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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最新大河小說邱家洪《台灣大風雲》(台北:前衛,二○○六年七月初版),故事自台灣日據時代的一九四三年二次大戰末期開始,直到政黨輪替後的二○○一年為止,歷時近一甲子,主要寫的是溪北地區林金地、鄭明智、蘇漢標三個政治世家的恩怨情仇。其間,台灣歷經日本殖民政府與國民政府的統治,再到政黨輪替,《台灣大風雲》之敘事,無疑為台灣民主政治的縮影。在改朝換代的亂世,社會上總出現一些自私自利、趨炎附勢的投機份子,作者邱家洪於塑造代表正義公理的「蠻牛」林金地之餘,對於這些寡廉鮮恥之徒亦多所著墨,予以嚴厲的批判,形成人物塑造的強烈對比。綜觀《台灣大風雲》眾多投機份子之中,當以蘇漢標、黃木連和張木枝三人為代表。

(一)蘇漢標

蘇漢標是日據時代公醫,極端的現實功利,他提醒同樣學醫的兒子蘇俊昌:「人,要少管閒事、少說閒話,多保護自己,要這樣才使自己能夠壯大,成為將來社會的頂尖人物。」(第四冊第一六○頁)由此可知,蘇漢標毫無道德可言。《台灣大風雲》裏面,蘇漢標之投機勢利以及隨時見風轉舵的作為,令人瞠目結舌。

日據時代,蘇漢標赴日本留學,說日語,過日本新年,瞧不起台灣人,積極響應皇民化運動,把自己得的家變成所謂「國語家庭」的樣板,全家人都改為日本姓名,他名為「福田隆恆」,不喜歡別人稱呼他的本姓本名;他認為要飛黃騰達,唯有緊攀日本人,他想著,自己若生為日本人,那該多好?還自怨自歎:「我已經棄祖背宗,將蘇漢標改為福田隆恆,受日本高等教育,不講台灣話,可恨的台灣人依然叫我蘇公醫,咄咄逼人嘛,這是什麼世界?好,待我將女兒嫁給日本人,兒子娶日本姑娘,我便可做日本人的阿公啦!」(第一冊第一一八頁)他希望女兒惠子嫁給郡役所助理高橋沂南之子高橋英一,好跟日本人搭上關係,偏偏兩個當事人彼此並不來電,教他徒呼負負。後來兒女蘇俊昌陰錯陽差娶日本女子加藤貞子為妻,讓他為自己終於跟日本攀上關係而高興不已。未料日本無條件投降了,蘇漢標雖然傷心欲絕,卻毫不遲疑,馬上斷絕跟日本的一切關係,將「國語家庭」的招牌卸下來,丟在地上踐踏,令家人把日本姓名全都改回來,隨即積極設法拉攏當權者,心想:「如今換了政府,等於換了老闆,他也已經變成蘇漢標,不再是福田了,必須重新開始,建立新關係,拉攏新權貴。」(第三冊第一三○頁)並且告訴已娶日本媳婦的兒子蘇俊昌:「想想看,你若非娶了貞子,還保留著活會的地位,當然是最具黃金性、最有魅力的單身漢,自可娶一門唐山姑娘的媳婦。如此一來,我們蘇家身價百倍。」(第三冊第三九四頁)當然,蘇俊昌已經跟貞子結婚,以上說了也是白說,卻充滿諷刺的意味。

二二八事件期間,蘇漢標足不出戶、不敢發聲,並令兒子不要在外參加活動,回來家裏避風頭。未過多久,蘇漢標就替自己和兒子申請加入了執政黨,其投機心態一覽無遺。果然,靠攏執政黨後,跟當權者搭上線,使他當選省參議員以及兩屆縣長。當他收到女兒福田惠子(即「蘇幸慧」)由專人送來的密函,報告自己至日本後,結了婚,主持「東亞家政學院」,成立「台灣研究所」,因收容二二八事件後逃至日本避難的台灣菁英,被列入黑名單,無法返台。蘇漢標讀完信,大為震驚,即使貴為一縣之長,亦擔心被女兒連累,竟連忙將信燒燬,片面跟女兒斷絕關係。其滿腦現實利益而罔顧親情的作法,令人搖頭嘆息。蘇漢標下台後,所屬的紅派在縣長選舉方面一再敗北,後來他索性推薦兒子蘇俊昌出馬競選,卻又敗給死對頭林金地女兒林秀荷,因選舉欠下鉅額債務,財產為小妾銀杏霸占,漢標氣得一病不起。作者特別藉由化緣和尚留下的白色字條,總結蘇漢標的這一生:「身入土∕草木枯∕寒風奏輓歌∕錢無根∕厝無翅∕寵妾伴人眠……不甘心∕不願去∕此路幾人回∕名利空∕枉操勞∕嘆悔不當初」。(第五冊第四○七至四○八頁)蘇漢標一生投機、鑽營,汲汲於名利,終究只是一場空,怎不發人深省!

(二)黃木連

《台灣大風雲》的投機份子除了蘇漢標,作者批判最力的是黃木連,他因為罹患重砂眼,是以綽號「紅目鰱」。他開雜貨店,也暗中經營賭場,誘引保正李水土次子李清溪迷上賭博,欠下鉅額賭債,欲藉機奪其祖產,主角林金地不齒黃木連的所作所為,認為他魚肉鄉民、作惡多端,應該抓去坐牢。日據時代,治安嚴謹,黃木連被警察列入黑名單,加以看管,所以無機可乘。

他認為警察抄他賭場是故意找他麻煩,當日本一投降,政府衙門為之癱瘓,黃木連乘虛而起,帶著賭場的流氓四處尋仇,把以前取締賭場的日本高吉巡查痛毆一頓,以報復日人之名,行搶劫之實,鄉民怕遭報復,敢怒不敢言,直到林金地等出面組青年隊加以反制,黃木連這才消聲匿跡。但他還是自信滿滿地口沫橫飛:「沒權免談,做官包贏。因為官場和賭場相同,先用騙的,騙不來就詐,詐不成便搶,搶不到則威迫利誘、軟硬兼施,不得手決不放手,為目的不擇手段。」(第三冊第二一三頁)所以他千方百計想要做官,也由於世局正值紛亂,使他果然當上了鄉長。首先,他和蘇漢標狼狽為奸,共組「歡迎祖國委員會」,同赴基隆港迎接國軍。接著跟蘇漢標一樣投機,刻意跟返台的接收大員施望台拉上關係,惡意中傷林金地,造成施望台兄弟誤會林金地。同時他甘被新任官派縣長施望台利用,取鄭明智而代之,成為溪北鄉長。身為鄉長卻照常經營賭場牟利,還教唆部下放火燒林金地的鴨母寮,不時去擾亂、破壞。

二二八事件期間,他利用台灣人與外省人水火不容之時,又派人毆打常去取締賭場的外省籍分駐所長。後來,施縣長下台,黃木連的鄉長一職才被撤換。不過,他反而擴張賭場,把一些大小流氓、黑道份子找來,成為地方上的惡霸,賭場生意比以前更加興隆。白色恐怖時期,與蘇漢標勾結,檢舉為枉死者舉辦公祭的林金地聚眾謀反,幸憲兵隊長知其捏造事實,不予受理,反而對其嚴加看管。後來,蘇漢標出馬競選縣長,黃木連成為樁腳,幫忙買票,胡作非為。

第四屆縣長選舉,蘇漢標負責操盤,黃木連又替金牛候選人買票,不料選舉結果敗給「斗笠派」的林金地,黃木連乃率手下出面,以暴力方式向收賄者討回賄款,並從中抽成,未料於衝突中當場斃命,有人說是被對方用鋤頭擊碎腦袋而亡,也有人猜測可能被自己的嘍囉誤傷致死。無論如何,黃木連結束可悲可嘆的一生,卻也死有餘辜。

(三)張木枝

以日據時代為背景的作品中,當殖民統治者幫凶的「三腳仔」(「四腳狗」指日本人)往往是作者批判的對象,《台灣大風雲》亦然,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巡查補張木枝。

張木枝原先在藝旦間鬼混,其父向當時的溪北庄長施瑞鱗請託,得以謀得巡查補一職,立即改名「上野木枝」,並且因此神氣起來,他跟蘇漢標一樣討厭別人教他的台灣本名,一向痛恨日本殖民政府,拒説日語、拒改日本姓名的林金地遇見上野巡查補仗勢欺人,火冒三丈,直呼上野的台灣本名,氣得上野提出警告:「林金地,你知道我已經改姓名,居然還叫我的土名,犯了皇民奉公會的相關規定,我連你一起逮捕。」(第一冊第十八頁)上野巡查補認為執行「天皇陛下」賦與的職權是他「神聖」的責任,於是查戶口、逼迫庄民交「料金」懸掛「締繩」過日本年、取締黑市私宰、簽報「疏開」場地、追查抗日份子……等,莫不戮力以赴,但在庄民看來,其言其行則無異於作威作福,作者如此描寫上野:「尖頭凸眼,滿面邪氣,笑得呲牙裂嘴,好像陰間地府的厲鬼惡煞,叫李水土心坎起疙瘩,不寒而慄。」(第一冊第十四頁)

因為日本人招募台灣人當警察,目的在利用他們的地方關係,蒐集各種情報,包括人和事,甚至風俗民情,充當日本人的耳目、爪牙,這是「以台制台」的政策,也是毒招,很多人無辜受害,枉死者不知凡幾,林金地最是瞧不起,罵上野巡查補是「奴才嘴臉」。(第一冊第一九六頁)上野巡查補認定李水土喪事過於舖張,出面干涉,林金地的長工陳樹根看不過去,以言語頂撞,立即挨了兩記耳光,陳樹根便反問道:「你改姓名、講日語,就能變成日本人?」(第一冊第五二五頁)相對的,上野巡查補對日本上司則百般巴結討好,要求林金地和施瑞鱗參加州知事山道寺尊夫人的告別式,以充場面,未料因施瑞鱗因州知事占用其家產,本就有心結,見到州知事山道,施瑞鱗當面嚴厲指責:「少橫徵暴斂,甘為軍方的幫凶,遺臭萬年!」(第一冊第五六六頁)兩人因此爆發肢體衝突,山道寺尊事後追究安全維護疏失之責,得知林金地和施瑞鱗係上野巡查補找來「弔唁」的,於是上野巡查補弄巧成拙,反遭撤職查辦,丟了官,真是一大諷刺!

日本投降後,國民政府來台,張木枝馬上走接收大員的後門,重作馮婦,還因日本籍巡查暫時留用待遣,張木枝反而佔到便宜,被警察局指定為代理主管,他那種欺善怕惡的劣根性又暴露無遺,向新任鄉長黃木連自動輸誠,成為黃木連的另一股勢力。未久,張木枝表面上是依據「專賣局組織規程」取締私菸私酒,實則公然向產製私菸的張義鐘索賄,還抱怨自己的官小,撈得不夠多,竟有如下之嘆:「做日本警察爽勢,大家稱大人,要多威風便有多威風,呼水會結凍。但被管得嚴,不得不自我警惕,想揩一點油都觀前顧後,深怕掉入糞坑,一生洗不清淨,也不敢伸腳出手,自己管死自己,看有吃無過乾癮。」(第三冊第二八九頁)又説:「大狗跳牆,小狗學樣,上不正則下歪。如今撈接收財發胖的官滿滿是,貪風陣陣吹,越吹越大越廣,警察也被吹倒了,這叫風氣。可是警察算啥?芝麻蒜皮,正如阿明所講的,要的不過是一粒鼻孔屎,小巫見大巫,不及人家一根腳毛。」(第三冊第二八九頁)怎不教人啼笑皆非!像張木枝這般狐假虎威、欺壓百姓的台灣人,即使改朝換代,依然有其生存之道,怎不令人喟然長嘆。

由於無可奈何的歷史因素,台灣歷經不同的政權統治,正當台灣人面對身分文化認同的疑難、矛盾、掙扎和追尋時,蘇漢標、黃木連和張木枝之類的投機份子,眼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遑論社會、國家,可以說完全失去或沒有反省能力,適足以反映出某些台灣人可悲可嘆的陰暗面,當然邱家洪也透過《台灣大風雲》,秉春秋之筆,對這些投機份子毫不容情地予以嚴厲批判,可謂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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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