,大家都是『新臺灣人』!」不過,即使馮震宇說「像我這種『外省人』可不少哩,又不是只有我一個!」這樣的說法仍難免讓人存疑,這到底是多少外省族群的共同想法?陳芳明亦不認為東方白已準確掌握到這個敏感問題的癥結,然無論如何,作者東方白促進族群融合的苦心則是無庸置疑的。

又如《小乖的世界》的主人翁小乖,生於一九八
年的臺北,父親是隨軍來臺的外省人,母親是臺灣人,小乖本身就具有族群融合的身份,誠如彭瑞金所言,小乖清楚標示了「她」是臺灣人個體和群體都經過全新的定位之後的「新生事物」。這當然是東方白的刻意安排。而且,東方白仔細描寫小乖與「揹她在雪地上行走」的三哥,二人之間的親密,以及小乖親生母親對於大陸夫家親族的慷慨大方,莫不是促進族群和諧的用心之處。《小乖的世界》結束時,對於愛「統一」卻又怕「一統」、怕「臺獨」卻又愛「獨臺」、痛惡「共產制度」卻又熱愛「中共頭子」的、充滿矛盾的老父,小乖有時設身處地替他老人家想想,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這是因為父親生逢亂世才變得如此糊塗。小乖暗暗可憐自己的老父,「是戰爭逼他離開故鄉,叫他流落異鄉,卻夢迴故鄉,等年老回到故鄉,故鄉已變成異鄉,只好又回到原來的異鄉,永遠做個沒有故鄉的異鄉人」。唯有透過這樣的寬容與尊重,各個族群才能夠和諧相處,進而促成社會的文明發展。

(四)兩岸關係的論述

藉由小說,進行兩岸關係的論述,也是《魂轎》與《小乖的世界》內容的一大特色。

〈我〉不及三千字,東方白卻以其一貫擅長的寓言手法,將臺灣在兩岸關係中不被承認的無奈處境,微妙的呈現出來。當小說主人翁「吳真一」早上從噩夢中醒來,他現實的噩夢才剛開始,已離職的公司老同事、公司裡的私人秘書、以及年老的母親都把他看成弟弟--「吳善一」,甚至連自己的妻子也將他當「簡直跟我先生一模一樣」的客人對待,等他與所謂「妻子的丈夫」面對面時,那個「鳩佔鵲巢」的人竟然自稱「吳真一」!完全被取而代之的「我」大驚失色,奪門而出,在大雨滂沱之下,握緊雙拳,連連仰問蒼天:「我是誰?我是誰?」乍看難免莫名其妙,但若將「我」與弟弟視為海峽兩岸的投射,必定豁然開朗,並且會為作者設想之奇特而拍案叫絕!

《芋仔蕃薯》中,馮震宇本是堅決的「中國主義者」,對「中國」寄予無限希望,唯眼見開明的「民運學生」根本不能體會,「臺灣」與「中國」隔離這麼久,生活習慣已跟「中國」完全不同,何況它一向就獨立自主,怎麼可能跟「中國」說合就合?偏偏這些民運學生仍一味將臺灣當成一片失去的國土,一廂情願的認為,島上的百姓一律嚮往回歸祖國,盼望與大陸統一,這使得馮震宇長久以來的「中國夢」徹底破滅了。後來,馮震宇向說不好臺灣話的本省人小燕敘述一個「血濃於水」的故事,把那生性好賭、想要強暴女兒的父親喻為「共產政權」,家中十個被強暴的女兒是「大陸人民」,另外逃走的女兒等同臺灣的「外省人」,而那送人抵債、變作別人女兒的么妹便是「臺灣人」了。如此這般的兩岸論述強而有力,令人印象深刻,只是也因為太過於直接、明顯,就少了含蓄之美與回味的空間了。

到了《小乖的世界》,小乖的臺灣母親病逝之後,老父返回大陸相親、再婚,結果此無異「引狼入室」,長沙的「那個女人」來臺後,與小乖相處不來,小乖跟父親的感情也因此產生裂痕,接著「那個女人」又為了爭奪家產,與臺灣和大陸的親族都鬧得不愉快,最後,小乖的老父終於想清楚了,與「那個女人」顯然不可能有好結果,失望之餘,總算離婚了事,這才徹底除去心頭大患,此時小乖的老父有感而發:「還好有你這個女兒,不然我的錢早被『那個女人』騙光了!她簡直像黑洞,深不見底,怎麼填也填不滿;一點兒也不像你媽,她像銀行,錢交給她,她全存起來,不但一文不少,而且還會生利息……」東方白透過兩岸聯姻的安排,暗示著雙方勉強結合的後果。不過,小乖的老父並不死心,甫離婚,在回臺過境香港的飛機上,老父又表示「想再結婚」的心願,小乖並未反對,只要求勿重蹈覆轍。但接著的幾次相親都不合意,以後也就慢慢冷卻下來了,於是小乖安慰父親:「寧缺勿濫,不要勉強,還是隨緣吧,爸爸。」此外,小乖之所以主張「兩國論」,乃是基於求學過程中一段個人自由意志不受尊重而受到斲傷的不愉快經驗--喜愛她的老師未先徵求她個人意願,逕自將她調到自己班上--使得小乖日後對個人意志的表達特別敏感,也特別堅持,於是成為她主張臺灣中國一邊一國、最主要的理論依據。

東方白藉由小說來演繹兩岸關係的論述,充分提高作品的思想性,同時促使我們認真去思索臺灣未來的走向。

(五)諷刺的運用

寫作技巧方面,《魂轎》與《小乖的世界》的諷刺、數字諧音運用、敘述方式,乃至於命題,都值得我們注意。

比如東方白於〈百〉裡,諷刺那些三姑六婆們,整天東家長西家短,還加油添醬,簡直像「圓周率」一樣的沒完沒了;〈魂轎〉中,小虎的父親好不容易為他爭取到,在祖父出殯的葬禮坐上魂轎,誰知小虎因為睡過頭而錯失了;〈所羅門的三民主義〉裡,讓讀過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諸大家巨作的美國哲學系畢業生所羅門,遠道來臺修讀三民主義;〈跪〉的盲眼命相大師,只望千里,不看眼前,於是栽到池底,狂呼救命;《芋仔蕃薯》裡的六四民運學生說話論事都有兩把尺,他們學生在北京被屠殺是一回事,而西藏人在拉薩被屠殺又是另一回事;過去被國民黨所譴責判刑的「叛國份子」,原來都是中規中矩的「民主鬥士」;主張臺獨的是說「標準國語」的「外省人」,反對臺獨的抓巴仔卻是說著一口濃濁「臺灣國語」的「臺灣人」;外省人講起臺灣話來像臺灣人,臺灣人反而不會講臺灣話,倒像外省人。

《小乖的世界》的諷刺就更多了,如小乖父親江蘇老家,既沒有自來水設備又沒有廢水處理系統,所以那豪華的馬桶就乾擺在家裡當裝飾品了;在大陸鄉下,尋找「廁所」是要用鼻子的;小乖江蘇老家的祖墳,因為墳頂太高,被認為騎在人民的頭上,以致遭到剷平;大陸武昌小女孩當街大便,母親拿衛生紙擦淨女孩的屁股,順手將紙往便上一扔,隨即揚長而去,面對此景,三哥表情尷尬,索性扮起來自臺灣的小乖,聲色俱厲地把大陸人痛批一頓;小乖坐火車時,請求乘客幫她把行李放到鐵架上,卻沒有人理會她,自認沒這種義務;北京幾個公園的草地枯死,但為了申辦奧運,給奧委會考察團留下好印象,北京市政府居然派幾千個工人,臨時用噴漆將所有枯草都噴成綠色;小乖的老父常去「石牌路」巷口日本人專為賺取老人退休金而開設的「榮民茶坊」;昨天還教育學生「恨匪仇匪」,今天卻示範「親匪附匪」。諸如此類運用「對比」所形成的諷刺,不勝枚舉,不一而足,莫不令人叫絕!

(六)數字與諧音的結合

數字諧音的運用,則充分顯示東方白寫作的設計感。東方白認為,幾何乃是「真」與「美」的結晶。且由於他熱愛數學,所以在小說中經常可以看到,利用數字和諧音來烘托主題。

數字方面,如〈百〉的四組電話號碼,分別是「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四六」以及「二六四三三八三」,依序剛好是圓周率的數目字。諧音方面,如〈髮〉之因為失「髮」,所以得「法」;〈空〉的寫信給萬人迷的「貓王」,其女友名「瑟」,「瑟」正與「色」同音;〈我〉的「吳真一」,「吳」與「無」也諧音,影射主人翁個人身份的迷失,可謂饒富趣味。

再者是數字與諧音的有機結合,如〈殼〉的「九祖」,「九」的臺語發音即是「缺」,有所不足之意,〈殼〉中的「九」前後出現數十次,後來當一連九年以豆殼為生的雲水僧被眾人擁為住持,從此大家溫良謙讓,尊稱他為「十祖」,「十祖」的臺語發音正是「十足」,象徵完滿,豈不妙哉!再如《小乖的世界》,小乖爺爺的墓地位置是:沿溪而行,數了六十四株垂柳,向右轉九十度,背對小溪,再往前數六百三十三步。此「六十四」是八八(爸爸)相乘,同時也意指「六四」天安門民運;六百三十三又叫「六三三」,與「淚潸潸」發音近似,所以「六四六三三」等同於「六四事件淚潸潸」或是「爸爸淚潸潸」,豈不巧妙!又,《小乖的世界》裡的高中同學「美妹」,模擬考名次為「444」,剛好與「死!死!死!」韻諧,結果「美妹」爬到教室最高的「四」樓,跳下自殺身亡,在在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七)「包孕」結構的敘述模式

東方白嗜讀薄加丘《十日談》,喜歡說故事,其小說故事性強為一大特色。東方白經常讓小說人物說故事,甚至於有時因敘述策略的需要,而退居為聽述者,此林鎮山稱之為「包孕」結構(embedded structure)的敘述模式。此種敘述模式自其處女作《臨死的基督徒》起,直到《浪淘沙》,均屢見不鮮,新作《魂轎》與《小乖的世界》亦復如此。

如〈所羅門的三民主義〉,「我」先自述認識所羅門的經過,其間插敘「所羅門王」種種「智慧」的故事,或所羅門敘述其家世等等;〈髮〉的智海師父自述如何步上菩提之道,其後身旁的女禪師接續故事,終於真相大白;《芋仔蕃薯》中,馮震宇跟來自上海的「老謝」喝酒暢談,藉由老謝之口說出一件又一件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小故事;同樣的,少馮震宇兩歲的「小高」,出身桃園眷村,回四川探親,小說中亦經由小高之口說了些家鄉事。

《小乖的世界》「包孕」結構的敘述模式更多了,如江蘇老家的奶奶述說家族在文革期間遭遇的悽慘故事,以及絮絮談起小乖父親小時候的行徑;三哥帶著小乖遊徐州、武漢,參觀名勝古蹟時,為小乖說了許多大家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小乖父女和三哥遊居庸關長城時,小乖向三哥說了三件在電視上看到的事情--包括天安門事件、千島湖命案、法輪功事件。以上的敘述,雖然使得小說因為故事的加入而變得內容豐富,但在人物刻劃上,難免就顯得有所不足了。

(八)禪佛思想、臺語書寫、命題及其他

此外,《魂轎》中的〈空〉、〈殼〉、〈髮〉內容皆與禪佛思想有關,每每發人深省。實則東方白早於《浪淘沙》寫作時,即充分呈現其哲學宗教思想,並且透過江東蘭、長谷川大佐、熹微禪師來表達對禪佛思想的濃厚興趣,是以〈空〉、〈殼〉、〈髮〉都可視為東方白禪佛思想的延續,而我們由此也可以推測,未來東方白仍會有此一類型的新作繼續出現。

至於小說語言之臺語書寫,乃是東方白大河小說《浪淘沙》的一大寫作特色,而且成績斐然,十二年後,《魂轎》與《小乖的世界》的臺語書寫,益發爐火純青,尤其〈髮〉前半部的九份鄉親、〈魂轎〉的祖父、《小乖的世界》的阿媽所說的臺語都相當活潑生動,值得細細品賞。

綜觀《魂轎》十二篇作品之中,以單獨一字做為篇名的就有〈我〉、〈空〉、〈殼〉、〈百〉、〈跪〉、〈髮〉等六篇之多,其短篇小說集《黃金夢》的〈飄〉、《東方寓言》的〈道〉、〈池〉、〈島〉以及《十三生肖》的〈棋〉、〈船〉亦皆以一字命題,有著佛家拈花微笑的奧妙,形成了另一種特殊形式的趣味。

不過,《魂轎》與《小乖的世界》在形式表現上,尚有以下商榷之處。

首先,〈魂轎〉裡小虎與祖父的如影隨形,其細節跟《浪淘沙》中周明德和祖父周福生的相處,太過於近似;〈跪〉裡的「六跪」,幾乎是《臨死的基督徒》之〈線〉的翻版。畢竟,文學貴在創新,是以如何避免題材重複,應是東方白須多加留意的。

又,《小乖的世界》有大量篇幅寫的是小乖旅行大陸的所見所聞,東方白如同導遊一般,不但介紹風景,也加入詳細的歷史典故解說,這些與小說主題卻無必然關聯,如此反而使小說結構變得鬆散。所以說,這樣的插敘是否必要?作者允宜慎思。

(九)以精短篇小說挑戰另一文學高峰

完成三巨冊大河小說《浪淘沙》與六大冊文學自傳《真與美》之後,東方白面臨了生命中的兩次大真空,讓他感到非常空虛,生命沒了重心。所幸他很快就找到解決、征服空虛的辦法,也就是--開啟另一個更長遠的寫作計畫。東方白於《魂轎》與《小乖的世界》新書發表會上公開宣示,近期內決心以精短篇小說挑戰另一文學高峰。以其歷經《浪淘沙》十年的寫作磨練,回過頭來撰寫中篇小說或精緻的短篇,東方白必然駕輕就熟,由《小乖的世界》與《魂轎》的問世,即可獲得初步印證,我們也期待東方白能夠專心經營「精短篇小說」,不斷地開花結果。

277783784_m.jpg   ﹝臺北: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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