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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景紅葉﹞

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是二十世紀中國現代作家、翻譯家、教授、語言學家,著作多達幾十部。其文學方面最大的貢獻,在於獨具風格的散文小品,既深得明人小品精神,且受到西方表現派文論之影響。林語堂散文以「幽默」著稱,學生時代即拜讀其作品,但只覺其學貫古今,博學多聞,至於文學作品,似乎「未若其名」,沒有一般評價的那麼高,並不特別欣賞。不過,步入中年,體嚐了生命的種種況味之後,就越來越喜歡林語堂談人生的作品,特別是字裡行間所透露的智慧、圓融,甚至於讓人百讀而不厭。  

年過半百,所謂「五十而知天命」,人生的旅程已逐漸進入最後階段,無可避免地將會看到終點站,一方面回顧過往喜怒哀樂的點點滴滴,一方面開始認真地思考人生,並且面對自己有限的未來,希望能夠擁有快樂,儘量不要有所遺憾。於是有些人說,五十歲以後的人生,體力、精神與能力都已過了巔峰期,應當逐漸淡出事業、職場,活出真實的自己,活在當下,對於想做的事情,就要立刻去做,不需太在意別人的批評,因為有些事此時不做,就永遠不會做了,畢竟成功的人生,總是忠於自己內心的選擇。此外,到了五十歲,應更加了解生命的可貴,深刻體會人生的遇合,珍惜與親朋好友相處的愉快時光。然而,這樣的想法,大抵還是傾向於儒家。  

眾所皆知,儒家的人生觀是積極的,道家的人生觀則是消極的。深諳「生活藝術是一切人類智慧的終點」之林語堂,其所追求的人生理想是「儒道並濟」,亦即把積極的人生觀念和消極的人生觀念適度地配合起來,這種取得和諧的「中庸」,介乎動靜之間,以及塵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現實人生之間,進而從中享受人生的歡樂與美好。對此,林語堂固然欣賞面臨人生逆境而能灑脫以對的 東坡 居士,並且為之作傳,但在《生活的藝術》中,林語堂最推崇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田園詩人陶淵明,認為他是真正的「愛好人生者」,中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陶淵明沒做過大官,也沒什麼勛績,在文學方面也未留下夠份量的著作,但直到今天,他依然是最高人格的象徵,他簡樸的生活方式與風格,令人自然敬畏,使得那些自以為聰明與熟悉人情世故者自慚形穢。陶淵明心中雖有反抗塵世的慾望,然不淪於徹底逃避人世,既無積極人生觀者愚蠢的自滿,亦無消極人生觀者尖銳的叛逆,反而從中取得平衡,產生了這麼一種和諧的人格,擁有了理想的人生。 

林語堂也透過小說人物的塑造,傳達自己的人生理想,其中當以近七十萬字的名著《京華煙雲》女主角木蘭之父姚思安為代表。依姚思安的想法,道家比儒家胸襟開闊些,儒家總認為自己對,道家則認為別家對而自己也許錯。姚思安雖是道家信徒,但他兼容並蓄,讀儒家桐城派方苞、劉大櫆,以及先秦諸子的文章,其思想不棄世不遁世,熱衷於接納新思想與新觀念。姚思安年輕時一度生活荒唐,是沉迷於酒、色、賭的浪蕩子,然娶妻以後,一變而為真正道家的聖賢,這位富貴的一家之主,除去打坐、書籍、古玩、兒女之外,毫不關心,對於家裏的大小事情,完全遵照道家哲學,採取無為而治的態度,事實上,他對生意業務也幾乎不管,放手交由內兄馮舅爺全權掌理。直到妻子病故,兒女成家,姚思安了無罣礙,無意於人間的一切追求,他毅然離開北京,雲遊四海,在超凡世俗的生活中體悟人生。十年後,返京與家人團聚,直到年事已高,方於睡夢中安然辭世。這樣灑脫的人生,應該讓絕大多數人衷心羨慕吧?

關於五十歲以後的人生,林語堂於《吾國吾民》將之喻為秋天,其透徹、圓融,充滿人生智慧,最是深得我心,謂「我愛好春,但是春太柔嫩,我愛好夏,但是夏太榮誇,因此我最愛好秋,因為它的葉子帶一些黃色,調子格外柔和,色彩格外濃郁,它又染上一些憂鬱的神采,和死的預示。它的金黃的濃郁,不是表現春的瀰漫,不是表現夏的盛力,而是表現逼近老邁的圓熟與慈和的智慧。它知道人生的有限故知足而樂天」,接著林語堂以「色彩交響曲」來形容已經體認了「人生有限」的秋天,說「它的青表現生命與力,它的橘黃表現金玉的內容,紫表現消極與死亡。明月輝耀於它的上面,它的顏色好像為了悲愁的回憶而蒼白了,但是當落日餘暉接觸的時候,它仍然欣然而笑。一陣新秋的金風掠過,木葉愉快地飛舞而搖落,你真不知落葉的歌聲是歡笑的歌聲還是黯然銷魂的歌聲」。對此,南宋辛稼軒〈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早就有了極為貼切的抒寫:「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箇秋。」年屆中年,讀之能不有所感乎?

歲月匆匆,兩鬢飛霜矣,多年後重讀林語堂,如晤知友,一起思索有限的人生之餘,確是欲語還休而又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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