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人的美麗與悲哀
川端康成(1899-1972,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Kawabata Yasunari)的文學,流露纖細陰柔之美,其筆下的日本女子,甚多具有一種神祕、朦朧、頹唐、感性、美麗與悲哀,乃至難以言宣的官能性而非情色之美,足以令讀者細細咀嚼,回味不已。
諸如〈伊豆的舞孃〉那十四歲的舞孃薰子,保留著童貞、清純的素樸,以及那種未失去自然韻味的潔白裸體,對敘事者的心靈產生淨化作用;《雪國》藝妓駒子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雪鄉,正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深深惹人愛憐的美及氣質,而葉子那種迷人的美、溫柔的表情,也使島村感到吃驚。再如《千羽鶴》的雪子,純潔、美麗、無道德上的瑕疵,她所象徵的是另一種崇高的、無法企及的美感;《山之音》的信吾,從少年時代就仰慕保子的姐姐,她美麗的意象與鮮紅的楓葉重疊為一,多年之後,轉而投射到同樣美麗的兒媳婦菊子身上,菊子遂成為信吾在這鬱悶的家裡唯一可以透氣的窗口,以及精神上的慰藉,並從中嚐到一份甜美之味;《古都》裏面,秀麗柔弱的千重子與純樸健康苗子這一對攣生姊妹,她們的幸福與孤單,充分流露著川端文學的虛無、哀愁和淒美感。
與名著〈伊豆的舞孃〉、《雪國》、《千羽鶴》、《山之音》、《古都》等相比,成書於《千羽鶴》之後的《身為女人》,似乎較少受到矚目,然無論其情節安排或人物塑造,實則都相當引人入勝。
(二)另一種追尋
小說敘述大阪三浦商會家道中落,么女「榮」成天面對著遭丈夫遺棄而日漸庸俗的母親,感到十分厭煩,某個下午,無預警地離開大阪老家,直奔東京,投靠母親的高中前後期同學市子。榮自小傾慕高雅溫柔的市子,市子已是四十歲的中年婦人,跟律師丈夫佐山非常恩愛,然膝下無子女,是以市子對年輕漂亮的女孩有著特別的偏好,招贅的佐山半為迎合妻子半為同情,於是把殺人犯的女兒妙子接回家裏照料。內向的妙子受到市子夫婦疼愛,但榮搬進來以後,佐山家的氣氛為之一變,榮雖然天真、熱情,個性卻飄忽不定,率性而為,還有一股強烈的佔有慾,尤其對妙子始終充滿敵意,逼得馴良的妙子難以在佐山家立足。渴望愛情的妙子,經同窗千代子介紹,結識窮困的大學生有田,隨即陷入熱戀,索性搬出佐山家,與有田同居,希望能夠結婚,詎料遭到有田家鄉的母親極力反對,後來在市子呼喚之下,妙子才又恢復理性,跟懦弱寡斷的有田中止親密關係,回到佐山家居住。
此外,三浦榮與青梅竹馬的光一在東京重逢,被長輩們視為一對,希望撮合兩人,實則光一內心愛慕著市子,且被榮的忽冷忽熱的態度,撩撥得心猿意馬。未久,榮的母親音子變賣家產,移居東京,榮不得已,只好搬出佐山家,跟母親同住,但仍至佐山的律師事務所工作。接著,榮與佐山日久生情,此事被市子知悉,榮漸受冷落,內心非常難過,加上市子意外高齡懷孕,備受關懷,妙子又已搬回來,榮感覺失寵,在佐山與市子之間完全出局了。再者,恐是嫉妒心或是為了報復,榮竟故意與市子戰前的舊情人清野交往,這樣的行徑連母親音子都覺得恐怖。
小說的收場是,佐山家以市子懷孕、妙子找到工作、光一的攝影作品獲得入選,大家相約吃飯慶祝的那夜,榮遲遲才現身,迷惘地向市子訴說,其實清野是個邋遢的人,失望的榮隨即告別,喃喃地說,要到京都去找已經和母親離異的父親。
(三)比女人還要女人
《身為女人》可以說是川端康成完全以女人為焦點所鋪陳而成的作品,其中主要以高雅的貴婦人市子為核心,並敘寫她身邊的兩個年輕女子──熱情、活潑、外向、善變的榮,與柔弱、自卑、內向而又堅強的妙子。川端康成對這三個女子的形象塑造,栩栩如生,透過人際關係的糾葛,其內在心理的刻劃更是深刻動人,不禁令人發出「川端康成比女人還要女人」的讚嘆。特別是《身為女人》的榮,堪稱「天使與妖魔的化身」,毫無疑問,她是眾多人物之中,個性最為突出、鮮明的一位。
榮的父親外遇生子,導致夫妻分居乃至離婚,姊姊結婚後,剩下她一人與母親同住,她對於母親在婚姻方面的軟弱隱忍,十分不滿。由於家庭因素,榮不再信任男人,她告訴一心要撮合她與光一的市子:「男人的友誼對於未來而言,是一片黑暗的。還是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友誼比較可靠。」榮對男人欠缺安全感,連她自己也討厭身為女人,希望能夠以女扮男裝來度過她的少女期;加上她成績好卻因經濟拮据以及母親反對而未能繼續升學,不甘於平凡的榮,再也無法忍受人生的沒有夢想和生活的窒悶,於是離家出走,事先未通知,直接至東京投靠自己向來崇拜的偶像──母親的高中學妹市子。由於榮的美麗與任性,老是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事情,結果在佐山家惹出一連串的風波。
(四)獨特的性感
川端筆下的榮,有點男孩子作風,非常活潑,又愛撒嬌。對於外貌,作者並沒有細筆描寫,除了在佐山的印象中,榮是個「走路很好看」的女子,以及形容其富於彈性、光澤的肩頭「小而渾圓,充滿了純潔的氣息」之外,小說中特別強調榮獨特的性感,諸如榮出門上班之前,微笑地對市子揮手,「跟平常一樣,頭上頂著一種半乾半濕的髮型,化淡妝。雖然如此,她看起來仍然像是一個尚未化妝而正在等待上台表演的女演員,有一種獨特的性感」。尤其書中有兩處寫到榮的乳頭,充分流露另一種性感與媚態。起先是在一個炎熱的日子,當佐山由事務所回來,榮正在洗臉台前擦拭身體,佐山不經意看見榮那小小的,呈粉紅色的乳頭,僅僅是驚鴻一瞥,卻令佐山事後不時回想起這一幕;另一次是榮酒醉晚歸,市子攙扶她上床,替她換上睡衣時,市子瞧見榮那令人為之目眩的光滑裸體,而且胸前小小的乳頭竟然讓市子產生一種異常的興奮。川端康成對於榮的青春之美,這情而不色的描寫,可謂令人印象深刻。
榮因為喜歡市子,總是纏著她,跟她撒嬌,如市子幫妙子梳頭髮,榮就纏著市子,要求自己也非得讓市子梳頭不可;又如下雨天,市子出外回來,榮在玄關恭迎,蹲下來觸摸市子的足袋,檢查看是否濕了?甚至於平時喜歡用手臂纏住市子,或是找機會跟市子睡在一起。榮這純真乖巧的一面,往往讓市子疼惜不已。
(五)率性而為
不過,榮的任性更是其人物塑造的最大特色。榮向來為所欲為,不管他人想法,除了自己以外,什麼都不在乎,不管她會給旁人帶來多大的傷害,她也不放在心上。母親音子向市子抱怨,榮很不懂事,卻又拿她無可奈何,說:「她隨時都會做出驚人之舉,但是卻不肯替我做任何事。她根本就不想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也從來不懂得忍耐。」然而榮的善變,我行我素,正經中帶著傲慢,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個性,在佐山或事務所同事眼中,反而成為她獨特的魅力。
榮個性強,充滿自我意識,她認為「工作」是很無聊的事,她告訴佐山:「我在大阪的時候,就是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所以才會到東京來的。」不過,為了討好佐山,在律師事務所幫忙時,她可以自動加班,把佐山交代的事情做得十全十美,令人刮目相看。然而,榮也是自私且大小眼的,在傭人阿島看來,榮仗著佐山夫妻對她的關愛,瞧不起傭人,態度驕傲而任性,與對待傭人客氣而文靜的妙子相較,真是天壤之別。跟榮不合的妙子則觀察入微,認為榮之裝可愛,根本就是虛偽,她告訴佐山:「家裏只有伯母一個人在,和有伯父在的時候,榮立刻變得完全不同。」又說:「她跟伯父談話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您所喜歡的孩子,而且好像是很自然地變成那種樣子。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實際上她只是在迎合別人。」
榮向市子坦承,要她去了解別人,諸如妙子,她真的做不到。後來,市子也發現,榮固然可愛,可是動不動就擾亂周遭人們的心情;因為旁邊的人都讓著她,捧著她,有時候變得像是在操縱著大家,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這讓市子感到厭煩,覺得榮似乎別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妖魔邪氣。
(六)坦白與病態
榮個性上的特別之處,還在於她的坦白直接與視病態為理所當然。比如榮吻市子的那一晚,談起女生和女生相處之事,榮說道:「我就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學妹非常喜歡我,就連我跟別人說一句話,她也會生氣,我笑的時候,她甚至會說,我看起來太開朗了,因而她感到很不高興。當時,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欺負那個學妹。」又說:「因為我們彼此都是女人嘛!如果不讓她哭或生氣的話,那就不叫做愛情了。」她若無其事地侃侃而談,卻讓驚訝的市子啞口無言。
既然喜歡市子和佐山,榮會不時表明內心的仰慕,初抵東京,先是獨自住在車站的鐵路飯店,直到遇見市子,她告訴市子:「當我搭乘的火車越過波浪般的雪山時,我就想在雪山的那一邊有伯母,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我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才到妳這裏來的。」榮充滿純情而夾雜妖嬈的氣質,時而天真時而俏皮又帶點猜疑,這對男人而言,深具魅力,佐山一再克制感情,提醒自己不可以對不起妻子。當榮為著佐山的冷漠而焦急,某次她因覺得自己的表現令市子失望而酒醉晚歸,故意以言詞激怒佐山而掌摑她,再向她道歉,她反倒要求佐山繼續打,此舉讓一直覺得榮「很可愛」的佐山,再也按捺不住,擁抱了榮。後來榮跟佐山外出用餐,她直接告訴佐山:「伯父,我喜歡你。」佐山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無法自持。
榮就是這樣魅惑著男人,走在危險的感情懸崖邊緣。正因如此,佐山與市子原本是公認的模範夫妻,恩愛和睦,人人稱羨,卻為了榮而意見不合,讓市子不得不對榮看似天真無邪的言行舉止提高警覺。
同時面對市子和佐山,榮的內心十分矛盾,因為父母的婚姻出問題,在那種情況下長大的榮,內心深處憎惡著擁有「夫妻」關係的佐山和市子,一想到那種親密的夫妻關係,榮竟然覺得他們十分齷齪。她更在筆記本寫道:「我喜歡伯母,也喜歡伯父。……我非常喜歡面對伯母一個人時候的自己,也非常喜歡面對伯父一個人時候的自己。我最討厭面對兩個人的時候的自己……。懂嗎?不懂!伯母是女人,伯父是男人,而我是女人……。」有一回,榮為了表示愛慕之意,竟然吻了市子,這是市子在初戀情人、丈夫之外,平生和第三個人接吻,沒想到這一次接吻的對象,居然是比她年輕的同性,然而榮那圓潤熾熱的嘴唇,強烈地讓市子產生一種奇怪的心靈悸動與憐愛之情。
(七)天使與妖魔的化身
川端康成藉由《身為女人》,表達他對女人的看法,描寫女人的美麗與哀愁,關於女人心理上的種種情結,刻劃入微,也深入剖析市子、榮和妙子彼此之間的微妙關係,諸如榮與妙子的互相嫉妒;市子對榮之縱容、溺愛,發展到猜忌、提防;佐山因為心裏有了另一個女人,這道德上的罪惡感使得他對妻子更為體貼;榮同時喜歡佐山和市子,但又不喜歡看到兩人在一起……等等,以上種種對立、矛盾的心情,作者都描寫得非常細緻,讓人覺得小說中的人物,個個立體生動,猶在眼前。
特別是關於榮這個角色的塑造,令人難以忘懷。榮本性天真熱情,她一切的行動都出於直率,當然這樣的率性而為,有時可愛有時則讓人無法消受,她在純真與恐怖的兩端擺盪著,內心痛苦掙扎,宛如天使與妖魔的化身。失去父愛的陰影,令她不斷希望從別人身上得到關愛,而且喜歡接近年長的男人,諸如佐山和清野,年紀相近的光一反倒不看在眼裏。偏偏她無法駕馭自己的感情,只好不停地放任,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她不了解自己,也不想去了解別人,她不再相信男人,沒有夢想,缺乏人生目標,這一趟東京之行,榮因個性之故,心靈備感失落,無所適從,轉而到京都去尋找已經和母親離異,卻還關心著她的父親,然其前途茫茫,似乎難以樂觀,不免令人同情,掩卷而嘆。
川端康成眼光透徹,藉由榮這樣一個奇特人物之塑造,寫出一種「身為女人」的孤獨與自負、苦惱與悲哀。到了二十一世紀,做一個為自己而活的現代女性已是一種普世價值的今天,細細品味《身為女人》,應該別有一番體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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