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桑の文藝錄　

（一）女性角色頗為可觀

山崎豐子（1924-）長篇小說名著《白色巨塔》，以醫院、醫生、病患之間的關係為故事背景，小說人物則以醫生為主，尤其理想主義的內科里見脩二與現實功利的外科財前五郎，形成強烈對比，使得此書充滿象徵意涵。不過，此著對於醫師身邊女性角色的塑造，亦頗有可觀之處。

《白色巨塔》的主要女性可分三類，即先生娘（醫生之妻）、醫生之女以及醫生的情婦。

先生娘以日本國立浪速大學第一外科教授東貞藏妻政子、醫學部長鵜飼夫人、第一外科副教授財前五郎妻杏子、第一內科副教授里見脩二妻三知代為代表。這些先生娘觀念陳舊保守，皆「妻以夫為貴」，除了三知代，其他三位的人物塑造趨於平板，而鵜飼夫人更顯誇張，甚至有些卡通化。

（二）醫生們的妻子

小說中，作者透過又稱「紅會」的浪速大學醫學部教授夫人會，勾勒「以夫為貴」的教授夫人之面貌。此「紅會」之例會，無疑是浪速大學醫學部權力、地位消長的忠實反映，丈夫得勢的教授夫人擔任幹部，裝扮華麗，高居主要位置；失勢的教授夫人則穿著素樸，敬陪末座，瑟縮少語。像「穿著登台作秀般的花俏和服，扯著宛若男聲的粗嗓子」的醫學部長鵜飼夫人，被選為總幹事，活躍穿梭於會場；東貞藏妻政子因丈夫即將退休，備受冷落，連副總幹事職位也被拔除，十分難堪。由於 東 教授退休後的出路尚無著落，鵜飼夫人即予以諷刺：「退的時候必須講究學問，該退不退，才會影響退休後的出路。」似乎要其他教授夫人引以為戒。而取代第一外科教授 東 夫人的財前新科教授夫人杏子，花枝招展，充滿自信，露出玫瑰般燦爛的笑容，二者對比強烈。教授夫人們交際聯誼的「紅會」，竟如此這般的現實，怎不令人感喟！

強勢、美麗的第一外科教授 東 夫人，面對丈夫即將退休，內心充滿焦慮，她提醒丈夫：「你要是不識時務點，想辦法拉關係，等明年退休後，就會像那個第三內科的 石山 教授一樣，到沒沒無聞的小公司上班，領取微薄的薪俸，你別以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跟其他教授夫人一樣，她把丈夫的地位視為個人所有物，那貪婪爭權的醜惡嘴臉，連女兒佐枝子都感到厭惡。

財前夫人杏子的父親是開業的婦產科醫生，對於國立大學醫學院教授，內心十分羨慕，且始終懷著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因而想透過養子兼招贅的女婿財前五郎，幫他完成自己無法實現的夢想。杏子跟父親一樣想法，希望丈夫早日 成為 教授，連丈夫以爭取教授寶座為由，不回家吃晚飯，原本嬌生慣養、脾氣很大的杏子也只好默默接受。可是當財前被病患家屬提告醫療疏失，她覺得丟臉，不但教授夫人會或花會，連小孩子的家長會都沒去參加，還擔心官司輸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杏子既為「另一半」，卻從來沒去法庭旁聽，財前就向情婦慶子抱怨，杏子從小任性妄為，好勝心和虛榮心比別人強，說這官司讓她承受沉重壓力，不想去旁聽席丟人現眼。

至於里見妻子三知代，不像「紅會」那些「以夫為貴」的教授夫人這般現實、勢利，父親為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她希望丈夫別像財前那樣，要向父親效法學習，腳踏實地，努力 成為 教授，負責第一內科，有更卓越的表現，這會讓她覺得生命更有意義。當初嫁給里見，她即遵從父親的教誨，抱定這輩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雜務，讓丈夫專心致力於學問，早日取得優秀的成果，當上教授，恪盡身為學者之妻的責任。只是，為了擁有安穩的家庭，她終究未與丈夫一條心，沒能成為里見最有力的後盾。當里見基於人道正義，堅持出庭作證，站在醫院和財前的對立面，即使因此失去國立大學副教授的職位也在所不惜。三知代為此內心充滿不安，向丈夫轉達醫學部長鵜飼夫人的話，說既然和財前是同學，就不應插手這次醫療官司；原本還有機會回到大學，但是再這樣繼續下去，等於親手毀掉機會，三知代不禁抱怨：「為了讓你專心研究和做學問，我不辭辛勞地為這個家奉獻，想不到你卻因為無關學問的事栽觔斗、喪失自己的學者生命。」此外，她告訴大學同窗東佐枝子，里見的行為雖然看似很偉大，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則是完全沒有顧及家人的感受，很自私，很任性。相對於佐枝子之認同里見的正義感，積極奔走，給予大力的支持，怎不耐人尋味！

（三）財前的情婦慶子

《白色巨塔》財前醫生的外遇對象有酒店 公關 小姐慶子和加奈子，其中慶子係金屋藏嬌的情婦，作者著墨較多。

美麗的慶子跟其他酒店小姐最大的不同，在於她是女子醫大的中輟生，具醫療背景，頗有學術修養，所以跟財前談得來；而且財前動過艱難的開刀手術之後，和慶子一起溫存，成為他紓解壓力的最佳方式，同時慶子也成為財前傾吐心事的對象。當然，慶子跟其他人一樣，把財前當 成準 教授的績優股，即使財前每月給她的包養費並不多，她還是願意當他的情婦。然，她也不時地用言語刺激或挑戰財前， 諸如 教授選舉時，她以這樣的妙喻來提醒財前：「我最討厭大學醫院了，簡直就像是江戶時代的深宮內院，又是規矩，又是慣例的。總之，教授是諸侯大人，副教授是武士長，一般助手是下級武士，護理長是娘娘，護士則是奴婢。特別是教授 和副 教授的身分，一差就是陛下和武士長的差別，小五你要是不儘早把那個『副』字拿掉，恐怕一輩子都沒出息，這樣也無所謂嗎？」財前升上了教授，接著參加學術會議會員選舉，自喻為「名醫」，覺得財前當上教授變得不好玩的慶子隨即挖苦道：「名醫應該是指醫術和人品兼備的人吧。」更把財前內心深處對於里見的敬畏，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對方有里見先生呢。上次你把他帶來店裏，我雖然只見過他那麼一次，不過我知道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外表看起來土里土氣、呆頭呆腦的，心中卻有著很堅定的原則，和攻不可破的信念。……（略）……所以，就算你贏過所有人，最後還是無法贏得里見醫生，不是嗎？」若非真正了解財前的內心世界，不可能有這樣深刻的觀察。

後來，慶子大約知道了財前有時會去找年輕的酒店 公關 小姐加奈子，她不正面質問，而是很有技巧地提點他：「你真是有夠笨的。好不容易當上大學教授，不好好 利用 教授的地位和權力，投入偉大的研究，反而去取悅醫學公會和校友會那些人……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學術會議選舉的關係，聽說你還常常去泡其他酒店。最近，你真有點不太對勁。」慶子這樣深諳人情世故的手段，使得財前又回到她身邊。

事實上，曾為財前墮過胎的慶子，對財前反而有著太太杏子所沒有的深情，當財前罹癌住院開刀，她向近畿癌症中心的里見探詢財前病情，卻又不被准許去探望，慶子非常擔憂，含淚跟里見說：「那個人外表看起來堅毅剛強，其實內心非常寂寞、脆弱且不堪一擊。這回病倒在床，他一定會一個人胡思亂想，我不放心他呀……」比起從未去法庭旁聽官司進行的杏子，慶子不僅是財前的情婦，更可以說是他的心靈伴侶了。

（四） 東 教授之女佐枝子

《白色巨塔》眾多女性之中，人物性格塑造最突出的，當非浪速大學第一外科教授東貞藏之女佐枝子莫屬。

佐枝子和里見妻三知代是大學同學，未婚，父母急著要替女兒物色合適的對象。 東 教授來自醫生世家，認為兒子、孫子都得是醫生，留在大學深造，就必 須當上 教授，而女兒出嫁的對象也非國立大學醫學院的醫生莫屬。佐枝子有記憶以來，家人聊天的話題始終圍繞著父親的學術成績，以及醫學院內部的人事異動打轉，充分表現出對權位的慾望和自私自利。成年後的佐枝子，有一天突然表明，自己不想嫁給國立大學醫學院的醫生。這時，父親東貞藏和母親政子都未曾深入了解女兒的複雜心思，只是一味地反對，舉凡浪速大學或京都國立洛北大學出現合適人選，他們就安排她去相親，然而身為主角的佐枝子卻敷衍了事，蹉跎之下，曾幾何時，她已經二十九歲了。總之，佐枝子認為，父母這樣的安排，完全漠視人的個性，她打從心底排斥。倒是三知代的丈夫里見，固然也是醫生，卻她十分欣賞。

去拜訪三知代時，佐枝子發現里見安於清貧、平靜的生活，孜孜不倦於讀書與研究，這樣的醫學家風範，佐枝子印象深刻。她素有主見又有正義感，當她獲知里見不顧醫學部長鵜飼的反對，堅持出庭作證，說出財前醫療疏失的真相，認為即使因此得罪當局而被趕出大學亦在所不惜。里見願意拋開國立大學副教授的職位，謹守醫生誠實的原則，承受常人無法想像的壓力，這種執著與勇氣，深深打動東佐枝子的心，而她對於父親在這場醫療糾紛中一直是袖手旁觀，未向里見或受害家屬伸出援手，佐枝子忍不住跟父親表達內心的不滿，說：「我覺得相較於里見先生的見義勇為，您這種怕惹事上身的利己主義，讓我覺得好羞愧。」於是她積極、主動幫忙，希望病患佐佐木庸平的遺孀能夠打贏這場醫療官司，她告訴里見，已經做好相當的心理準備，無論如何都要說服護理長龜 山 小姐同意出庭作證。佐枝子在與一位和里見崇高理想相去甚遠的對象相親之後，更加確認了，醫生掌握著病人的生命，只有像里見脩二這種對生命無限尊重和真誠的人才適合當醫生。她內心不可抑止地，充塞著對里見的愛戀與仰慕之情。

直至財前二審敗訴，又檢查發現罹患胃癌末期，佐枝子看到里見為即將失去一位好友而語帶哽咽，她不禁也眼眶泛淚，心想，里見確是才性兼具的好男人，她再不可能遇上這麼理想的男人了。但是，里見和她之間，巍然矗立著好友三知代所建立的家庭，基於道德意識，她無法親手破壞它。終究只能默默離開的佐枝子，不免讓人心疼、同情與遺憾。

《白色巨塔》醫生旁邊的這些女性們之中，絕大多數「以夫為貴」，毫無理想性與自主性，而真正了解財前的人是情婦慶子，真正了解里見的人是妻子的同窗佐枝子，她們都不是醫生之妻，說來怎不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