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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普魯斯特等名家名著鑑賞|臺北:致良

二次大戰對人類命運和價值觀所造成的衝擊和轉變,深刻影響了石黑一雄,顯示他對自由、民主、博愛、和平等普世價值被挑戰的省思和憂慮,歷史、記憶與遺忘,成為石黑一雄文學世界的一貫主題。

(ㄧ)日本文化情境與認同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6歲時就跟隨父親自日本移民英國,在此就學、成長,雖有Kazuo Ishiguro這個日裔色彩的英文姓名,卻是不折不扣的英國人,自第三部作品《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年)起,避免了移民慣常會浮現的認同意識或國族指認,跳脫非此即彼的邏輯,聚焦於普遍性的意旨,已完全泯除亞洲移民作家的氣味,若掩去作者姓名,讀者絕對會認為作者就是英國人。

唯石黑一雄最早的二部作品《群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1982年)與《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年),涉及日本文化情境與認同,小說背景皆涉及二戰及其前後,其敘寫雖採取輕描淡寫,乃至於隱晦的方式,未直接嚴厲批判戰爭之惡,卻依然可以看出石黑一雄對於戰爭、國家與人民的反省與批判。

 (二)《群山淡影》的悲劇人生

長篇小說《群山淡影》是石黑一雄的處女作,包括第一部六章、第二部五章,共十一章,透過移民英國的日本寡婦悅子之視角,以第一人稱敘述,主要人物除了悅子本身,也包括前夫的父親緒方、長崎的鄰居幸子,以及英日混血的次女妮姬。小說的敘事時間,現在與過去交錯,一個又一個片段,逐漸呈現出悅子戰前戰後的內心世界及其悲劇人生。

日本寡婦悅子獨自住在英國鄉下,次女妮姬自倫敦前來探視,不願過去老是被勾起的悅子卻想起往昔種種。

當年正值戰後重建,悅子與前夫次郎居住長崎,未與家中長輩同住,是時悅子有孕在身,已自學校退休的公公緒方先生自福岡前來小住。人生地不熟的悅子,結識同樣經歷戰爭悲劇的鄰居幸子,她帶著十歲大的女兒真理子辛苦生活,悅子有時幫忙照顧真理子,並介紹幸子到藤原太太的麵店工作。藤原家原本在長頗孚名望,投下原子彈之後,丈夫罹難,五個子女僅長子倖存,可以說變得一無所有,但堅強樂觀的藤原太太走出戰爭的陰影,放下身段,努力生活下去。幸子丈夫本是社會菁英,於戰爭中不幸喪生,幸子母女如今流離失所,事事不如意,轉而寄託來自美國的法蘭克帶她們離開日本。即使法蘭克不負責任,無法讓人信賴,加以女兒真理子討厭法蘭克,幸子依然執意帶著真理子等待法蘭克帶她們離開傷心地。悅子不免替幸子的未來感到憂心。

至於來家中小住的緒方先生,本是中學校長,妻子已亡故,跟兒子次郎話不投機,倒是媳婦悅子和緒方相處愉快,會彼此開玩笑,懷孕的悅子還陪同緒方遊覽長崎及探訪昔日老友。其後因次郎兒時玩伴松田茂夫撰文批評緒方於戰時的「愛國」作為,攻訐家族名聲,緒方憤而要求道歉,並堅持兒子次郎代為出面,唯次郎持不同見解,一直拖延處理,緒方責怪兒子不敢勇於面對挑戰,是個失敗主義者,造成父子關係緊張,最終也使得悅子選擇離開次郎;只是小說中對此未予說明,甚至於悅子改嫁,帶著女兒惠子隨外籍夫婿來到英國的經過,作者亦略而未提,令人不解。

來到異國他鄉,決心尋求快樂人生的悅子以為這樣對惠子較好,殊不知七歲大的惠子一直無法適應新生活。英籍丈夫雖寫有關日本的文章,其實對日本文化並未真正了解,未給予惠子足夠的關心。其後,惠子與繼父、同母異父的妹妹妮姬相處不睦,離家二年前,惠子已封閉自己,拒絕對外溝通,接著一個人搬到曼徹斯特獨自生活,連繼父的葬禮也未參加。後來,惠子在租屋處上吊自殺,幾天後才被房東太太發現。妮姬認為,發生這種事,不該怪誰,但悅子為此深感內疚,告訴妮姬:「可是,妳知道嗎?我心底向來明白,我向來明白她在這兒不快樂。可是我還是決定把她帶來。」如今,悅子只剩下唯一的女兒妮姬了,只是母女關係並不親密,彼此都認為對方並不了解自己,但悅子尊重女兒,妮姬覺得怎麼過日子最好就怎麼過。妮姬急於回到倫敦,悅子目送她離開,心想該把大房子賣了,搬到小一點的地方。

(三)《浮世畫家》今昔之別

《浮世畫家》為石黑一雄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依時序1948年10月、1949年4月、1949年11月、1950年6月,共4章,以退休畫家小野益治第一人稱敘述,小說現實時間為二戰後,插敘戰爭期間與戰前的回憶,包括畫家與親人、老師、學生之間的感情糾葛,跟《群山淡影》一樣,有著對於戰爭的反省與批判,但此時心態已有所不同,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住在大房子的名畫家小野益治,其妻美智子於戰爭結束前的大轟炸裏不幸喪生,長子建次從軍,在滿州布雷區陣亡。戰後,退休的小野與次女典子同住,而長女節子已婚,育有一子。之前,典子相親失敗,臨時遭到家世普通的三宅家撤婚,內心備受打擊;如今,典子與齊藤家的婚事正在進行,節子暗示父親,上次相親未成乃因小野於戰爭時期有「不光彩」的紀錄,現為避免重蹈覆轍,最好先「小心提防」,以免親家調查時,有人說他壞話。小野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逼不得已重訪故人,希望以前的師友、同事或門生能夠為他說些好話。其中,以前的同事松田智眾表示一定幫忙,但關鍵人物是小野當年最得意的門生黑田。

戰前,小野在竹田商行從事繪畫,其後因作品獲得賞識,加入名師森山誠司畫院,森山老師和老友義三郎主張「為藝術而藝術」,認為人生最美好的事莫過於持續一夜,次日煙消雲散,這才是值得珍惜的世界。他引進歐洲藝術精神,銳意改良傳統美人繪,藉由燈紅酒綠的「浮世」,傳授活在當下的美學,作品以充滿娛樂、歡愉、醉酒的夜世界做為畫作背景,捕捉那種稍縱即逝的虛幻特質;這也是一位畫家所奢望捕捉最精巧、最脆弱的美。森山老師告訴小野,「當我老時,當我回顧一生,看見自己奉獻畢生精力以捕捉那個世界獨特的美,我相信會心滿意足。沒人能迫使我相信自己過去在虛擲光陰。」小野起先看出老師的版畫所傳達的正是這些特質,不過,小野後來被主張「天皇復辟」的岡田信玄協會所影響,認為必須趕走商人和政客,且軍方只受命於天皇陛下一人,若是整天沉浸在歡樂世界,渾渾噩噩度日,費力讚美無形無常的事物,這一切都很浪費、頹廢。身處亂世,與其珍惜隔日煙消雲散的歡樂事物,畫家應當學習珍惜更為有形之事,重視現實,反映現實,擺脫殘害國家意識的不良風氣。小野自此與森山老師決裂,由藝師轉變成服務愛國主義的畫家,步上政治宣傳之路,獲得許多獎項與榮譽;森山老師則聲望每下愈況,被認為是賣國賊,展覽也幾乎辦不下去,甚至於為了維持收入,放下大畫家的身段,開始為雜誌畫插圖,師生兩人的下場天差地別。

至於黑田,是小野門生之中公認的代言人,他推崇小野的成就,以受教於小野益治而感到自豪。但漸漸地黑田的繪畫思想與小野產生歧異,不願配合愛國政策。小野為了黑田好,乃向有關單位提出建議,派人去告誡他。結果黑田的浮世畫作被指為敗壞善良風俗,慘遭搜索銷毀,更以賣國賊的罪名逮捕下獄、刑求受傷,直到戰後才被釋放。入獄幾年的境遇,此時反而成為最有利的資歷,黑田很順利就謀得教職,擔任學院美術老師。小野突然登門拜訪那天,黑田剛好不在,幫忙看家的學生圓地了解內情,忍不住大罵小野無恥。事後,黑田也不認為昔日師生再見面有何意義,這確實讓小野悶悶不樂。

不過,時代終究不一樣了,為了次女典子的婚事,小野於相親餐會上,如長女節子所建議,直接向齊藤家承認過去的錯誤,說:「有些人會說,正是我這類人物要為我們國家所受的災難負起全責。以我來說,我坦白承認自己犯了很多錯。我承認我所做的事到頭來很多都對國家有害,我產生的影響成為世風的一部分,此風氣造成人民不為人知的苦難。這點我承認。」其實,齊藤家對小野於戰爭時期的「愛國表現」並不在意,典子婚事未受影響,不但順利結了婚,而且婚後幸福,也懷了孕。無論如何,相親過程中,小野藉機表明立場,自認作法正確,恰如其分。

最後,小野回到戰時杯酒言歡的舊址,發現該地區已重建完成,看到在附近出入的年輕人個個樂觀進取,充滿希望,覺得儘管國家過去犯了什麼錯,如今似乎重獲成功的機會,這讓他真心感到喜悅,預祝這些年輕人往後一切順利。

(四)衝突與反省

二戰對日本來說,是極其痛苦的歷史記憶。尤其廣島、長崎的原子彈世紀大轟炸,留下空前恐怖的戰爭陰影,成為日本人永遠的、揮之不去的夢魘。對於戰爭的反省與批判,乃是許多文學作品的創作主題,石黑一雄的《群山淡影》與《浮世畫家》亦然,但所採取的寫作策略則是透過小人物的私歷史來呈現,唯整體敘事結構未若第三部作品《長日將盡》(1989年)來得完整。

《群山淡影》和《浮世畫家》的主要人物都身受戰爭之害,如《群山淡影》的敘事者悅子,被迫離開不忍卒暏的日本;鄰居幸子喪夫,期望帶女兒真理子至美國展開新人生;藤原太太的丈夫和四個子女不幸罹難,僅自己和一個兒子倖存;緒方父子關係不佳,亦是戰爭所造成。再者,《浮世畫家》的敘事者小野,其妻和長子都死於戰爭;次女因戰爭而延誤終身大事;名畫師森山由於戰爭而落魄失意;得意門生黑田未支持軍事主義國策,乃遭逮捕下獄。然石黑一雄是從不一樣的角度來反省戰爭。

《群山淡影》的退休校長緒方先生,他與松田茂夫的父親熟識,當年幫松田介紹給校長,沒想到戰後在學校教書的松田,為文批評遠藤博士和緒方先生,說杏壇少了他們更好,在戰爭結束時,他們就該被開除。緒方先生憤憤不平,去找松田要求解釋與道歉,詎料反遭松田當面不客氣批判,說:「在您的年代,日本的兒童被教導一些可怕的東西。他們學一些最具破壞力的謊言。最糟糕的是,他們被教導不能看,不能問。而也因此,我們國家才會陷入這個我國有史以來最邪惡的災難之中。」緒方先生不以為然,曾告訴兒子次郎:「紀律、忠誠,這些特質曾經讓日本團結起來。這話聽起來也許陳義過高,卻是實情。大家團結在責任感下,對家庭、對長輩、對國家。但是現在大家都在談民主。每次你看到有人為牟一己之私,為了忘掉義務,就會聽到民主一詞。」一方面批評民主,一方面反駁松田茂夫:「我們打敗戰是因為槍枝坦克不夠多,不是因為我們人民懦弱,不是因為我們的社會膚淺。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多麼辛勤工作,像我這樣的人,像遠藤博士。對了,你也在文章中將他羞辱一頓。我們深深關懷我的國家,盡力維護正確的價值觀,讓它能保持並傳承。」緒方先生認為松田茂夫根本鬼話連篇,可以說完全不能接受自己成為歷史罪人的批評。

戰爭期間,日本許多知識分子軟骨媚俗,沒有盡到針砭時政的責任,甚而投入軍部好戰思想宣傳之行列,使得受國家機器所統治與壓制的人民,盲目相信宣傳,競相投入錯誤的戰爭行動。戰敗後,有的日本人毫無加害於人之加害者意識,未對戰爭責任作一全盤性的檢討與追究,無異於掩耳盜鈴,規避自身應負的戰爭責任,可謂無知且無承擔責任的勇氣。《群山淡影》的緒方先生,正是典型的例子。

倒是《浮世畫家》的退休畫家小野,同樣背負歷史罪名,然與《群山淡影》的退休校長緒方先生已不一樣。

戰爭時期,小野不想再當浮世畫家,轉而投身救國大業,畫下許多逢迎輿論的愛國主義畫作,許多年輕人因而受到蠱惑,勇敢慷慨赴義。諸如最知名的畫作〈自鳴得意〉,三名男孩置身於一片骯髒污穢之中,猛然轉身,滿臉怒氣、揮舞棍子,這三名男孩頭部上方淡入第二個畫面──三名衣著光鮮的胖男人,坐在舒適的酒吧一起歡笑;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很頹廢,或許他們在說著彼此情婦的笑話或諸如此類的話題。這兩幅畫面相互對比,輪廓被日本列島的海岸線嵌成一體,畫面右下方可見鮮紅的粗體字「自鳴得意」;左下方則出現以較小字體寫成的宣言:「但年輕人準備為尊嚴而戰。」這強烈對比的畫面,深深烙印在大家的腦海。

後來黑田的學生圓地,為被指是「賣國賊」的黑田在戰爭期間之遭到迫害,質疑小野,「大家都知道真正的賣國賊是誰。這些人很多仍逍遙法外」。再如小野的女婿守一,為參加太多同袍的追思儀式,感到非常憤怒,覺得這些生命皆為愚蠢理念而死,「平白浪費」了生命;小野卻認為,在戰場喪生的兒子建次是「慷慨赴義」。女婿守一告訴岳父:「送建次那一輩的人到那裏慷慨赴義的那群人,如今他們人在哪裡?繼續過活,一如往常。多數甚至還飛黃騰達,在美國人面前阿諛逢迎,那些人把我們帶向災難。可是,我們要哀悼的是建次那一輩的年輕人。這就是令我憤怒的緣故。勇敢的年輕人為愚蠢理念慷慨赴義,罪魁禍首仍躲在你我之間。不敢露出真面目,不敢承擔該負的責任。」小野心虛,聽了並未當面駁斥守一的看法。

此外,小野以前的同事松田智眾,為當年的宣傳活動起草宣言,忙於「矯國革俗」,渴望達成崇高目標,雖然過去曾引以自豪的事,現在反而受到譴責,他仍認為,當時不管做什麼,皆懷抱最佳信念,這點讓他感到安慰,沒必要過度苛責自己,他告訴小野:「至少我們做事心存善念,並全力以赴。只是說到頭來,發現自己只是平凡人,平凡到毫無洞察一切的特殊能力。活在那種時代,我們的不幸就是身為平凡人。」松田智眾不管現在的人怎麼說,仍希望其一生的努力能夠獲得平反。

至於小野,不怕承認過去所犯下的錯誤,但他認為,當時是出於善意,打心底覺得這是為同胞做好事。無論如何,出於一片善意而犯下的過錯,不需要感到羞愧,倒是無法或不願意承認錯誤,無疑才是最為可恥。對於為了獲得教職的昔日門生新太郎之逃避戰爭,以及沒有勇氣坦然面對過去所做的事,小野很不以為然。

此外,作曲家南口致力於他心目中的好事,讓很多人行軍時或上戰場前都會唱他作的歌曲。戰爭結束後一切都變了,南口想到所有因戰爭而死的人,覺得或許他所作的歌曲是一種錯誤,於是選擇自殺謝罪。小野則認為,國家打仗時,理當盡力支持,沒什麼好丟臉的。有勇氣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即可,實在沒必要以死謝罪。

《群山淡影》的退休校長緒方與《浮世畫家》起草愛國活動宣言的松田智眾都堅持,忠於國家的所作所為沒有不對,並未深自反省;《浮世畫家》的名畫家小野則堅信自己曾做對的事,相信自己從事的工作以及所克服的困難,這一切都很值得,認為自己總算完成一件真正有意義的大事;只是當年分不清理想與現實罷了。如今小野認錯了,同時欣見國家之轉變,樂觀看待未來。這種「個人∕國家」、「善意∕罪惡」、「忠誠∕背叛」、「理想∕現實」的對立,可以說充滿道德的矛盾與糾結,深具象徵意義。

(五)歷史、記憶與遺忘

石黑一雄的《群山淡影》與《浮世畫家》都是第一人稱敘述,現實與記憶交錯而不失真,透過碎片拼組,慢慢廓清謎團,採開放性結尾,未給予最後答案。雖然敘事呈現對立性,但終能超越立場衝突的雙方,避免尖銳的衝撞,如此又讓人深思不已。這是石黑一雄最早二部作品之寫作特色。

一般來說,處女作往往凝聚作家的一切,臺灣文壇大師葉石濤臺灣鄉土作家論集曾對作家的處女作,提出以下見解:「大凡從一個作家的處女作,能看得出來這作家的稟賦,潛藏的才華、風格、氣質等諸要素。」由《群山淡影》與《浮世畫家》二書來看,二次大戰對人類命運和價值觀所造成的衝擊和轉變,深刻影響了石黑一雄,顯示他對自由、民主、博愛、和平等普世價值被挑戰的省思和憂慮,歷史、記憶與遺忘,成為石黑一雄文學世界的一貫主題,不斷地挖掘、追索意義結構,有著對於戰爭的省思與批判,態度則是溫和、寬容、悲憫,關注歷史之身不由己的殘酷,但又能夠豁達以對,並以現實與心理時間交錯的詩意手法,提升文學的藝術價值,足以讓讀者細細咀嚼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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