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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生的執著

冷戰時期,作品遭共黨查禁而移居法國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其小說以《笑忘書》(一九七九年出版)和《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一九八四年出版)最為世人所熟知,後者曾獲得洛杉磯時報、紐約時報譽為當年最佳書籍,並改拍為電影《布拉格的春天》,普受好評,票房與口碑俱佳。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在形式上打破傳統小說的架構,喜以詩意文字,淡化外在情節,他認為,作者如果自滿於述說故事,小說就會變得平淡。是以昆德拉喜歡直接介入小說,透過人物一再地闡述小說主題,甚至於直接列出「誤解詞簡明詞典」專章,大發議論,包括他的人生觀、政治觀等,並為此一形式而著迷,這也使得他的小說有如論文,降低其整體藝術表現,表面上看似不連貫,一般讀者如果欠缺耐心,恐怕難以終篇或是略過不讀。不過,同以「布拉格之春」為敘事背景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採用非線性敘述,成功地交代了托馬士和特麗莎動人的愛情故事,與《笑忘書》相較,敘事結構相對完整,人物塑造也顯得立體,因此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四個主要人物:托馬士、特麗莎、薩賓娜與弗蘭茲,米蘭.昆德拉透過他們性格的矛盾,以多元角度的反覆質疑,闡述生命中的輕與重、靈與肉,並凸顯政治對人性之嚴重扭曲,以及人物在飽受壓抑、迫害的景況下,繼續追求自由與快樂的執著,的確發人深省。

(二)托馬士靈肉分離

托馬士,原是知名外科醫生,跟前妻維持兩年婚姻,生有一子,離婚後兒子由前妻扶養,他跟親戚都斷絕往來,反而感到異常輕鬆。托馬士自知對女人無法專注於一,不適合婚姻,乃決定和女人的心靈保持距離,也就是「只要性,不要愛」、「只要感官肉慾,不要責任承諾」,唯有不帶溫情的關係,任何一方都可以保留生命與自由的權利,如此才能擁有快樂。他有自己的一套「三三制」,亦即跟一個女人在短期內連續約會三次,然後再也不理;或者跟一個女人維持長期關係,可是一定要至少隔三個星期才約會一次。托馬士就這樣周旋於女人之間,無往不利,多年來,他與數不清的「性伴侶」,維持良好的「性友誼」,他不只追求女體,也追求在高潮中那千萬分之一的不同或獨特性,那似乎就是他追求性愛的目的。後來,由於六個小小的「偶然」,認為自己不適合愛情的托馬士,認識了特麗莎,他心中一直響起貝多芬的聲音,不斷告訴他「非如此不可」(Muss essein),於是放棄不婚的原則,形成了他倆結合的「必然」,從此改變他的人生。

但花心的托馬士,一直不斷地試著說服特麗莎,愛情和肉慾是不相干的兩回事,且同一個女人「作愛」是一種感情,同一個女人「睡覺」又是另一種感情,兩者不僅不同,甚且是相反的,而彼此要有在一起「睡覺」的慾望才會產生愛。畢竟,托馬士認識特麗莎之後,再也沒有一個女人得以在他「詩意的記憶」那塊地方留下任何痕跡了。此外,托馬士也有其理想的堅持,他不滿共產黨員讓國家失去自由,憤而寫了一篇寓言投書報紙,予以諷刺、批判共黨當局。未久,所有的「言論自由」都不被認可了。蘇俄入侵捷克後,逐步展開整肅行動。秘密警察認為,托馬士這樣的文章煽動了反共情緒,雖因看重他的專業,曾幫他找下台階,然一身傲骨的托馬士不肯妥協,拒絕在自我檢討的書面紀錄上簽名,結果為此付出慘痛代價,被迫放棄外科專業,先是下放到鄉間,繼而淪為洗窗工人。托馬士之「不媚俗」,或許正是薩賓娜欣賞他的主因。為了避開政治壓迫,托馬士和特麗莎最後搬入集體農場,從此沒機會再拈花惹草。特麗莎這時真正擁有了托馬士,可是托馬士喪失發揮醫學長才的機會,同時也逐漸有了老態,此時,讀者當跟特麗莎一樣,都原諒了托馬士先前在「性」這方面的不忠。

(三)特麗莎專情不二

來自鄉下酒吧的女侍的特麗莎,一生都在努力,希冀她的靈魂、身體,跟她的母親或者別的女人是不同的。她一直忍受托馬士的不斷外遇,她的哀傷投射於夢境裡,無法確認托馬士是否真正愛她?特麗莎之所以軟弱,主要來自於她婚姻不幸、自怨自艾的母親影響,而她正是母親失去幸福的罪孽之化身,她一方面憐憫母親,一方面也亟欲擺脫母親。特麗莎認識托馬士十天後,獨自到布拉格找他,第一天就獻身於他。不過,在托馬士眼中,天真的特麗莎跟他從前所認識的人都不一樣,她不是情婦也不是妻子,她是個孩子,是他從一個蘆葦編的、塗了樹脂、漂到床前的籃子裏撿起來的孩子。托馬士一直在尋找深藏在女性肉體裡那與眾不同的百萬分之一,而特麗莎一直把她認為自己最與眾不同的百萬分之一,也就是靈魂,表現在她臉上。特麗莎的靈魂登錄在托馬斯的詩情記憶之中,這一刻,愛情就開始了,而且其中沒有同情的成分。

再者,特麗莎的專情,與托馬士的性觀念形成對比。特麗莎深愛托馬士,只是,托馬士將「靈」與「肉」區別開來,四處拈花惹草,不願放棄對不同女人「性探索」的樂趣,特麗莎為此而吃醋、痛苦,一直生活在欠缺安全感之中,半夜常在噩夢中驚醒。這些噩夢,包括托馬士跟畫家情婦薩賓娜在床上作愛,卻命令她站到角落觀看;夢見貓跳到臉上,用爪子抓她的臉,而貓在捷克的俚語裏就是女人的意思,換言之,所有女人對她都是一種威脅,所有女人都可能變成托馬士的情婦,她怕她們;夢見托馬士不停地命令她,對她吼叫,她得和其他女人邊走邊唱歌,且要做屈膝動作,動作做不好或沒力氣做,就被托馬士開槍射殺。還有,許多貓突然發了瘋,這跟她飽受托馬士風流不斷之苦有關;被用數不盡的方式處死的一幅幅圖案;以及她所受的屈辱已到了永無止境的地步。這些夢裏,托馬士的罪名再清楚不過了,他只得俯首認罪,一句話不說地安撫她。

托馬士口口聲聲說愛她卻花心依舊,特麗莎終於為了報復而出軌了,但當她與在工作酒吧認識的高個子工程師作愛時,卻完全不能原諒自己的激情,「因為肉體正在做一件違反靈魂意願的事,肉體在反叛靈魂,而靈魂則在瞪著眼看它這麼做」。特麗莎終究沒有被情慾所迷惑,更加確信,逢場作戲的性行為和愛情根本是兩回事。這樣的特麗莎,跟認為自己不適合於任何男人、願意當情婦的薩賓娜正好形成對比。

(四)薩賓娜的反叛與反媚俗

薩賓娜「反叛」之個性鮮明,她以不斷地「反叛」來對抗威權,諸如下嫁清教徒般的父親所不喜歡的二流演員,父親因母親去世而傷心自殺後,薩賓娜又反叛自己的反叛,離開難纏的酒鬼丈夫,反叛世俗,和托馬斯有著同樣的性愛觀念──「只要肉體交流,不要愛情介入」,所以兩人一直維持著關係良好的性友誼,成為托馬士最契合的情婦。她認為,「反叛。從我們小時候開始,爸爸和學校的老師就反覆告訴我們,這是人想得出來最可惡的東西。可反叛究竟是什麼?反叛,就是走出行伍。反叛,就是走出行伍並且走向未知。」薩賓娜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走向未知更美。她的生命可以說是一連串「反叛」的組合,從意識的反叛,到言行的反叛,從反叛家庭到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的反叛,一切的一切她都反叛了,直到她無從反叛。自從她離開家庭,反叛她的父親,她感覺到,生命在面前開展,宛如一條漫長的反叛之路,每一次新的反叛都吸引著她,像一樁壞事,也像是另一場勝利。然而歷經了反叛的旅程,歷經了空無,薩賓娜最嚮往的,卻是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這是多麼矛盾、荒謬的人生。

再者是她的「反媚俗」,所謂「媚俗」(kitsch,德語,或譯為「忌屎」),是將人類存在本質上無法接受的一切事物都排除在它的範圍之外,亦即不擇手段去討好大多數人的心態和做法,一般人都怕因為自己的獨特而成為眾矢之的,很少有人執著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總是昧著良心,順應眾人之意,向流俗獻媚,失去了個性,是一種毫無反省的認同,這是薩賓娜最痛恨的。像「遊行」,就是薩賓娜眼中「媚俗」的代表。小時候,她在五一國際勞工節那天,參加不得不去的遊行,老是因為不能齊步走而挨罵;到了該唱歌的時候,又老是記不住歌詞,嘴巴就一張一閉地做樣子,然後給其他女孩子們發現,便去告發她,所以她從小就恨透了遊行。直到她以難民身分移居巴黎,看見示威遊行的法國青年們高舉拳頭吶喊口號,譴責蘇俄帝國主義,她很喜歡這些口號,可是她訝異於自己無法跟他們一起喊。她很想告訴法國朋友,在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的背後,在一切佔領和侵略的背後,潛伏著更根本的惡行,那惡行的形象,正是一隊遊行的人高舉著拳頭齊聲喊口號。然而她曉得,她是永遠無法使他們了解的。

她流亡法國、美國,終老於加州,可悲的是,她覺察到,「民主社會」跟「共產社會」一樣存在著虛偽,大家只重視她「難民」的身分,並不深入了解她畫作的意涵,看來不論如何輕蔑媚俗,媚俗始終是人類境況的一部分。她不禁吶喊:「我的敵人不是共產主義,是媚俗!」後來,薩賓娜依然從事繪畫,只是索性隱匿本身來自共產國家,無可奈何的生活其間。

米蘭.昆德拉經常透過薩賓娜之口,說出內心的想法,薩賓娜幾乎是作者政治觀、人生觀的代言人。在薩賓娜身上,可以看到特立獨行的人格,與特麗莎之需要被所愛的人所關注,二人完全不同。

(五)弗蘭茲醉心革命與遊行

弗蘭茲代表天真的資本主義者,醉心於革命與遊行,與薩賓娜形成強烈對比,像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家」。米蘭.昆德拉對此一人物之塑造,可謂極盡諷刺之能事。弗蘭茲是頗具地位聲望的大學教授,二十多年前因對方以自殺為要脅而被迫走入婚姻,他並不愛妻子,女兒亦站在母親那邊,偏偏他認為「忠貞」、「誠實」是人類應有的美德,依然循規蹈矩,維持著家庭與婚姻,他在妻子身上看到以前孤單母親的影子,是以他不願意自己像父親離開母親一般,傷害妻子。弗蘭茲真實的生活,是在孤獨封閉的圖書館裡,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醉心革命與遊行,以為這才是他真實的生命,殊不知這只是他的一場夢。

後來,他遇上薩賓娜,薩賓娜來自受難的國家,那裡有著他對革命最嚮往的一切,諸如監視、密告、迫害、牢獄、流亡……等,薩賓娜的身影之後,隱隱浮現著祖國的痛苦悲劇,在他眼中,這讓她顯得更加美麗。弗蘭茲喜歡「遊行」,殊不知「遊行」的「媚俗」本質正是薩賓娜所厭惡的,由於彼此觀念看法不同,薩賓娜打從心底不可能真正喜歡弗蘭茲。但弗蘭茲不曉得,薩賓娜因為討厭媚俗,遠離了她的國家,深深吸引弗蘭茲愛上薩賓娜的元素,卻是薩賓娜所不停逃離、反叛的。當他公開外遇,毅然離開妻子,他這才發現,和妻子相連的母親形象根本不曾存在於妻子身上,他竟然誤解了二十年。可是,當他反叛妻子,和薩賓娜在一起,薩賓娜隨即受到新的反叛之引誘,離開了他。但薩賓娜的不告而別,沒有讓他絲毫減少思念,他對薩賓娜的崇拜更像宗教而非愛情。

弗蘭茲為了追求一個崇高或美麗的夢想,參加了一場拒絕越南侵略柬埔寨的偉大遊行,和專家、學者、醫生、明星等來到越南邊界,他意外發現,當一句嚴肅的口號被認真的貫徹執行,人們反而嗅到其中的荒謬與可笑。那麼,像薩賓娜那樣選擇一種置身事外、不認真的態度,其實才是唯一不可笑的、嚴肅的生活方式。這終於讓他明白,現實不只是夢,它比夢重要多了。未料這時他卻意外重傷、不治,弗蘭茲的喪禮,對他的妻子瑪麗來說,反而是名副其實的婚禮,是她生命的加冕典禮,她一切苦難的報償,這對弗蘭茲來說,又是多麼諷刺!

(六)人物塑造各具特色

綜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儘管米蘭.昆德拉不時站出來夫子自道、大發議論,直接發表關於政治與人生的意見,不過,托馬士、特麗莎、薩賓娜與弗蘭茲等四個主要人物,分別以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自由與快樂,托馬士的靈肉分離與特麗莎的專情不二、特麗莎的感情依賴與薩賓娜的特立獨行、薩賓娜的反叛世俗與弗蘭茲的醉心遊行,莫不形成對比,個個形象鮮明,栩栩如生,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注入了生命,令人讀之印象深刻,足見作者藝術表現技巧,確有其高明之處。米蘭.昆德拉筆下的這些人物,如何面對自我、面對生命以及反省人生,在在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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