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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px-Chung_li_ho_1941.jpg ﹝ 鍾理和 ﹞

(一)文學是假不出來

五○年代,臺灣剛脫離日本殖民統治,是國民政府內戰失利全面撤退來臺的第一個十年,因已無處可退,故凡事莫不繃緊神經,尤其言論之箝制甚嚴,國家機器介入文壇之運作極深,而文學作品「反共主題」當道,於臺灣文學史中,一般被統稱為「反共文學時期」,加以時值戰後初期,語言剛轉換,接受日本教育的臺灣本土作家,既難以運用中文來寫作,即使克服語言問題,更因缺乏反共經驗,投稿乃不斷碰壁,當時的臺灣文壇,可以說幾為大陸籍作家所包辦、壟斷。

由《臺灣文學兩鍾書》之鍾肇政(1925-)與鍾理和(1915-1960)的通信,我們特別能感受到五○年代臺灣本土作家們處境之困窘。鍾肇政於一九五八年致文學知己鍾理和的書簡就提到:「我們寫東西所憑依者僅是這一顆熱的心,並不問是不是愛國……但是現在的風氣卻在要求你這篇也『愛國』那篇也『反攻』,非如此便不足以表示你確係一位愛國者,非如此便不為他們所歡迎,想起來真是肉麻之極。」「報紙擴版後,各種副刊都有了些轉變,『戰鬥文藝』大批出籠,大家都在拚命登著,內容多半拙劣不堪。在這個趨向當中,我們的出路更少了。」又說:「你我縱使寫了長篇,而在目前文壇,又那裡找得到出路呢?兄的《笠山農場》獲得最高榮譽了,至今數載無法與讀者見面,僅此亦可概其餘了。」鍾理和也回應說:「戰鬥文藝滿天飛,我們趕不上時代,但這豈是我們的過失?……文學是假不出來的,我們但求忠於自己,何必計較其他。」

(二)《笠山農場》獲長篇小說獎

戰後臺灣本土作家之中,率先走出寫作之路,在五○年代文壇占有一席之地者,當非擁有「臺灣文學的萬里長城」美譽的鍾肇政莫屬。據應鳳凰分析,鍾肇政「佔位」成功的策略為:參加文藝雜誌徵文比賽、創作與翻譯並行、互通聲息相濡以沫、集體亮相以展示實力等。不過,絕大部分臺灣本土作家的處境依然艱困,其中當以鍾理和的遭遇最具代表性。茲以鍾理和生前最心愛的作品、榮獲一九五六年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第一獎從缺)的《笠山農場》說明之。

在五○年代,物質匱乏,臺灣還沒有電視,閱讀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聽收音機,成了一般家庭最普遍的休閒娛樂。當時黨政軍結合,全面推展文藝,包括陸續動員成立中國文藝協會、青年寫作協會、婦女寫作協會等文藝團體及設立文藝獎項,其中獎額最高的「文藝獎項」來自國民黨編列一年數十萬新台幣預算所支持的「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此會於一九五○年設立,原先只是「發給獎金,推薦發表」,後因推薦發表困難,隨即於隔年五月發行《文藝創作》月刊,刊載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歷屆得獎作品,負有實際推動政府文藝政策的任務,直到一九五六年,國民黨停止編列預算支應,「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方停止運作,機關刊物《文藝創作》亦於當年十二月停刊,共發行六十八期。其間由於獎金和稿費頗高,據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主任委員張道藩於《文藝創作》發刊詞提到,該會成立一年來,在其激勵鼓舞下,從事「反共抗俄」文藝創作者超過三千人之多,獲得獎金及稿費的作家亦有四百餘人,其時之盛況與發揮之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前述投稿及得獎者,當然以大陸來臺作家占絕對多數,不過臺籍作家亦有得脫穎而出者,如廖清秀《恩仇血淚記》、李榮春《祖國與同胞》與鍾理和《笠山農場》都得到《文藝創作》月刊與「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主辦的長篇小說獎,殊屬難得;遺憾的是,當時出版不易,結果這三部小說最後都自費出版,尤其咸認藝術水準甚高的《笠山農場》,更等到鍾理和病逝之後才獲得出版機會,與讀者見面,怎不教人感傷!

(三)《笠山農場》命運多舛

《臺灣文學兩鍾書》裡面,對《笠山農場》多舛的命運,交代甚詳。《笠山農場》於一九五五年完成,寫作環境極端惡劣,鍾理和寫信告訴鍾肇政:「我不但沒有工作房──書房,也沒有寫字檯。我寫東西幾乎是打游擊的。紙,一枝鋼筆,一塊六寸寬一尺長的木板,這是我全部的工具;外加一隻籐椅,一堆樹蔭。我就這樣寫了我那些長短篇和《笠山農場》。」一九五六年,《笠山農場》榮獲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獎金新台幣一萬元,張良澤提到,這筆獎金幫助鍾理和償清了債務。只是,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於同年停辦,《文藝創作》亦停刊,《笠山農場》失去發表機會,偏偏鍾理和兩次索回《笠山農場》原稿都遭到拒絕,因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堅稱,原稿屬主辦單位所有。後來,鍾理和採取文友廖清秀提供的辦法,再次寫信給張道藩,述說目前生活上的困難,請求同情賜還原稿,以便另外投稿換取稿費,如果依然要不回原稿,就直截了當去信責備,有何理由扣押未付稿費給別人的東西。如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笠山農場》原稿終於要回來了!可是,另一種痛苦與折磨才正要開始。

熱心的鍾肇政首先幫鍾理和把《笠山農場》原稿寄給《聯合副刊》主編林海音,未久,收到退稿,理由是「故事的發展緩慢,報紙連載起來,恐不易吸引讀者興趣」。《笠山農場》縱使結構不夠嚴謹,故事發展緩慢而不曲折,人物塑造不全然成功,有些文字生硬牽強,形容詞也過多,但鍾理和自認為此書「情思奔放、活潑、自由」,分明是佳構,較諸當代小說傑作,毫不遜色。鍾理和不輕易放棄,足足花了兩個月時間來潤飾、刪改、整理、重謄,寄給香港的亞洲畫報出版社,結果還是遭退,使得他心灰意懶,無心寫作。一九五九年,《笠山農場》又寄給《中央副刊》,未被接納,因為篇幅「太長」。直到鍾理和在世的最後一年,鍾肇政試著幫他把《笠山農場》寄至《民間知識》半月刊,依然因「積稿」過多而碰壁,鍾理和於是不得不將之束諸高閣。他懷疑,同年度得獎的「走紅大作家」彭歌《落月》輸給自己反而不好,他告訴鍾肇政:「我以為應該由他們中的那一個得第二獎,《笠》篇得第三獎,雖然我並不懷疑他們的器量狹小,但假使是這樣,那對於我們每個人都是好的,都要方便得多。」鍾肇政則安慰他:「這雖是不好的消息,但我們不必斤斤於此,它終有一天會見天日的,誰知道我們永遠也不會有能夠由我們自己自由支配的園地。」

後來,直到鍾理和辭世,貧病交迫的他猶未能見到自己最心愛的作品發表及出版,怎不痛心!

(四)《笠山農場》經典化

鍾理和《笠山農場》的命運,可以說是五○年代臺灣作家艱困處境的縮影。不過,好作品終究不會永遠被埋沒。《笠山農場》以臺灣南部一個農場的興衰起落為背景,細膩描寫一對同姓青年男女的真摯愛情,文評家彭瑞金認為,這部小說「著眼於土地與人民,寫得溫馨而富人情,深入現實而不失鄉野生活的情趣」,完整呈現臺灣農村的變遷,是難得一見的農民文學傑作;大河小說家東方白讚譽修改定稿的《笠山農場》:「這是看過的臺灣人作品中最成熟優美的一篇,雖然寫的是一個小地域,但它結實而充實地把所要表達的表達……樸素無華,不在文字上鬥奇爭妍,而在內容裡下工夫,特別景色描寫,臺灣作家無出其右。」但直到七0年代以後,由於《鍾理和全集》的整理出版,「鍾理和」三個字才不斷提升知名度,隨著鄉土文學的興起而逐步經典化,至今已是臺灣文學中耀眼的瑰寶之一。

反觀與鍾理和《笠山農場》同於一九五六年獲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獎的彭歌《落月》,當年於《自由中國》半月刊首刊,未久由自由中國出版社印行,備受禮遇,反觀《笠山農場》的四處碰壁,二者可謂天差地別。又,《落月》曾於一九七七年由臺北遠景出版社再版,然七○年代以後,提到它的人不多,反而遠不如《笠山農場》受到文壇與學界的重視。由此看來,生前飽嚐苦楚的鍾理和地下有知,如今應感到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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